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1):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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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昏

(一)

当文天祥率领着那支横扫天下的十万雄师进入大都城的时候,夕阳正从这座已经四百多年不属于大宋的千年古城头坠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红色的。晚霞抢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将最后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长街。殷红的霞光下,街道两边的建筑仿佛刹那间沐浴进火海中,抑或是,血海。

“蒙古人终于退回漠北了,宗白、渊伯,你们看到了吗?”文天祥仰望天边的流云,低低地问。

十五年了,自己终于实现了恢复大宋河山的美梦,没有人再是北元的奴隶,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间,多少英雄豪杰倒了下去,倒在了复兴大宋的祭坛上。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头。

十五年前,空坑,那个黄昏,一样是血般艳红。

那一战,大宋输得毫无悬念。

宋景炎二年,趁着北元内乱的时机,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动江南。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然后派西夏人李恒率领四十万大军前来扑灭江南反抗之火。

无论士兵的数量和质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义勇与敌手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而在四十万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十余路义勇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数以万计的男儿倒在故乡的土地上,用残躯和鲜血捍卫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文天祥本部人马五千,在兴国迎击元江西参政知事、西夏人李恒亲自率领的精锐五万。不屈的义勇们以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冲入蒙古人的马队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没。很快,本阵被敌军突破了,对战变成了逃亡。

从兴国逃到方石山,从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散的溃兵。文天祥身边,不时有心腹将领率领死士返身迎敌,试图以自己的牺牲为战友赢得脱身时间。但悬殊的兵力对比,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冲入敌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溅起几点血花,旋即,再闻不到一点声息。

元军的队形停了停,呐喊之声再起:“杀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给此战下达的最高目标。作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个叫文天祥的读书人已经给大元帝国添加了太多的麻烦。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国在江南的统治就一日不得安稳。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梦炎,也不像大儒赵复。留、赵这些南宋精英和理学首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顺应潮流,而倔强的文天祥却如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击败,一次次重整旗鼓,阻挡在大元帝国征服江南的战车前。

元军呐喊着,追逐着他们前面的宋兵溃军。“杀!”红了眼睛的元军武士大喝一声,将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复一刀,剁下了头颅。脚步却丝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几个跑得筋疲力尽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统计战功,跟在他身后的降元宋兵奴隶会小心地把割下的头颅收拾起来,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背在同样曾是宋兵的族人身上,而那个背着人头的降元宋兵,正谄媚地给元军武士喝彩,希望能从这些战功中分些赏赐,以便将四等奴隶的身份变成三等。

在这些欢呼声里,元军武士愈发勇猛。几个落在队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溃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着敌人的怜悯。数个元军跑上前,钢刀在夕阳下一晃,泼出几道热血。

来不及呼喊的头颅飞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跪在草丛中的身躯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顺着草丛流下谷底,汇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这些天来已经被热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杂草发了疯般乱长。往日宁静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从军,或者躲进深山避难。年老体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着大元将士官服的颜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元军的仆从大声欢呼,为主人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巧喝彩。几个仆役冲上前去,捡起带着体温的头颅,把发髻拴在战利品中,然后继续前冲,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杀人业绩。

后军中,传出一阵阵战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亲自擂鼓,给麾下将士助威,兴奋之下,早已忘记数年前,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国,曾经在那里造下怎样的杀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降元汉兵冲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着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赏钞十万;夺其旗,赏钞五千。朝廷的赏格订得明白,重赏之下,大伙冲锋起来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冲在最前边的元军顿了顿,四散着逃开,倒下。几个仆从倒退着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后边的将领不满地叫骂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狭窄,前边的人不肯冲锋,则耽误了居后者升官发财的道路。大元朝一统在即,不趁现在捞军功,难道还等将来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战袍的宋将,挥舞着双刀,截住了追兵。他身后,几十个宋兵手持长枪,牢牢地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军被放了过去,冲上前的元军却一个个被那白袍将军砍成了滚地葫芦。

“巩信!”几个降元宋兵大叫一声,掉头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听不懂这句汉语的含义,鼓足勇气冲上去,脚步刚刚踏上石梁,忽闻一声断喝,两道匹练一样的刀光已经砍到眼前。饶是久经战阵,蒙古武士也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光,还没来得及招架,已经被砍成了两段。

“噗……”热血染红了巩信的战袍。抽刀,垫步,转身,雪亮的钢刀又向另外两个蒙古武士砍去。一个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个,见机得快,转身欲逃,背后一只长箭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气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见状,呼啦一下,撒腿向后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绊倒,连滚带爬,滚下了山谷。

血袍将军巩信回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疲惫,但充满关怀。

“丞相先撤,巩某在此断后!”无暇与身后的人见礼,巩信叮嘱一声,凝神迎敌。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应着冲了上来,将巩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夹在了中间。

“丞相,你先走!”一个腿部受伤的锦衣少年坐在两个忠心仆人抬的肩舆上,一边用手中弓箭射杀敌军,一边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准,顷刻之间,已经有数个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巩信交战,已经构不成合围之势。双刀将巩信得此强援,抖擞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长逼得连连后退。手持长枪的宋兵趁机冲上,几条樱枪织成一个小小枪阵,登时在元军小队的侧翼捅出一个窟窿。

打了一天顺风仗的元军攻势猛然受挫,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向两旁避去。宋兵樱枪回旋,在狭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冷森森的枪锋下,数个蒙古兵和降元宋兵仆从被戳倒,尸体滚落,与地上的宋兵尸体混在了一块。

肩并着肩,脚贴着脚,宛若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孪生兄弟。

文天祥摇摇头,拒绝了属下劝其先行撤退的请求,安排几个偏将带着彩号先撤,拔出佩剑,站到了自己的帅旗下。那面倔强伫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分不出颜色,山风吹打着破烂的旗面,一个“宋”字依稀挥舞。

“坚守一刻,就可以让老营人马安全一刻!”文天祥呐喊着,尽力收拢满山溃军。元军冲不过巩信把守的小路,已经改变策略,另寻缓坡冲了上来,他需要有人分头去抵抗。

“我去!”卢陵豪杰林沐带着几个江湖人物应道,转身冲向了侧面的缓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冲上来的元军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从人堆里溅出来,染得天地之间,一片殷红。分不清哪一片是元军的血,哪一片属于新附军,哪一片属于南方宋军。

“啊……”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呼,是彭震龙那特有的永新腔,这个曾经以贪墨被逐的小官,连呼痛的声音都是这般绵软无力。文天祥关心地偏过头,看到率军厮杀的妹夫彭震龙被两个元军按在了地上。一个降元宋兵掏出绳索,准备捆绑他,却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敲破了脑袋。趁着两个元军一愣的时候,彭震龙又一石头,砸向元军脑门。

“砰……”那个元军的脑浆溅了出来,溅了彭震龙满脸。另一个元军恼羞成怒,挥刀斩下,将瘦弱的彭震龙砍成了两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几乎瞪裂,提剑向前欲给妹夫报仇,却被几个护卫死死抱住。蒙胧泪光里,看见彭震龙在地上翻滚、挣扎,面孔因痛苦而变形,双手却挣扎着,整顿衣冠,然后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帜深深一揖。

一揖,即为告别,从此震龙永为宋臣。

“雷可……”与彭震龙交好的箫家敬夫、焘夫两兄弟捡起地上被逃兵丢弃的兵刃,冲了上去。两人俱是永新县的书生,这次起事,与彭震龙一起光复了永新,谋划军务,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将士之间已经没有文武之别,彭震龙可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再不可落入元军手中受辱。

文天祥拦了几拦,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箫家两个兄弟的身影冲进乱军中,转瞬,书生冠巾,被牧人践踏入泥土。

“丢石头!”偏将缪朝宗从地上拔起一块巨石,顺着山势向下推去。挡在石块前的元军士兵相继闪避,巨石越滚越快,到了半山腰,携裹着尘砂已经带出风雷之声。反应慢的元军将士闪避不及,被石块砸倒,筋断骨折。

