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源
昏黄的光影在一尘不染的白色地砖上铺开,我赤着脚踩上去,感受着余晖特有的暖意。窗外的远山飞鸟归林,我想,或许你会在那里。
1 桃夭碧落浸晚霞
第一次见到阿洵时,他单薄的身影藏在晃晃悠悠的乌篷船中,融进江南水乡的夜色里。我静立在岸边,看着那小船越来越近,撑船的少年转过身,我看见他清澈带笑的眸子映出被渔火照得通红的我的脸,那么清晰。
我登上了他的船。我就这样认识了阿洵。
他微笑着问我要去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又笑着说我不像是游客,我静静听着船桨在水里划出沉稳的声音,半晌,我仰起脸,看着他俊朗的侧脸:“你也不像是船夫。”
他的目光扫过来,像一阵卷过桃花的清风。我们没有再说话,我靠着船舷,听着水面被船头拨开的声音,望着不远处的天空绽开一朵一朵江南的三月烟花。不知不觉中我就这样睡着了,做了一个我躺在冰冷医院里的奇怪的梦。
醒来时船已靠了岸,薄薄的阳光打在我披着的白色外套上,一阵莫名的清香。我跳下船,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不远处的山峦后露出小半个红彤彤的太阳,映得天空半边绯红。我暗叹着这睡醒的时间真是刚好,能看见这么美的日出。
“在看什么?”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递过他盖在我身上的白色外套,道了谢,告诉他我喜欢这里的日出。
他毫不迟疑地抬手,轻敲我的脑袋说:“这是黄昏。”
我有些讶异,继而又信服地望着头顶颜色越来越深的霞光,柔软得似燃烧着的绸缎。清风又从身后送来熟悉的花香,我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却怔住了。
一望无际,怒放的桃花,粉嫩的暖色铺开在眼前,一直蔓延到天尽头。微风卷起漫天花瓣,消散在落日黄昏。咫尺的天幕,顿时成了火海般的花冢。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变化得十分有趣,阿洵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扑哧”一下终于笑出了声。
风一阵一阵,来得频繁,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我的思绪忽然顿住,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早已不是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如此靠近的夕阳,如此靠近的山峦,如此靠近的晚归的林中飞鸟……这分明是山顶才有的景致。
阿洵说:“这的确是山顶。”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刚刚离开的乌篷船,小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一条看起来有半人深的小溪边,沐浴在转瞬即逝的余晖中。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能够把船从山脚划到山顶,我扭过头看阿洵,第一次觉得他暖人的笑容神秘得像这黄昏深处的云层。他带着那笑容转身,走进那片夭夭桃林,走进晚霞,留给我一个我初见他时的单薄背影。
2 源世倾盆忘归家
小时候常念那句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阿洵就像是一个桃花仙,住在这片桃林里,与世隔绝。他告诉我这是他的林子,这里的桃花永不凋谢。
我很喜欢这里。
夜里时常会下雨。我和阿洵躲在乌篷船里赏雨景,看那漆黑的云层层地压下来,山色湮没在倾盆而下的雨帘中,辨不清颜色。冷雨打在船篷上,滴滴答答地响,船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若是站在岸上看,船身一定就像天边的星星,亮一亮,又暗一暗。
阿洵总在这些时候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亮。我看着他在灯下线条柔和的轮廓,总是摇着头不说话。他紧接着便会问我难道不用回家念书吗,我就告诉他:“念书是件危险的事,一不小心,书念不好就会有人笑话你,赤裸裸地将你可怜的自尊心踩在脚底,反复碾轧。那怎样才算是书念得好呢?考出漂亮的分数继而故意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就是很会念书了吗?那些人以为这样就高人一等了,这其实和旧时的男尊女卑一样可笑……所以,还是不要念书的好。”我总是越说越愤慨,不知为什么,难过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了。阿洵见了,总是会慌忙地止住话题,轻轻抚开我皱起的眉头。
阿洵教我听冷雨的声音。他说雨中掺杂了短笛悠然的旋律,所以听起来就不那么冷了。而我总是紧紧裹着他的外套,嗅着淡淡的桃花香,伸长了耳朵去寻,却从没有听到过什么笛声,每每就只听到了林中花瓣被硬生生打落在地的叹息声。
他怪我听得不仔细,我觉得这只是意念的问题。他在雨中给我讲故事,我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很容易就会睡着。闭上眼,梦就会来了。
梦里没有桃之夭夭,没有雨夜清风,有的永远是医院里的苍白,永远是妈妈坐在病床边轻轻叫我的名字。形形色色的人来看望我,他们都对我说: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回学校去上课。在梦里时我就想,都怪阿洵总说念书的事情,害得我连做梦都那么累。
我总是会在云销雨霁时迎着第一缕阳光醒来,匆匆地上岸。我担心那被风雨折磨了整夜的一林桃花,而阿洵说过它们永远不会凋谢,于是我总是能看见满林挂着雨滴的花朵在铺满了厚厚一层落红的土地上开得更加娇艳。雨滴从花瓣上滚落,像极了伤春悲秋的戏子,浓妆艳抹,却流下泪来。
回过头就能看见阿洵从雨后的七色光芒中走来,手里一捧被风雨打落的桃花瓣。他真的很像桃花仙。
