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传说和佛教故事
在《圣经》的早期版本和章节中,犹太教徒和基督徒都曾以写实的叙事方式进行记录,似乎这些叙述是对宇宙起源和史前真实事件的忠实记录。《圣经》基于这种真实性假设,详细地告诉我们:有一个仅为犹太人所知的神,用7天的时间创造了世界。在这个辽阔的新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座花园,叫作伊甸园。在那里,有一条会说话的蛇和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夏娃,她是由第一个男人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做成的。邪恶的蛇告诉女人,上帝禁止他们吃的那棵树上的果子,有着种种美妙的功能,以此诱惑男人和女人吃了树上的禁果。由于他们吃了禁果,所以人类开始堕落,死亡来到了人间,他们也被逐出伊甸园。在花园中间,另一棵树上的果子可以给予他们永恒的生命。上帝担心他们吃了以后会像自己一样拥有智慧并且永生不死。因此,上帝诅咒他们并将他们赶走。上帝还在园子门口安设天使和四面转动喷发火焰的剑,来把守通往生命树的道路。
今天看来,这一切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包括牧师、哲学家、政府官员等在内的所有人都曾经对此深信不疑,直到近半个世纪以来,这一情况才有所改变。我们很清楚,这样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世界上没有所谓的伊甸园,没有会说话的蛇,没有史前的堕落,没有伊甸园的驱逐,也没有大洪水和诺亚方舟等。《圣经》中的整个历史是西方宗教的奠基石,事实上,它更像一部小说选集。不同的是,这是些具有普遍性的作品常常作为其他宗教故事的摹本。人们总是可以从不同的宗教故事中找到许多相似之处,然而,这样的花园、蛇、树和洪水根本不存在。
如何解释这些异常现象?谁虚构了这些故事?这些形象源自哪里?为什么这些故事明显荒诞可笑,但世界各地的人们却都深信不疑?
我建议将源自世界不同地方、不同传统的神话故事进行比较,这样我们就能理解神话的影响力、源头及其潜在的内涵。神话不是历史,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因此,神话的内容是想象出的主题而非外界发生的具体事件。并且,由于神话展示了普遍的特征,因此神话必定以某种方式代表了整个民族的想象特征,也代表着人类精神的永恒特征,或者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人类心理的永恒特征。因此,神话不断告诉我们人类的基本问题,以及我们最应知晓的、永恒的基本法则。事实上,我们很有必要知道我们有意识的思维是否与最隐秘、最富鼓舞力量的内心深处保持一致。简言之,那些宗教故事和其中的形象传递着一些信息,让人们感知到某种在白天清醒的状态下难以获知的精神。如果人们将这些故事看作发生在将来、现在或过去时空中的一些事件,那么就曲解了其内容,偏离了其影响,并因此使某些外在的、处于次要地位的事物成了象征符号的指涉,如神圣化了的棍子、石头、动物、人、事件、城市或社会群体。
神话的内容是想象出的主题,
而非外界发生的具体事件。
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伊甸园在《圣经》中的形象。
“伊甸”(Eden),希伯来语意为“快乐、乐土”。英语中的“天堂”(Paradise)来自波斯语,“pairi-”即“环绕、围绕”,“daeza”即“墙”。因此,天堂就是一个由围墙围起来的地方。那么,伊甸园就是一个由围墙围起来的乐园。在园子的中间种有两棵神奇的树,一棵是分辨善恶的树,另一棵是生命树。四条河源源不断,流经其中,分四道向世界输送养料。人类的祖先吃了禁果,他们被逐出伊甸园,随后,两个四翼天使在东门看守回来的路。
这不是对地理景物的描写,而是人类灵魂的风景——伊甸园在人类的心灵之中。可是,我们有意识的思维不可能返回那里,享有永恒的生命,因为我们已经品尝了分辨善恶的智慧之果。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这些智慧,我们被赶出了伊甸园,脱离了我们自己的中心。所以,我们现在用善与恶的标准来判断事物,我们体验着善与恶,却得不到永生。尽管我们已经不知道永生的含义了,可那个花园就存在于我们内心之中,已经为我们所拥有。这似乎就是神话的意义。我们阅读神话时,应将神话视为人类内在精神的描述,而不是对历史的记录。