文天祥放下剑,躬身与士兵们一起推动巨石,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滚下,带起一片鬼哭狼嚎。汹涌而来的元军翻卷着退下了山坡,丢下一地尸体。

在他们的尸体旁,吴文炳、林栋、刘洙、张汴等各地豪杰躺在那里,永远地长眠进了千秋家国梦中,再不复醒。

两军之间,被乱石和尸体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元军的攻势稍阻,几个百夫长在战旗的指引下,整顿部属和队形,为下一次攻击做准备。这支兵马的统帅,西夏奴李恒见久攻对面的山头不下,已经决定换一种应对策略。

遭遇顽敌,攻心为上。西夏奴李恒洋洋自得地传下了自己的将令。他知道是谁在凝聚着对面山坡上那股残兵,文天祥的名字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面。从这几天的交手经验和其他几个南宋降臣口中,李恒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收服对手的法宝。

看到元军停止了攻击,激战了数天的宋军将士们松了口气。没等他们一口气喘完,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层层的元军退开去,在主阵中退出一个数丈宽的空档。一堆被绳索捆绑着的老弱妇孺被推出来,跪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刽子手举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参政知事李恒微笑着,将一面大旗掷于马前。

那是文部老营的大旗,众将士妻子儿女都落到了鞑子手中。如今,他们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钢刀下。

跪在队伍最前边,被几个元军死死按住的,是一家四口。中间的那个妇人满身泥泞,却难以掩饰其华贵雍容的气度。两边的一儿两女受到母亲影响,倔强地仰着头,在钢刀威逼下不出一声。

“文天祥,一炷香之内,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帅手狠!”李恒的声音顺着晚风吹来,在山谷间回荡。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儿女。为了活捉文天祥,李恒特意派遣了一队骑兵抄了文部老营,将休养在营中的老弱妇孺都劫了来。宋人以忠孝传家,李恒要看一看,在国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儿之爱面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文大人,莫管我等。他日尽管兴兵来报仇,杀光这帮没人性的鞑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俘虏的队伍中间高喊道。没等他一句喊完,元军的钢刀已经砍到了他的头上。老人花白的头颅落到了泥地上,圆睁着的大眼,不甘心地望着大宋的天空。

“夫子……”几个少年哭了起来,老人是他们的启蒙恩师,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义。没想到最后真的以大好头颅,祭奠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难道你真的要逼本帅,将这些老弱妇孺斩杀在你面前?”西夏奴李恒高喝道。见对面山梁没有响应,低头对马前的孩子们威胁,“不想死的娃儿,喊你爹爹下来救你,不然,一会你们全要被砍了祭旗!”

几个胖胖的少男少女小声哭泣起来,他们父母都是读书人,家境不错,几时让他们受过这种罪。哭声不止,却没有人肯带头响应李恒的号召。等了一会儿,李恒心里着急,冲着亲兵努了努嘴,知道主帅心思的亲兵提着刀,将哭声最响的几个孩子拎到了阵前。

“儿啊!”一个身材单薄,胡子拉碴的宋军将领心痛地喊道,脚步向山下挪了几步,又强忍着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准该如何是好。

见到对面队伍骚动,李恒麾下的亲兵冷笑着喊道:“对面的人听着,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来投降的,就饶你一家不死。如果硬跟着文天祥死撑,那就休怪……”北元士兵向来残忍好杀,他们说休怪无情,接下来肯定是无情地杀戮。山坡上呼儿唤女声登时响成一片,几个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坐在肩舆上的赵时赏抬起弓,却无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后下手。文天祥手中的龙泉剑颤抖着,举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被押在阵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着脖子背起了古诗,稚嫩的童生在山谷中回荡。想冲下山谷与家人团聚的人中,有几个读过书的停住了脚步,泪落如雨。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文天祥的一双儿女,和另外的孩子们一齐仰着脖子背了起来,目光中带着笑意,仿佛在私塾里,面对着教书先生的大考。“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西夏奴李恒识不得几个字,不知道这首词的含义。但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傻瓜也能体会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几个元军慌了,抡起拳头打向背书的孩子们。一个个弱小的身躯被打得满地乱滚,朗朗的读书声却不绝于耳:“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和他们拼了,弟兄们,上啊……”几百的士兵拎着短刀木棒冲下了山坡,冲进了元军的队伍中。无数元军迎了上来,和他们厮杀在一起。喊杀声里,稚嫩的童声不绝于耳,“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自胡马窥江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文天祥提起龙泉剑,跟在士兵身后冲向了敌军。一切都该结束了,江南西路一败,福建、两广那些新收复的失地,马上面临着灭顶之灾。这,都是自己这个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过。自己无路可退了,大宋亦无路可退了,几百年来,从汴梁退到杭州,从杭州退到了广州,退到浅湾(香港),再退,就只能下海了。

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幕僚一个接一个死于乱军之中,文天祥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疯狂地挥动宝剑,已经分不清楚敌我。突然,参军赵时赏翻转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脑后。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踉跄几步,软软地趴在了山坡上。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格外轻松。

卢陵豪杰刘子俊抽出刀来欲和赵时赏拼命,却见赵时赏跳下肩舆,趔趄着,抓起文天祥的披风和头盔,穿在自己身上。两个仆从彼此互视,抬起赵时赏,沿着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军士兵呐喊着,追向赵时赏。刘子俊含着泪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着溃兵跑向东南。

乱军中,巩信挥舞双刀,如疯虎般,将试图追赶赵时赏的北元士兵死死挡住。

一杆长枪刺入了他的肩膀,巩信挥刀断枪,复一刀劈去,将来犯之敌剁翻于地。另一杆长枪从后袭来,眼看要刺入巩信腰间。电光石火间,巩信大喝转身,避开枪锋,钢刀贴着白蜡杆上滑,切下数根手指。迎面有刀光袭来,巩信举左手刀相迎,右手刀尖向前,刺入敌腹。

眼见着,尸体围着巩信横了一地,却没一个元军踏过他身边半步。元万户昔里门叹了口气,用号角吩咐手下退开,弓箭手集中射击。

巩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余箭,嘲弄地对着昔里门发出一声冷哼,踉跄着横行几步,纵身跃下了侧面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梁上响起了欢呼声。

监军赵时赏被乱兵们拖拉着,拖向西夏奴李恒的战马。所过之处,北元将士擎道欢呼,欢呼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赵时赏笑了笑,望着文天祥远去的方向,面容如赴宴一般平静。

欢呼声里,被热血溅湿的大宋战旗轰然倒下。

半谷秋林在风中舒卷,亘古不易,那抹张扬的红。

(二)

夜幕降临了,几点幽蓝的鬼火在风中飘荡,远处隐隐传来低低的涕泣,分不清是人在哭,还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赶着勒勒车走过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风中绽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红的果实[6]散发着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贪嘴去吃啊,否则你进不得我的毡帐……”漠北草原上代代相传的蒙古长调响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里,显得那样不伦不类。战绩辉煌的元军拆了宋人的房子,将那些雕刻着花纹的木材劈碎,点燃篝火。围着火堆跳舞,放歌。

他们的战功的确值得庆贺,虽然没能如愿生擒文天祥,但俘虏了文部将士的妻儿老小,凭借这些人质,足以动摇文天祥的军心。

况且,据从山区跑来的逃兵汇报,自空坑一战后,文天祥又惊又气,得了失心疯。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龙无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将太阳照得见的地方,全变成牧场!”一个醉眼睨斜的元军高叫着,将手中的皮袋和伙伴们碰了碰,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顺手揽过一个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少女,张开长满黄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几个新附军[7]小校言不由衷地捧场,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扫向城中阴暗角落。这些变节者心怀忐忑,总觉得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看着一栋栋被拆毁的雕梁画栋,看着眼前这些抱着烈酒与女人欢歌的元军,新附军将士内心觉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呢?皇上降了,现在正在大都开开心心地做他的瀛国公。谢太后降了,现在是北元的寿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圣贤书读得朗朗上口的经略使们竞相入元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驻守江淮,与元军打了那么多年仗,年过八十的老将军夏贵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应留名”的笑谈。行朝的张世杰将军和陈大夫根本无心组织抵抗,天天幻想着体面地投降,以称臣、称孙换来一夕安枕。唯一坚持抵抗的文丞相,据说又发了疯。朝廷已经没有了指望,大伙此刻投降,仅仅比陈大夫早走了一步罢了。

