我的中国之旅
1966年,中国。
我第一次去中国,是在半个世纪以前。我这个澳大利亚人当时并未意识到,1966年的6月,是中国历史长河中不寻常的一个月,“文革”刚拉开序幕。北京市市长刚被罢职,北京城内是人山人海的抗议者,为市长的下台击掌叫好。在一些人看来,市长有望成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因而他的罢职引发了一场重大的政治危机。
很快这场革命便席卷学校、剧院和工作单位。红卫兵揣着他们的小红书出现了。资产阶级思想和外国影响在这场革命中遭到批判。数以十万计的人被当众羞辱。公民中的精英销声匿迹。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翻译也摸不着头脑。恐怕大多数中国人也都只有猜测、希望和担忧的份儿。十三年后,我作为一个澳大利亚政府代表团的主席再次访问中国。当我和几位中国部长聊天,告诉他们我曾在1966年到访中国时,他们吃惊地问我:“哪个月?”他们不相信,那个动荡不安的6月,我居然在中国。
我为什么访问中国?作为年轻的历史学家,我只是怀着对中国的好奇,想要亲眼一窥究竟。但外国人不是很容易作为游客获准进入中国。哪怕是海外华人也鲜有机会。美国当然不许本国公民访问中国或与中国通商。
澳大利亚当时向中国出口大量小麦,但并未与中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因而我要等到达香港后才正式申请签证。面试我的中国官员或机构问了我一个关键的问题:去过台湾吗?倘若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可能就不会被允许进入中国大陆了。
我进入中国境内,乘火车一路从南到北。在广州和北京的时候我是一个人,但我提前雇了一个官方翻译、一辆很旧的东欧轿车,还有一名中国司机。无论我走到哪里,中国人都向我投来惊诧的目光,尤其是城乡劳动者。外国人在当时还很稀奇。
轿车当时也很少见。到了晚上,我们的车没有车头灯,司机要一路鸣喇叭,把如流的自行车和行人驱散到一边。哪怕在北京,大多数交通工具也是古董级别的,晚上,骆驼拉着车在那些优雅的大道上踱过。游客简直太少了,我去参观长城的一段,还有明十三陵,这可是世界上珍贵的旅游胜地,一个外国游客也没见到,中国游客也不到40人。
无论是坐火车还是汽车,我都能看到怡人的乡村风光:磅礴的江河,流水灌溉的稻田,中国北方平原上收割的粮食,甚至戈壁沙漠。但城市和城镇则没那么让人兴奋。公园看起来有失打理。为数不多的咖啡馆很少坐满人,一些街道上也充斥着政治宣传的噪音。到处都是喇叭。每当长长的客车离开火车站,就响起响亮的军乐。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数字——中国有超过600万个喇叭。
在街道上,长长的横幅和彩色的海报谴责着“美帝国主义”。有一次我到剧院观看表演,表演被终止,然后一个官员登台,用响亮热情的声音谴责“人民的敌人”,我的翻译这样告诉我。离开中国,进入蒙古人民共和国后,我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我的一些想法:“这可能是最彻底的一次重塑社会结构、重塑每一个公民思想行为的举动。”最后,我的这段观察被收在了我的一系列火车纪行的书里。该书记录我从香港开始到荷兰结束的行程,1968年于墨尔本、伦敦和纽约出版,即《跨越红色世界》(Across a Red World),因为我曾连访五个共产主义国家:中国、蒙古、苏联、波兰和东德。当时正值冷战,核国家之间有可能爆发战争。
当时的中国与世隔绝,唯一忠实的同盟是阿尔巴尼亚——当时欧洲最落后的国家之一。住在北京的外国人里最多的可能也是阿尔巴尼亚人。苏联当时刚与中国断绝同盟关系,可怜了那些不畏麻烦努力学习俄语的中国人,他们突然发现在中国完全用不上俄语了。
当时中国的经济落后。大多数人的日常工作都是艰苦的体力活儿。田地里极少见到拖拉机,铁路上清一色是蒸汽火车。人们的生活水平很低。当时我想,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中国是不会进步多少了,但而今中国正以惊人的速度成为经济强国,这是20世纪末最大的一个奇观——也是世界所经历的最卓越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