在了解了令西方人着迷的《圣经》传说之后,我们再来谈谈风靡整个东方的印度佛教的故事,因为佛教故事中也有两个可怕的看守护卫长生树的神话形象。悉达多(Siddhartha)坐在那棵树的下面,面向东方,作为真理的永生之光被唤醒。从那以后,人们称他为“佛陀”,即“觉醒的人”。在这个传说中,也有一条蛇,但与圣经中的不同,它并非邪恶的象征,而是代表着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永恒生命力。因为蛇会蜕皮,这一现象被看作重生的标志。在东方,蜕皮的蛇就像不断重生的灵魂,灵魂如人们换衣服般进入和脱离肉体从而获得新生。在印度神话中,有一条巨型眼镜蛇,头顶一个桌形的大地并保持着平衡。当然,它的头处在轴心位置,正好在世界之树的下方。依据佛教传奇故事,当那个被赐福的人获得全知以后,他继续留在那里很多天进行禅修,但周边的暴风雨使他陷入危险。这时,那条巨蛇从地下上来,遮住佛陀的头部,保护他免受伤害。
在这两个关于树的传奇故事中,一个故事中的蛇是受到抵触的,人们对这个动物深恶痛绝;而在另一个故事中,它却被人们接受。相同的是,两个传奇均以某种方式将蛇与树联系在一起,并且很显然蛇已经享用了树的果实,因为蛇可以蜕皮后得到重生。
在《圣经》中,人类的祖先被驱逐出长着那棵树的园子,而在佛教故事中,人类却得到了邀请。据说,那棵佛祖盘坐于其正下方的树,相当于伊甸园中的第二棵树。正如我说过的,树的位置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人类灵魂的乐园。那么,是什么阻挡我们返回那里并像佛祖一样坐在那儿呢?那两个看守园子的天使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佛教中是否也有两个类似的形象呢?
当今,日本的奈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佛教中心之一。那里有一座寺庙,里面有一尊庞大的铜佛像。高达16米的佛祖双腿交叉盘坐在莲花上,高举右手,摆出“无畏印”的手势。人们走近寺庙,经过一道门,两边各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手持利剑的士兵看守。这些形象与耶和华园子门口的天使相似,但我们不会因此而害怕、退缩。因为一旦从他们之间走过,这些吓人的看守带给我们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求也就随之消失了。
也就是说,佛教的观点认为,我们之所以被赶出伊甸园,并不是由于什么神的嫉妒或愤怒,而是源于我们对生活本能的依恋。由于我们的感官与外部的时空有着直接的接触,因此感官将我们与外部世界以及处于这个世界之中的必死的肉身联系起来。我们不愿放弃物质生活带来的好处和快乐,这种对生活的依恋是我们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们重返伊甸园的最大障碍。仅此一点,就使我们无法认识存在于我们内心、永恒的、普遍的意识,我们的肉体通向外部世界的生理感官就是这种意识和肉体间的媒介。
这样看来,根本没有天使手持火焰之剑阻止我们进入内心的乐园,而是由于我们对外面世界的热爱——对我们终有一死的肉身、对这个终将结束的世界的热爱,使我们将自己阻挡在外面。我们通过那扇天使守护的门,象征着我们放弃了这个已知的世界和我们自己。我们只看到事物生与死的表象,我们经历着善或者恶,因此,对于那个内心的乐园,我们既向往又害怕。佛教中那两个守护天使,一个张着嘴巴,一个闭着嘴巴,他们象征着我们在这个短暂世界中体验事物的方式,即二元对立的方式。我们从他们中间经过,就意味着我们即将放弃这种思想。