夏夜,篝火旁有些热。为了驱散南方的湿气,几个探马赤军[8]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么有劲的“柴草”进来,顺手丢进火里。篝火瞬间蹿起数尺,圣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雳啪啦地燃烧着。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积淀化作一缕青烟。

烟被风吹着,一直向南飘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脉茂密的丛林里。武夷山的夜风有些凉,百丈岭上,聚拢在一起的宋军将领们焦急讨论着,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空坑兵溃后,大伙分路逃亡,九死一生。听说文丞相的部众在武夷山区聚集,历尽千辛万苦前来投奔,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绝望的一个结果——大伙一心追随的丞相文天祥疯了,已经不问军务。清醒时,则画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形,糊涂时,则揪住部将,一个个地问“我是谁?”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标就是铲平文天祥部。虽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挂名丞相,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但在敌人和文天祥的部将眼中却不这么看。大伙都知道,在这赣南一带,这么多热血男儿甘心赴死,为的是什么。他们看重的绝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满地乱飞的虚职。将数万将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现在帐中的这个疯子。

北元名将达春给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说得明白,“欲灭残宋,必先灭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蝼蚁蚍蜉,不足虑也。”

“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啊?贵卿,你告诉我,告诉我……”文天祥喃喃着,像是在和部将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身前、身后都堆满了来之不易的纸张,每一页纸上,都画着谁也不懂的图画,标着弯弯曲曲的数字、线条。个别纸上,还写着些大逆不道的语言,还有清醒时的文丞相对这些言论的批注和批判。没有人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笔架的文天祥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这份痛苦,显然已经超过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无数次生死之间徘徊,都没有让文天祥发疯。如今,到底是什么压力,击倒了这个以书生之躯支撑起残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个大宋的百姓都期盼着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参谋杜浒拼命晃动着披头散发的文天祥,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距离空坑兵败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来,文大人对军务和内政,一概不管不问。照这样下去,队伍就散了。部将中已经有人提出来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广东)一带修整,然后与朝廷汇合。

“也许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们将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陈大人诊治一下?”书吏萧资以一种极其不确定的口吻和大伙商量。诸将之中,他年龄最小,一直以父辈之礼对待文天祥。过于关心之下,方寸大乱,说话也口不择言。

站在他对面的湖南招讨使吴希奭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找陈宜中给文天祥治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行朝不会欢迎文天祥归去的,纵使他已经是个废人。为了争取和元朝讨价还价的筹码,丞相文天祥本来就是朝廷放在外边的一个弃子。文家军作战越果断,就被出卖得越快。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还没看出来么,从始至终,朝廷号称还有大军数十万,哪曾派出过半点支援。

这就是大宋的现状,怪不得吴希奭寒心,当年他舍家卫国,将万贯家财散了勤王,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湖南招讨使的空衔。没粮、没饷、没援,让他这个招讨使如何带兵收复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对吴希奭部如此,朝廷对哪路赤心为国的义军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对元军的防范心还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会战朝廷肯出兵策应,义军会败得这么惨吗?

看着痴痴呆呆的文丞相,诸将的心越来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个主战,也敢于和北元一战的大臣。同时也是将各路豪杰凝聚在一起的旗帜。他倒了,大宋的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摇头叹息,为监军赵时赏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赵时赏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为救国家而从军。空坑一战,因冒充文天祥,掩护大伙撤离而被俘。被元军捉到后,凭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赵时赏将很多被俘江湖豪杰指认为裹入乱军的百姓,嘲笑李恒杀百姓冒功,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当冒牌身份被拆穿后,赵时赏拒不肯降元,被杀。至死,据说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对敌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来的这万里膻腥!卢陵豪杰刘子俊摇摇头,惨白的脸上,闪起几分嘲讽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伙都是冲着文大人这一腔热血而来。既然文大人疯了,大伙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这里,做一伙四等亡国奴。

“老天,难道你真的要大宋灭亡么?”陈子敬仰天长叹,脏兮兮的袈裟上,洒下了点点英雄泪。连日来,他用尽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复原,针石用了,草药用了,连百姓献上的人形首乌也用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陈子敬宁愿自己疯掉,换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没有陈子敬,却不能没文天祥。没了陈子敬,不过缺一个不会打仗、只会装神弄鬼的假和尚。没了文天祥,谁来号令天下群雄,洗尽这万里腥膻?

“难为丞相了,谁料到那个卑鄙的西夏狗李恒,会先抄了咱们的老营!妻儿俱丧于敌人之手,问谁,不心急如焚呢?”说话的是潭州人张唐,他是地方大户。文天祥进攻赣州,张唐自募一路义军来投。这次兵败,诸路义军皆散,唯独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来。

众将领纷纷点头,那天,亲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儿在泥泞与血水中翻滚,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在耳畔,换做铁石心肠,也会碎成齑粉。

“也许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怜文大人,也许不醒来会更开心些……”有人绝望地议论。言下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找个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顿下,让他在自己的梦中过完此生,好过有一日醒来,亲眼看到大宋的灭亡。

“丞相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为失家而忘国!”杜浒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推论。自打第一次出使北元时,他就追随在文天祥身侧。亲眼目睹了这个书生丞相之坚韧,从元军大营逃出的路上,一会儿遭元军截杀,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宋人当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难没能让文天祥疯掉。杜浒不相信丧了妻儿这种事,会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谁告诉我,谁告诉我……”油灯下,文天祥痛苦地抱着脑袋,冷汗从苍白的发梢上滚滚而下。

“又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自古以来的问题,谁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师陈龙复,也只能扼腕长叹,抱怨命运的不恭。

“丞相,无论哪个梦见了哪个,做庄周时,就得认认真真做庄周,做蝴蝶时,就要开开心心做蝴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杜浒不甘心地对着文天祥大喊,凄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文天祥喃喃道,如闻棒喝,猛然,抬起了苍白憔悴的脸。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时噌地一下窜进帐篷,兴奋之余,几天来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声,从背上裂成了两半。

“我本来也没疯,他们这些天的谈话,我都听着。”文天祥咧了咧长满水泡的嘴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逐一向涌进帐篷的众人脸上扫去。众将肃然站立,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时,你们都来了,各路兵马所剩几何?”

“这……请丞相责罚!”何时与陈子敬“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他们奉了文天祥将令,各领一路民军[9]进攻江西诸地。在李恒部的打击下,二人先后兵败。一个化妆成了和尚,一个化妆成了道士,只身逃亡。至于麾下兵马,早已成了李恒功劳簿里的祭品,哪还剩下半个。

完了,丞相被他们这样打击,肯定还得疯掉。萧明哲狠狠地瞪了陈子敬与何时一眼,心中暗骂:“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会扯个谎,敷衍病人一下?”