我穿着他的白色外套,看着他带着一双含笑的眼睛,越走越近。我想起他在雨中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笑着、望着走过来的他,回答:“我忘记了。”
3 一穷乱尘谁初醒
我将自己忘却在这片桃林,不知今夕何夕。这是我的桃花源,我不愿离开,因它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梦境该比现实美好,而我的梦却只叫人苦恼,因为我总是梦到医院。那个晌午,我靠着林子里最粗壮的一棵桃树沉沉地睡去,那苦恼就不知不觉蔓延了整个世界。
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轻轻咳嗽,我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苍白——果然又是医院。与以前不同的是,病房里因没有其他人在,显得更加死寂。我扭头看见房门虚掩着,隐约传来细细的交谈声,我跳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她最近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声音有些嘶哑,是妈妈。
“这种情况很危险,很难想象只是一次高考就能将人的精神击垮……”另一个声音顿了顿,“能不能醒来也只能靠她自己的意志了。”
我默默地爬回床上。医生的话让我一阵头痛,胸口闷得生疼,几乎窒息。我奇怪这是在做梦,可所有的感触却都如此真实。我莫名地恐慌起来,流着泪,张开口,叫出的却是阿洵的名字。
快些醒来。
我在梦境里寻找着醒来的出口,泪湿了床褥,打翻了茶杯,惊扰了医生。终于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回到那粉嫩的暖春四月,已是幽暗的黄昏。
阿洵坐在我旁边,正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垂下的眼睛里,笑意敛去了许多,但依然柔软得像落在他肩上的桃花瓣。
我松了口气,渐渐地平静下来了。我告诉阿洵我再也不想睡觉了。
他淡淡地笑着,问我为什么。
“因为很可怕,我的梦境很可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梦里我生了一种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梦见自己死掉。”
“梦境……”阿洵的声音很低,他忽然抬眼,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觉得,现在是梦境吗?”
漫山的花绽开得妖艳,落日将林子染得血红,如我初来时的那样。晚风拂过我的耳边,阿洵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那个问题在空中打着转,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阿洵见我不说话,突然又问我:“如果现在真是梦呢?”
“现在不是梦,我怎么会不清楚。”我脱口而出。
“还记得庄周吗?他梦得连自己是人是蝶都分不清。”
的确,庄周梦蝶,魂梦颠倒,而我只能哑言。
我想我已习惯了每日望着那倦鸟归林、夕阳如火,感叹这世外桃源的美好,猜测着哪天花才会凋零,哪个雨夜我才能听见笛音。若这是梦境,我也宁愿长睡不醒。
“你知道世界到了尽头会怎样吗?”阿洵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轻,他没有等我回答,也许他并不需要我回答,“会醒的。不论是世界,还是世人,都会醒的。”
阿洵回到了乌篷船里,船里的灯一闪一闪的。渔樵晚山,他的侧影忽隐忽现,不像是船夫。
4 梦离人散锁韶华
阿洵不见了。
我找了他很久,可他却在这茫茫山色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一只穿越过水乡烟火和山间冷雨的乌篷船。
阿洵消失前的那个夜里,繁星缀满了整个天幕。他坐在桃林深处铺开宣纸描了幅丹青,是日落时的山景。他把那幅画送给了我,因我曾说我喜欢黄昏和远山。
他在画上题了一首七言小诗,毛笔的行书写得很好看:
桃夭碧落浸晚霞,
源世倾盆忘归家。
一穷乱尘谁初醒,
梦离人散锁韶华。
我懂他的意思,桃源一梦,我不能活在梦境中。他把画给我的时候,轻拍着我的肩膀,弯下身子,伏在我的耳边告诉我:“人生不是用来逃避的,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桃花源。”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洵,我的桃花源,是他。我想起第一晚的江南渔火,小船在水面上划出醉人的旋律,从我看见那个撑船少年笑意盈盈的目光起,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净土。
他说,梦离人散。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忽然记起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无休止的考试,有用分数划出来的三六九等,有铺天盖地的嘲讽,有我无法忍受的那么多……而我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里,因为我的桃花源告诉我不要逃避。
我站在桃林深处,看着粉色的花朵一瞬间绽开到最艳,继而迅速枯萎。从那满树的桃花凋零开始,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倾塌,连山峦都淡成浅白。我的耳边还回荡着他轻如月光的声音:
“会醒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黄昏将病房装点得异常柔和。赤着脚走到窗前,幽暗的远山我望不真切,但那深处怒放的桃花林里,一定住着一个桃花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