可是,这难道不是《圣经》故事最终要教给我们的吗?夏娃和亚当先后吃了能分辨善恶的智慧之果,也就是“二元对立的概念之果”,他们立刻意识到彼此性别的不同,并感到害羞。因此,上帝只能接受这些已经发生的事实,并将他们逐出伊甸园,让他们去忍受生与死的痛苦,以及为收获而必须付出的辛劳。此外,他们还感受到了一个作为彻底的“他者”的上帝,这个上帝为他们的意图感到愤怒并阻止他们实现其意图。花园门口的天使代表着体验事物的方式,这已经成为他们现在的方式,即从上帝和他们自身两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事物。但是,《圣经》故事也告诉我们,亚当可以伸手摘到生命之果,吃掉它然后获得永生,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同时,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形象清楚地表明了我们一直以来应该做的事,即基督会使人类重新回归永生。在整个中世纪,十字架等同于那棵永生之树,树上的果实就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自己,他用他的血肉之躯换来我们的肉体和血液,就是我们实际上吃的肉和喝的水。可以说,他不惧怕守护天使和他们手中四面转动、喷发火焰的剑,大胆地径直走过那扇门。早于他500多年,佛陀摆脱自我的欲望和恐惧,觉悟到自己的纯洁和不朽的虚空。所以,像佛陀那样,西方的救世主也将自己的身躯钉在生命树上,通过在精神上与上帝合一的方式赎罪。现在,我们自己也正在效仿。
尽管这两种传统观点难以调和,可是其象征性的形象在形式上却是相对应的。在《新约》与《旧约》中,上帝和人不是同一的,而是对立的,人被驱逐出伊甸园是因为他背叛了造物主。与之相应,从本质上看,十字架上的牺牲与其说是对人神同一的认知,不如说是悔悟式的赎罪。但佛教认为,可以从心理角度来解释我们为什么不能认识人的存在之源这一问题。在佛教看来,由于我们受意识的误导,对意识的位置和源头茫然无知,这最终使我们把现实归因于那些超凡的灵魂。然而,《圣经》故事的教导更多地停留在关于违逆和惩罚这一层面,并向人们灌输对神的依赖、畏惧和恭敬的热爱等情感。与大人相比,这种教导也许更适用于孩子,而佛教教化则更适用于能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这两种传统所共有的形象无疑是最古老的,它比《旧约》、佛教甚至印度教都古老,因为早在楔形文字记载中,我们就能找到蛇、树和不朽的花园这样的形象。古代苏美尔人的柱形印章中绘有这样的图案,在世界各地原始村落的民间艺术和仪式中也有这样的图案。
《圣经》故事的教导更适用于孩子,
而佛教教化则更适用于
能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
通过对两种象征形式的比较分析,诸如耶稣和佛祖是否曾真正存在,那些奇迹般的事是否发生过,以及产生了怎样的教化作用,这类问题已经都不重要了。世界上的宗教文献中有大量与这两个伟大人物相对应的形象。最终,人们应从中学到,那些救世主、英雄和救赎者就是穿过那堵保护内心恐惧之墙的人。在白天甚至夜晚的睡梦中,这堵墙将人们与自己的经历和世界的神圣根基隔离开来。那些拯救者的神话故事用超验的象征传递了超验的智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信息却被转述成言语表达的思想,这就好像首先建起了一堵内在的墙。我曾听到基督教的牧师在婚礼上劝诫年轻的夫妻,希望他们此生白头偕老,于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就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我也曾这样想过。更合理的神话训诫是,如果他们此生白头偕老,那么他们自然就会在这个世界中体验到永恒的生命。确实存在着永恒的生命,这一观念反映了人类一个经久不息的价值观维度。这种价值观恰恰是生活这一行为本身的固有属性,也存在于人类共同的、对生与死的体验与表达的全过程中。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再现着这一切,而那些伟大的人则是对他们的知识有清醒认识的人。这就像耶稣的一句名言所说,“天父之国遍布大地,人们却看不到”。
依据这一观点,神话可以定义为这种超验智慧的诗性表达。如果我们把某些古老的神话形象,如蛇神、神圣的树,作为我们今天的神秘启示的开端,那么早在人类开始时期,至少已有少数的上古导师对此有了一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