帐篷里瞬间安静,连帐外林涛的韵律都听得见。出乎众人预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伸手相搀。“你们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当时,我本不该分兵。”

“我本不该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限遗憾。声势浩大的赣州反击战看来就这样结束了,十万大军,在元朝四十万将士的打击下就像午夜的昙花,刚刚绽放,就匆匆凋零。正如梦中的史书所记载,这是宋朝最后一次对元朝的反击,声势浩大,结果却如一个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赵时赏敲在他后脑上那一记,掐拿得极有分寸。只是,他无法分辨,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个梦,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无法不疯,因为,那个梦太真实,太痛苦,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那是一个三生石上的旧梦。在梦中,文天祥发现自己返回了少年时,换了一个名字,叫文忠,穿着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个古怪的国家。那里,比大宋穷困,和大宋一样软弱。外敌入侵,政府稀里糊涂的就丢了东北三块膏腴之地,几十万大军不做任何抵抗。

梦里,文忠就读于一所类似于太学的高等学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学府不教六艺,而是讲一些天文、地理、格物、制造之类的杂学。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与大宋朝的局势一样,已经从朝廷手中割走了东北的日寇再次发难,入侵了他的家园。

他愤而投笔从戎,加入了一支名叫八路军的抗日军队。在一个山洞里,他凭借着所学知识,与伙伴们在一起帮助八路军的部队制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日寇三十六师团汇合第四、六混成旅计七千余众进犯那个山洞,他所在的隐蔽地点失守。

文天祥记得在最后时刻,自己拉响了一颗叫手榴弹的东西。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围在他身边试图将其活捉的那几个“鬼子”们惊愕的眼神。

临难前,文忠吟了一句据说是文天祥写的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自己被部下抬着上了武夷山。然后,他就疯了。

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梦中的记忆告诉他,有一本历史清晰地写着,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战一年后再次战败,大宋被元所灭,近百年后,汉家儿郎才在一个叫朱元璋的人带领下,驱逐元军。

然后,建州女真再起,明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后两百多年,汉人脑后拖上了长长的辫子,遇人自称奴才。

然后,是中华民国,有国无民。然后,日寇入侵,梦中的自己投笔从戎,将宋朝的文天祥视作偶像。

在汪伪政权的汉奸文人笔下,文天祥是个不识时务的笨蛋、沽名钓誉的书呆子、试图分裂祖国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尽管他们屠杀了北方六千万百姓,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文明。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关大宋的事儿,也于江南百姓无干。他只是戏台上的金镖黄天霸,在文人笔下,时而是忠义典范,时而是汉奸国贼。反正,他已经死了,功罪任后人评说。

那文天祥苦苦捍卫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与气节么?连日里,文天祥苦苦追问,却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果他还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会坚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如果他还是文忠,他会坚持抗战,然后做一个坚定而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劳苦大众,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事业。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记忆中,年少时学的诗词、读过的圣贤书、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诸将虽然精神憔悴,可他们的脾气、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记忆中,那些革命理论、军事理论、兵器知识,一样清清楚楚,不时冒出来,和子曰诗云搅作一团。

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画,画那些古怪的兵器图纸;一直在写,写自己投笔从戎后,在八路军中从书生成长为战士的训练心得;一直在作战,与自己。有时作为文忠,批驳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时作为文天祥,批驳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时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梦,梦醒后可以回到黄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与鬼子血战。

然而,他没有醒。几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诉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实,所谓中华民国、黄崖洞,不过是个梦。

如果梦属荒诞,可梦中的事却铭记在文天祥心里,根本无法忘记。包括梦中的人,梦中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梦境真实,那让他如何对待眼前这个困境?大宋国运还有不到两年,眼前这些英豪即将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倒在元军的屠刀下。如果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会残忍地提前告诉我文天祥,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宋走向崖山,走进血海?

那不是梦,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小心迷途,钻进了我的脑子。不知过了多少天,文天祥终于依靠文忠记忆中的知识解开了这个谜团,当他抬起头,刚好听见杜浒那一声断喝。

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醒来时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梦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间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呢。老天让我有了这番遭遇,也许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着想到,眼前的将士们,还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重整旗鼓,恢复旧日山河呢。

有这些热切目光,已经足够了。至于那本荒唐的历史书,难道真不可改变么?毕竟历史是人写的。

“历史未必完全是人写的,”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一九四一年,流亡在西迁路上的某学者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相对论基本正确,那么,在一个时空之外,肯定存在着类似时空。就像多维函数中的不同维,彼此相似,却不尽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维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维之上,由于各维发展的不均衡性,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将是天翻地覆。”

刚刚写完,天空中响过嗡嗡的引擎声,日寇的轰炸机又来了,学者扔下笔记本,抱起行囊躲进了青纱帐。

喧哗自远处传来,烟尘低矮而杂乱,老树似乎被风中夹杂着的呼号声所惊吓,在路边不住地颤抖,但天际的残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夹杂了各色人等的队伍渐近,紧紧挽着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们的全部,他们蹒跚着,勉力让灌了铅一般的腿,再迈上一步,这无止境的逃难,也许已不是逃难,而成了一种习惯,从塞北到江南。

几个难民被挤倒,没有等他们惊叫出来,从后面挤上来的,是头上军帽不知所终的国军官兵,倒卷着的大旗拖在路上,尘土已把那个大大的白日涂污得不知所谓,那年迈的老兵拖着旗子,还有一只滴血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洒下一路血痕。

时空不同,历史却相似得让人落泪。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另一维空间正在发生的故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在文忠的梦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武器制造上的冲击,更沉重的,还是文忠所学到的那些思想和军事指挥知识。

那支号称八路军的军队,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冈山,这个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离目前他所处的武夷山百丈岭不算远。而就在同样艰苦的环境下,别人可以成军,可以打败对手的一次次围剿,并且怀着解放全中国的渴望,自己为什么不能?

是的,拿出八路军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十万兵马足以让元军退回漠北。综合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现实,文天祥知道,小米步枪和飞机大炮之间的差距,绝对比元军和宋军体力之间的差距来得大。况且,这种体力差距可以用技术和训练来弥补。

想到这些,他心中豪气顿生,不顾将士惊愕,抓起桌案边自己这些天来画就的图纸,走到军器监刘子俊面前。

“民章,看看这些,这是兵器图,你看得懂么?”

“这?”刘子俊迟疑着,一张张图纸向后翻去,他不敢出言打击刚从疯狂状态醒过来的文丞相。这些标明了古怪尺寸和材质的图纸,饶是监制过很长时间军械,他依然看不懂。

兵部侍郎邹洬悄悄地冲着诸将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上前帮忙。文丞相刚刚醒来,即使是撒谎,也要安抚住他,不能让他再次昏迷,导致军心崩溃。

“这个,是突火枪吧,打不远,装填也慢,用来吓吓马可以,接战,就不行了。”萧明哲在旁边插言。众人都是“饱学”之士,有功名在身的,对行伍这些粗人才做的事情,本来就懂得不多,更何况比行伍还下贱的百工之学。

“这个是铁矛,不过刀刃太长,容易弯,矛身也过于短,造成这种样子未必顺手。但丞相既然画了出来,必有妙用,非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了。”民军首领张唐拿起一张上了刺刀的步枪示意图,一边审视着文天祥的脸色,一边认真地回答。

看来丞相还没完全康复,空坑一战败得太惨,打击太重,所以才试图以旁门兵器来对付北元铁骑。但这种短刺枪既无法支撑在地上,组成拒马阵。也不适合与步兵近战,除非它配有一套特别的枪法。

其他将领也围了过来,伏在书案边,对着图纸翻翻拣拣。黄崖洞兵工厂所设计,著名的“七九”式和“八一”式步枪被翻到了一边,除了上面的刺刀,没有人能认出这东西的作用,哪怕文天祥在图纸上已经标明了配件和各零件的比例,并代换成了宋代尺寸也不行。

“这个,我不认识,你呢?”

“这个,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北方人家用的火灶,”邹洬的副手,素有儒将之称的黎贵达推开杜浒递过来的图纸,小声回答,“这个,与作战有关么?”

“这个,我不知道……”萧明哲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说话小声些,别太让丞相难堪。

“这个,咱没见过,咱是老粗,读书少……”

月光缓缓从窗前移过,文天祥感到自己的血一点点变冷。不过刹那间,满怀希望又成绝望,只有一颗心未死,倔强地痛。

迫击炮的图纸被翻了过去,黄崖洞兵工厂的重大发明——脚踏土机床的图纸被放到了一边。文天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梦中那些兵工厂引以为豪的东西,一一被诸将堆到了案角。

毕竟,他们没和我做一样的梦,估计,还不知道火炮为何物吧。大宋右丞相苦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出去,让赵时赏冲着他们的脑袋狠狠地砸一下。可惜,赵时赏已经不在了,他的人头,至今还挂在赣州城墙上。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刻,终于听到了一声天籁般的回应,书吏萧资拿着一张图纸,兴冲冲地叫了起来:“这个我认识,知道有人会做。”

“是么?”文天祥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见到稻草般,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从萧资手中接过图纸。

那是一张简易地雷的制造示意图。这种土地雷的制造过程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个石头雕成的罐子,塞些火药,装上简易引火装置。击发时还需要有人专门去拉引信,属于民兵专用的抗日产品,黄崖洞兵工厂只把这种东西作为给地方游击队培训技术人才的示范品,从来没工夫生产它。

萧资接下来的话,让文天祥的梦想彻底破灭。“这是火流星,守城时用得着,里边放上巴豆、砒霜,还有火药,点燃了用绳子甩出去。据说很厉害,失传多年了呢。”

“噢……”诸将恍然大悟,佩服地对着萧资连连点头,到底是丞相身边的人,懂得就是多。

文天祥突然感到倦,想睡去,永远不醒。没希望了,大伙估计连《梦溪笔谈》都没看过。梦里的文忠在少年时曾经说过,中国自古以来,技术发明得多,普及得少。对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果不其然。

“也许这个能用,如果用精钢做弓,好像比神臂弓还强横些,并且,现在我们也没有制弓的那六种材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在文天祥耳朵里,如同梵唱。是杜浒,这个跟随了文天祥多年的世家子弟终于从一大堆图纸中翻出一张,指点着说道。那是文忠记忆中的一种弩,文忠在中央大学学习机械时,根据秦弩和欧洲弩的优点综合设计而成。本来想作为一种打猎用具生产出来卖给乡民,没等他的愿望达成,日寇大举入侵,这个图纸就此搁置。前些日子文天祥疯狂画图,不小心把它也描了出来。

欧洲弩以钢为臂,有罩门,无铜廓。易上弦而不易击发。结合中国弩箭工艺中的扳机技术后,比起宋时用的弩,的确是个技术上质的飞越。

“我们到哪里弄钢啊?现在,弟兄们手里,连刀都找不齐。”潭州义军首领张唐瓮声瓮气地回答,再次打断了文天祥的美梦。他说的全是实情,空坑溃败后,各部残军在这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像张唐麾下这种义军,空有一腔报国热情,连精铁打造的武器和铠甲都凑不齐,更不用说钢。

“临上山时,山下的几个弃家逃难的大伙送了我们些带不走的粗重,一会儿我带人去翻翻,应该有些大件的铁器,我本来打算用来给弟兄们打矛的,不如先借用一下。如果能做出好的弩箭来,遇上敌军骑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兵部侍郎邹洬大声说道,连连向大家使眼色,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嘴巴捂住,让他们不再出声。他真心想试试制造弩箭的可能,他不想让文天祥心中灭了兴宋的希望。

“试试吧,反正我们在岭中还要呆上些日子,等待失散的弟兄们上山。趁这个机会,整顿一下旗鼓。”吴希奭第一个领会了邹洬的意思,硬挤出一幅欢颜,笑着补充。只要文天祥醒来,一切就有了希望。至于参照这些图纸打些机关,就算为丞相解忧的一种方式吧。反正无论成不成,都可以分散下文大人的心,让他暂时忘记亡妻丧子之痛。

受丞相大人恢复神志这一喜讯的鼓舞,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到后半夜才各自散去。议论的结果就是,文丞相弄清楚了目前己部所面临的困境,再次陷入了沉思。几百张图纸中,杜浒和刘子俊挑出了三样在遥远的将来可能装备的利器——钢弩、火流星和大号突火枪(土炮)。这还是在书吏萧资和兵部侍郎邹洬的一再暗示之下,怕丞相大人因失望过度而疯病复发,特意给文天祥留下的面子。

至于什么时候能真正装备这些神兵,谁都知道,根本没有指望。大宋军器监早已和临安城一块投降了北元,这些东西,想想可以,造不出来。

豆大的油灯,在黎明前黑暗中挑动。油灯下,是文天祥那双不甘心的眼睛。帐篷外,晓风在林梢间拂过,沙沙,沙沙,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三)

怎么办呢?文天祥惆怅地想。

光凭读书人的热情挽救不了大宋,赣南之战已经用血证明了这个道理。

凭借先进武器?那些黄崖洞能造出来的武器,估计一时半会儿自己的军队造不出来。即使造出来,也很难阻挡这些武器流入北元之手。

凭借士兵素质?吃糠咽菜的起义军和打家劫舍的元军的体质不可同日而语。

凭借士气?目前整个大宋各路人马,士气几乎都是零。百丈岭间的两千残兵,面临的几乎是一条绝路。

如果是文忠面临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双手,拨开了迷雾,将一条路摆在了文天祥面前。刹那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兴奋的红。

可诸将肯按我说的做么?红晕散去,文天祥的内心深处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维里的这些东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礼仪,甚至是对传统的颠覆。放在平时,文天祥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这番内心挣扎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时间,冷汗又湿透了文天祥的后背。

用什么办法可以让诸将不抗拒?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士兵们接受?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维去做了,可能自己面对的敌人就不仅仅是北元。弄不好,将与整个世俗为敌,身败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读书人的笔下,共同诛杀着一个叛逆。这个叛逆,也曾经是读书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学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在元军铁蹄下屈膝,纵使粉身碎骨,有何惧哉?一丝笑容浮现在文天祥嘴角。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会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况不对呢。”躲在帐篷口的老树下,细心的书吏萧资轻轻拉了拉杜浒的衣袖,指指帐篷内忽喜忽忧的文天祥,低声询问。

杜浒摇摇头,用目光示意萧资继续观察。刚才文天祥脸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文大人出事。猛然间,杜浒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凉,汗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满了手掌。

帐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睁开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树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宝剑,毅然向自己挥去。

“不可!”杜浒和萧资同声呐喊,拼命向帐篷内跑,一道身影比他们还迅速,电一样冲进帐篷。

哪里还来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面花白的头发落入了晓风中。

“大人,你这是何意?”萧资紧紧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方才他以为文天祥要自杀,七魂被吓走了六道,剩下的一点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着文天祥的双臂上。

“大人,难道你要弃大宋而不顾,弃大伙而不顾么?”杜浒生气地大叫,人之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礼教,断发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门,与红尘再无瓜葛。他知道战局令人失望,却没想到文天祥已经绝望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释,第一个冲进来阻止他“自杀”的义军首领张唐已经愤怒地叫了起来,“熊,咱江西诸地义军还等着文大人再次举兵抗元,没想到大人是个输一次就认熊的窝囊废!不就是没兵了吗?没兵可以再招,没武器可以到鞑子手里抢。你这样出了家,算做什么?还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儿老小换出来,免得他们受苦!”

听了张唐的喝骂,文天祥不怒反笑。掰开萧资的手臂,将宝剑交到死盯着自己的杜浒手里,找了个座位,笑着坐下,摇着缺了小半头发的脑袋解释道:“我断发是断发,不是出家,你们急个什么?贵卿,帮我个忙,把另外大半边头发,也给我剃了。湿气重,让我凉快凉快。”

“这?”杜浒杜贵卿略一迟疑,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丞相是断发明志,我等鲁莽了。”满怀歉意地走上前,用宝剑轻轻割去文天祥其余的头发。

“是啊,断发明志,不恢复大宋山河,文某永不蓄发!”文天祥笑了笑,杜浒这样理解最好。无论理解不理解,欺骗也好,凭借丞相的官职威压也罢,三日之内,他必须让整个军中的男子,全部将头发剃光,这是百丈岭间这支队伍生存下来的第一步。

“不复大宋山河,永不蓄发。丞相割了,我也割了!”书吏萧资惊魂初定,搬了个草团跪坐在文天祥身边,摘下帽子,将干净的头发伸向杜浒。还在给文天祥清理残余头发的杜浒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转眼间把萧资也理成了秃瓢。

杜浒是前丞相杜范的小儿子,少年时本是个游侠儿,学过些武艺,提三尺剑砍过无数鞑子,却从来没想到用自己的剑技给人理发。处理完了萧资的头发,方自我解嘲地摇头苦笑,大嗓门张唐也将自己那颗肉乎乎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给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发,咱也落,不赶走蒙古人,永不蓄发。”

“我剃掉头发,并不光是为了明志!”知道第一步计划顺利实施,文天祥悄悄地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对着正在理发的张唐说道,“剃发,是为了练兵。”

“练兵?”杜浒的手抖了抖,差点在张唐的头皮上划了个小口,没等他表示歉意,张唐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瓮声瓮气问道:“怎么练法,难道都要剃光头么?”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愿,也就算了,让他还乡。”文天祥点点头,慢慢给几个人解释,“你等记得当日空坑之战么,巩信将军手中的兵虽然少,气势上却不输于蒙古人。”

激将、点拨、疏导,文天祥一步步将三人引进自己设好的说辞中。杜浒是他的生死好友,萧资是他的贴身幕僚,张唐是个热血豪杰,说通了他们三个,诸将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点点扩大影响。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么,提到巩信,杜浒等人都有些黯然。巩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个行伍出身的正统军官。反攻赣州时,文天祥曾经拨了五千民军让巩信带领,被巩信以一句“此辈徒累人尔”拒绝,只带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下。当时张唐还骂巩信瞧人不起,现在看来,巩信所言并非完全错误,十几路民军,声势浩大,战斗力却极差。胜时如同一窝蜂,败时却如一群羊。

“当日不忙着攻城掠地,跟巩将军学学练兵之道,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可惜了,现在咱愿意学,巩将军已经成了千秋鬼雄。”张唐扼腕叹息。当时起兵,大伙热情高涨。可热情归热情,能经得起元军三次进攻而不弃刃逃走的,的确没几个。他麾下的人马做到败而不溃,已经不易。

而当日的巩信,曾以千余人马硬撼对方数万。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来,尽力拍了拍张唐的肩膀。

“好!”张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杜浒躲避不及,差点又在他即将剃完的光头上再次开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话,我麾下的弟兄,去风里、火里,皱了眉头,就是王八蛋!”

“风里火里就不用了,明天给你一天时间,你所部人马,全部剃成光头!”文天祥笑着说道,转身从纸堆中拿出几页纸,理好顺序,拼凑在一起,“这是几天来,我根据《武经总要》[10]推演出来的练兵速成之法,虽然急了些,但刚好符合眼下的实情。鞑子留给我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成,大伙为了驱逐鞑子,命都不要了,何况剃头。”张唐豪爽地接过字纸,当朝丞相亲自教他练兵之法,这话传出去,是一辈子的荣耀。况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这帮人马也得练,至少要比巩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强。鞑子在江西屠戮了那么多村镇,报仇的事情,就落在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点点头,接过杜浒手中的宝剑,轻轻剃掉张唐头上没剃干净的几处短发,一边剃,一边向大伙解释:“练兵要素,第一要让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养他们的服从精神,剃头和整理军容,就是第一步……”

烛火跳动,文天祥的心神又飞回了梦境。爱国书生文忠走进八路军中,跟着一群满脸菜色的农民一块练兵,剃头、跑步、练队列,几个月后,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曾经听见机关枪声就腿哆嗦的农民,一个个变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张唐手下的民军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记忆里,空坑之战过后,自己的经历几乎是空白。也许去了循州后,自己再未能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被元军追剿,被张世杰猜疑,直到最后覆灭在张弘范之手。

既然老天借文忠的记忆将黄崖洞中的事情塞给了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为了今天百丈岭上这些人,也为了大宋的命运。

把一个农民打造成士兵需要经历以下必需的训练,文忠的记忆和文天祥的记忆搅在一起,疯狂中写就,如今整理出来,一条条,竟然如此清晰:

第一、剃头,培养服从和集体精神;[11]

第二、体检,这个就算了,总共这点人马,体检结束,估计也淘汰干净了;

第三、拉家常缓和气氛,这是兵书上所说的与士兵解衣推食吧。这个容易,麾下这些将领们都能做得到;

第四、队列、兵器知识、格斗、穿越障碍等日常科目;

第五、行军、宿营、警卫常识、基础战术、假设敌介绍;

第六、要明白军官职责、兵器存放常识、军人礼节、军法。

其中军人职责和队列训练最重要,宁可不操其他课目,这两项也必定要过,它们决定了服从命令的养成,当士兵接受一个必死任务时,不会去问上级: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文天祥思考着,把这些东西一一用杜浒等人能理解的语言说了出来,偶尔走神,宝剑在张唐头上又擦出一条小口子。张唐浑然不觉,杜浒和萧资也没看见,他们都被惊呆了。这些训练内容,听起来很熟悉,却是他们从来想不到、或者整理不出条理的东西。大宋军中,有些规定和这些训练内容类似,却绝对没有讲得这样清楚明白,一句也没扯到天地八卦上。只是说出了怎样做,说明了为什么这样做。

杜浒已经追随文天祥多年,萧资也算得上行五年余的“老将”,加上张唐这个民军首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文天祥这份练兵纲要补充完整,有些地方大伙不懂,文天祥不顾劳累,一一解释。有些条目杜浒认为与目前军中实际情况不符,集张唐、萧资和文天祥三人的智慧也能找到应对之策。萧资拿出纸笔,边听边记,四人一番讨论,及到天色大亮才理出一份完整的练兵方法。这个修改后的练兵纲要,与文天祥根据文忠记忆整理的那份纲要已经极大不同,即迎合了最初那份纲要的主旨,又照顾到了目前军中的现实。

纲要写好后,杜浒的万根烦恼丝也被张唐就手割去,四个和尚头相对哈哈大笑,眼下兵微将寡的劣势,全部不放在心上了。文天祥在《练兵纲要》的开篇中说得明白,此法不但可练兵,而且可练将,眼下山中这两千多残兵,将来就是两千员战将。只要得到时机走出武夷山区,还愁不把江南搅他个天翻地覆?

听到文天祥豪情万丈的笑声,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邹洬等将领全赶了过来。大伙关心文丞相病情,这半夜睡得亦是半梦半腥。一进帐篷,看到四个和尚,皆大惊失色。有了头天晚上的经验,文天祥知道大家又要误会,赶紧将自己断发的目的重复说了一遍。江西安抚副使邹洬将信将疑,从萧资手中抢过墨痕未干的练兵纲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语。

邹洬是个出了名的爽快人,自从与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来,从来没出现过有话憋在肚子中的情况。此刻见他沉默不语,众将等人都觉得诧异。张唐憋得郁闷,伸手推了邹洬一把,大声问道:“邹大人,难道你认为这份练兵纲要有什么不妥之处么?不妨说来,大伙从头议过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学那娘们儿作为?”

晃了晃头,邹洬如梦初醒,先做了个揖,向大伙告罪,紧接着叹息道:“张兄误会了,哪里有什么不妥,此策正合时宜。邹某刚才是想起了巩将军当日所说的有将无兵之语,一时失神。若我军早得此书,江南西路局势,也不至于糜烂如此。”

众人闻听邹洬此语,俱是怅然。大宋行朝为了安抚各路豪杰,给每个人都封了极大的官,帐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邹洬是安抚副使,领兵部侍郎衔,杜浒是招讨副使,何时为江西提刑,可以说数省大吏,都聚集在这百丈岭附近。可是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空怀着满腔报国之志,半点力气也使不出。

见邹洬对文丞相彻夜写就的练兵纲要甚为推崇,众人传着,将其中条目挨个过了一遍。不看则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惊。大伙儿都与元军打过数仗,知道行伍艰难,也深知民军战斗力低下,非但遇上元军十不敌一,即使遇上同为宋人的新附军,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也只有且战且走的份儿。曾经有人决心整顿兵马,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想不出合适办法。而文天祥在练兵纲要上所说,几乎句句都说到他们心里。众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这个法子,在武夷山中将残卒练上几个月,虽然不敢保证士兵个个有当年武穆麾下岳家军的战斗力,至少跟新附军打起来,不会败得再那么狼狈。

“丞相,末将以为,这段,似乎有些不妥当……”议论了一会儿,刘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脸色,指着开头处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个有名的精细人,空坑兵败,亏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亏得他收拢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众人才寻得武夷山区这么一个安身之所。

“民章,直说无妨。”文天祥循着刘子俊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刘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开篇第二节,讲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战前诸将无论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来……”萧明哲接过话头,低声提醒。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一直是重文轻武,文臣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将。即使在文天祥的军中,行伍出身的将领也一直也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至于怎么打,打哪里,向来是文职出身的官员们说得算。特别是像萧明哲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规矩,没有人认为它不对。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将武将的地位提高到与文职同等,萧明哲一时难以接受。而刘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举会不会招至行朝的非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挥挥手,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诸位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文人还是武夫么?况且现在就这么千把人,再分个左右高低,反而没趣了。如果兵败,全体大宋百姓都将是元军的奴隶,一伙奴才凑一块儿,谁高谁低有意义么?”

“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几啊!”,刘子俊点点头,认为文天祥说得在理。

邹洬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自从昨夜文丞相醒来,行事风格给人的感觉就与原来大不一样。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邹洬说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文丞相比原来和气了许多,说话也不像原来,句句包含着忧郁。又想起了麾下悍将吕武,那么骁勇善战的一个人,却因为对士大夫无礼,没死于元军之手,被自己人给斩了。如果文丞相早出这文武比肩之议,吕武不会横死,数日前,未必有此惨败。

“子敬,了翁,一会儿你们不必剃发,各去找五十个胆大心细且能说会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伙议论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趁热打铁地部署下一步行动方案。

没等陈子敬与何时两位答应,诸将一下子又乱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将开始还以为,剃发之令只限于士兵,不及军官与文职,此刻见文天祥单独留下何时与陈子敬不在剃发之列,知道自己一会儿少不得被剃成光头。这条命令对他们的冲击远远高于了刚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讨副使黎贵达惊诧地抗议道:“丞相,难道我等都要断发么?”

“都剃,不是说了么?官兵平等。你们不剃,当兵的怎么会心服?”文天祥横了黎贵达一眼,不怒自威,吓得对方将到嘴边的抗议声咽回了肚子。几个心怀不满的文职正要强辩,猛听得张唐拍着自己的光头大喝道:“大伙为了驱逐鞑子,脑袋都可以不要,还心疼这几根鸟毛?哪个不愿意剃发,趁早滚下山去投降蒙古鞑子,免得将来临战胆怯,给大伙丢脸!”

听了他这么一嗓子,几个心怀不满的将领也静了下来。就是,连脑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脑袋上那几根烦恼丝干什么。况且这山上湿气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头发,反而凉爽。这样郁郁地想着,各自领了文天祥的将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头,整编事宜。

大帐内慢慢又空了下来,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既然二人能在乱军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废不了多少力气。何时的任务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诸地,收拾还有心为大宋效力的兵勇。陈子敬的任务则是翻过武夷山脉向南,去邵武军打探那里的动静,顺便为义军筹备给养。

梦中见过了八路军那些将领如何领兵做战,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虽然眼下未必能理解那些领兵精髓,但照方抓药的手段他还会。况且经此一场大梦,他对军略的见识,已经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层。

“行军打仗,不能没有眼睛。你们二位任务任务重大,咱们这些人将来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区,重返战场,就着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残,非智勇双全的人无法与其周旋,所以,请二位行事一定小心,归结一句,活着回来。”文天祥拍着何时与陈子敬的肩膀叮嘱。

“丞相……”望着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躯,何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自己丧城失地,士卒丢光,文大人不但不嫌弃,不怀疑,反而赞自己是智勇双全。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动。

“别说了,能兵败而不放弃者,皆为忠义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满信任与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没睡了。”陈子敬拉拉何时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说,文天祥待之以国士之礼,子敬必以国士之力报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宝积那边看看。”文天祥亲自送二人出了大帐,临别,对陈子敬吩咐。脚下的百丈岭,只是大武夷山区的一个险峻之所,而劭武军(福建邵武)所处之地,才更适合贯彻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游击战略。那里乌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数座大山堆叠,是在密林中消灭元军骑兵的好地方。况且宝积铁矿、黄土、江源的银矿,泰宁的金矿,与其便宜了元军,不如自己拿来当军需。

在南剑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带)驻扎的时候,文天祥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是那时还抱着全国齐心,快速驱逐元军的乐观想法。现在,既然知道了一些历史的走向,不如稳扎稳打,利用山区的地理行事,打造一支新式军队出来。

想到新军那一串和尚头,文天祥对自己笑了笑。百丈岭上走出的,将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头的部队。从某种意义上讲,昨天夜里开始,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将命运推离了原来的轨迹。

至于结局,何必看那么远呢?杜浒说得好,做一天蝴蝶,就拥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权力。对,自由!文天祥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记忆中的这两个字的含义,热血写就,沉甸甸的。

(四)

山风,凉凉的,透过帐帘吹到文天祥脸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过早饭后,终于沉沉睡去,眉头拧做一团,好像在梦中还在想着未来的安排。

几个前来诉苦的文职在帐篷口探了探脑袋,犹豫着退了出去。他们皆是剃发令的反对者,被杜浒逼得紧了,所以跑到文天祥这里为头发求情。看着文天祥那光溜溜发着青光的秃脑袋,众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开。

“丞相太累了,我辈不该以这些小事让他为难。”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摘下脏兮兮的峨冠,将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暴露在空气中。

“丞相剃,咱们也剃,别打扰丞相了,让他多睡会儿。自大军入赣以来,丞相就没睡过好觉。”有人突然良心发现,感慨了几声,恋恋不舍地向山溪边的剃头担子走去。

山溪边,士兵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等待杜浒安排的军官替他们断发。已经替完了头发的士卒彼此摸摸对方的脑袋,发出了一阵阵憨厚的笑声。他们不是士大夫,没那么多讲究。上边说剃了头,好打仗,大伙就替呗。光头好,凉快,还省得将来战场上被元军揪住头发。

文天祥并没睡实,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成了那个以文少保为偶像的文忠,一九三七年,乱乱地跟着人流逃离中央大学。同学们纷纷南下,只有他,毅然选择了北上。

在八路军中,无数艰苦而快乐的日子。炒制熟铁,修复枪械,自制土车床,自制迫击炮。日寇大举进攻黄崖洞,文忠与同伴失散,凭险固守。

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文忠面对着一群扑上来准备活捉他的日本鬼子,拉响了手榴弹。

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有的只是对侵略者的轻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弹“轰”地一声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骄傲的灵魂。

“轰!”一声巨响将文天祥从梦中惊醒,他一个箭步窜向帐篷口,凭借直觉去摸放在那里的步枪。一把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文天祥,现在是宋朝,还是突火枪的年代。刚才那声炮响也不会是敌袭,元军现在用得最多是投掷器,不是火炮。

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帐篷。对于文忠的记忆为什么会跑到他脑海里,是不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他依然没有头绪。

但是此时,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后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不屈。正是同样的不屈精神,支撑着百丈岭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无论历史被人怎样修改,任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将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写的谎言来遮盖血淋淋的事实,那股充斥期间的不屈,却永远涂抹不掉。

一群群光头士兵簇拥在不远处一个山洞口,那个洞穴冒着淡淡的黑烟。山风吹过,黑烟散开,一股硫磺的味道顺着风向钻进鼻孔。

看热闹的士兵见丞相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山洞口,一个乌眉皂眼的人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是萧资,文天祥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对方。没等他发问,被熏成烤猪脸的萧资大叫一声,躬身钻进了山洞,很快,捧着几块烧得焦黑的石头钻了出来,献宝般将石头举到文天祥面前,兴奋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萧参军,成了什么?慢慢说。”匆忙赶过来的杜浒用力拽了拽萧资的衣服,大声提醒。兴奋过头的萧书吏此时才发现自己在丞相大人面前失礼,声音停了停,尽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解释道:“我是文职,大伙整军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所以就琢磨着昨天丞相给咱们画的那些图,其中轰天雷那页,边角上火药的制法与配方和军中常用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试了试,没想到,这东西劲儿如此之大,险些要了我们几个的命。”

“有人受伤没有?”文天祥无暇检验萧资手中的爆炸成果,关心地问。《武经总要》上记载的火药配方,硝石成分只有五成六,并且没经过提纯,当然没有文忠记忆中那个配方好。那个配方,硝石需要溶解、过滤、蒸发提纯等数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后再将碎末用木棒搅拌在一起,喷上少量的冷水,冷压成块,然后小心地粉碎成颗粒形状,筛选后才能使用。经历了这些繁琐的加工过程,虽然同样是黑火药,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给萧资打下手的士兵陆续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每人都熏得满脸漆黑。听见文丞相不问火药制造结果,而是问士兵安危,心下感动。其中一个看样子离爆炸现场最近、眉毛几乎被烧光了的汉子高声回答:“回丞相话,没人受伤,火药没用石头压住,所以没炸,大伙只是被燎得不轻!”

“哄……”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有人不顾文天祥在场,对着眉毛被烧光的汉子打趣道,“张大牛,你怎么没剃头之前就玩火,点了头发,不就省得剃了吗?”

“眉毛不是刚才烧的,是箫大人要试火药烧得是否快,让我拿在手心上。结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唤做张大牛的秃眉毛汉子是个实在人,带着几分炫耀说道,“萧大人说了,制出轰天雷,以后就可以炸他狗娘养的鞑子了!”

进展好快,这下该文天祥吃惊了。不顾众人阻拦,从萧资视若珍宝的陶罐子里捏了少许火药出来,放在手心上,用火折子在上边轻轻一晃。

“轰!”蹿起的烈焰吓得众人后退了好几步。再看文天祥,微笑着站在那里,手心留下一点淡淡的烟痕,火药踪影不见。

“这……”围观者啧啧称奇。

文天祥和萧资相视而笑。

点燃,如果燃烧后火焰高,不烧手,并且残渣少,说明火药基本合格。此种检验方法是文天祥记录在那几页纸上的要诀,看来萧资非但仔细读过,而且已经初步摸上了门道。

“好了,你们几个,以后就跟着萧大人,专门制造火药,炸他狗娘养的鞑子!”安抚副使邹洬给文天祥使了个眼色,对着面孔烤得漆黑的士兵吩咐,虽然尽力压抑着内心兴奋,依然不小心顺着张大牛的口风说了一句脏话。

刚才他正和刘子俊一起商议如何执行文天祥写的《练兵纲要》,爆炸声不但吓了他一跳,而且把他心爱的坐骑给惊了。得知此声音是萧资等人弄出来的,邹洬心里就开始合计。轰天雷的威力他听说过,但民军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种利器。从刚才的爆炸声音来看,即使萧资弄不出轰天雷炸鞑子,也可以弄个特大号爆竹来对付元军的战马。大宋不产良马,跟元军野战时总是吃对方骑兵突击的亏,如果两军阵前恰当时刻惊了元军的战马,这仗没开始打就赢了一半。不管文丞相疯了数日之后,从哪里弄来的这个配方,现在关键问题是,不能让这个机密给元军得到。

跟在邹洬身后的刘子俊心思缜密,知道邹安抚副使此刻正想什么。先是记下几个参与制造火药人员的名字,各自许了些奖励,然后强拉着萧资走向中营。招讨副使杜浒见状,借故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摇摇头,跟在文天祥的身后走向中军帐。

缓坡上,临时搭建的中军帐里,对着一道道关切的目光,两天没合眼的萧资眉飞色舞:“丞相写的那个法子,我还差冷压、粉碎和筛选没做,但威力跟原来的火药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你歇歇,喝口水,喘口气儿,那震天雷是守城用的,我们哪里还有城市可守?”杜浒一边吃着午餐,一边给萧资心头泼冷水。山中生活艰苦,好在猎物丰富,大伙倒不至于饿肚子。

“不用巴豆和砒霜,不做守城用。”文天祥见众人都把土地雷当作了震天雷,也只好将错就错。这里的条件,照着梦中那个黄崖洞相去甚远。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因地制宜。“萧资以后不要做书吏,咱们成立辎重营,萧资去监制军械。”

参照文天祥的笔记,一上午鼓捣出来的高效火药,让书吏萧资正兴奋不已。听了文天祥的安排,心下大阅,站起来,高声答道:“末将遵命,丞相给我半个月时间,末将一定做出震天雷来!”

“做震天雷,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是另一种……”文天祥从藤条编成的桌案边拿起一支笔,沾了些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圆。“我把整个辎重营都交给你,你挑选铁匠,用薄铁皮铸这种拳头大小的空心球。记住,个头要匀,铁皮要薄,并且要快速淬火,中间灌上刚才那种火药,安上药捻子。将来两军阵前,点燃了,专门向鞑子人群里丢……”

“炸他娘的!”张唐大喊了一声,几乎把别人的耳朵给震聋掉。看着众人嗔怪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搔搔光头,解释道:“如果两军阵前,出其不意扔上几百个小震天雷,多少鞑子也得被炸死……”

这还用你说?几个将领苦笑着,不理睬这个莽将军,专心听文天祥讲述震天雷制造方法与战场使用规则。萧资和刘子俊一边听,一边快速将这些内容记录了下来。经历了上午的事,二人已感觉到,文丞相发疯期间所书写的那些纸,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深意。这些内容他们现在读不懂,但将来慢慢就会摸索明白。至于文大人为什么昏迷之后,就会知道这么多东西,他们不想去问。天欲降大任于文丞相,令大宋起死回生,赐下一本天书来也说不定。文大人这些日子的反常举动,说不定就是在领悟天书的内容,想着如何把他传授给大伙呢。

如果大人物做的事情,我辈能看明白,那我辈就不是凡夫俗子了。那天下午,很多人看着文天祥,这样想。一日夜间,《练兵纲要》和轰天雷的诞生,让此时的文天祥一言一行都带上了神秘光环。而这无意之间造成的神秘,在如此危难之时,加强了大伙对文丞相的信任,也坚定了大伙对大宋复国的信念。

“文丞相兵败空坑,梦中得天书一卷。上书‘驱逐靴虏,恢复大宋’八字,从此,每战必胜,终洗华夏大地百年腥膻之耻。韩国公、魏国公、中山公、开平王,皆因读此天书而成为一代名将……”数年后,评话艺人在酒馆里,摇头晃脑地说道。这段评话,是大宋少年最爱听的一段。听了它,饮酒的少年们眼睛就会发亮,心中就会升起“如果是我,得此书,也可纵横天下”的豪情。

谁也不知道,当时文天祥差点被部将当作疯子。大宋军中利器震天雷发明的当天下午,青年时代的魏国公杜浒曾经这样质问文天祥:“丞相以为,我大宋先败于契丹,再败于西夏、女真,此时被蒙古人毁了大半江山,真的是因为兵器不利的原因么?”

“贵卿?”听了杜浒的质问,文天祥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这些利器的制造方法,就像神臂弓一样,鞑子早晚会学去。但只要我大宋还剩下一个不愿意给鞑子当奴隶的男儿活着,凭借这些方法,大宋就有机会浴火重生!”

挽救大宋国运,不是文某一个人的事情。有了可改变命运的武器和希望,就有人会揭竿而起,烧毁用尸体堆造出来的王朝。

毕竟,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奴隶。

弩的发明拉平了骑士和农夫之间的距离,而火器的使用,则是让文明和野蛮之间,有了公平决斗的机会。文天祥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古怪想法而感到奇怪,不用问,这个想法肯定又来自梦里那个文忠的思维。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了一句梦里边据说是自己写的诗,文天祥拍拍杜浒的肩膀,神态中刹那间又恢复了几分疏狂。

百丈岭上,天色又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