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一定要方言?
这些年,一说要拍喜剧,或者说“黑色幽默”剧,都得去老少边穷的地方找资源,然后“方言”是叙事的利器。
陆川的《寻枪》是以四川话取胜;宁浩拍《疯狂的石头》,热气蒸腾的重庆话和黄渤土里土气的青岛口音功不可没;后来《无人区》,靠新疆、甘肃的口音制造笑点。
冯小刚的电影里如果不演自己的京味儿笑话,喜欢讲河南口音的段子,估计是他与刘震云合作比较多的缘故,或是在他自己的情感认知里,河南话意味着与北京话对应的某种身份标签。
除去这几位导演的作品,东北话、陕西话、四川话、贵州话等方言都在各个影视作品里出现比较多,相比之下上海话、浙江话、福建话,甚至粤语这几年都要少一些。究其原因,国内的导演,多半是北方方言区成长起来的,或者在政治中心地带接受了文化教育。而上述罗列的东北、西北、西南、中部等口音更像普通话在音调上的变体,容易被观众和他们自己所理解接受。江南和岭南,则更像另外一个说话的体系。
关于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关系,那是个语言学范畴的学术问题,我们没法儿展开讨论。我在琢磨的,还是为什么一说要拍“黑色幽默”的电影,就要去这些“边地”和“方言”里寻找资源的问题?
场景必然选择在那些发达城市之外的乡村角落或市井江湖,人物必然要讲方言。更好玩的是,故事一到这些地方,就特别容易天马行空地展开了。你会发现就像是到了一个毫无秩序、无法无天的丛林世界:法治、道德、伦理、规则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人性皆是在正邪黑白之间游走,矛盾冲突和戏剧张力陡然增强,所谓的“黑色幽默”也拥有自身滋长的环境和土壤。
对于这一点,电影导演们未必有清楚的认识,但是肯定会从本能的角度做出在场景和表达上的选择。至少他们一说要拍“黑色幽默”这种类型片,就必然启用边缘人物,去边缘地区……然后——说方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以为“方言”意味着“边缘”对于“中心”的某种解构。我们使用方言,往往意味着某种地方文化的“觉醒”。但后来我才发现,除了贾樟柯等少数几位本身有“文化自觉”的导演,对于大多数导演来说,“方言”和“边地”就是一种工具性的使用,即使是我非常喜欢的曹保平导演也概莫能外。
像《烈日灼心》,故事明明发生在福建,主要人物不仅都讲普通话,而且人为加上了一段京味儿的评书作为故事叙述者。原因估计是福建话不好懂,拍的又是悬疑片,用方言更不利于情节叙事,所以几乎彻底抛弃了方言因素。但是到了今年的新片《追凶者也》,“黑色幽默”是卖点,于是场景被设置在了云南,主要人物讲云南话,同时设计一位东北话的杀手来和其他人物构成戏剧冲突。片中的云南话接近四川话,富有表现力,相对好懂,但我却怎么听都不舒服,观看的时候,几次因为演员的“方言”表达而走神。非云南籍的演员使用方言不够标准都只是表象,破坏我感觉的,还是用普通话写的剧本和演员方言表达之间的某种距离。
关于电影《追凶者也》,今年的评价有点两极分化。有人特别喜欢其叙事和表演,但也有人觉得不如《烈日灼心》震撼。其实表演层面各有千秋:刘烨不开口说话状态就挺好的,一开口就有点跳戏;张译太用力,相比之下段博文更自然。总体而言该片的表演比《烈日灼心》略微浮夸一点。情节叙事的层面,我觉得《追凶者也》比《烈日灼心》要好,技巧圆熟,看不出太多Bug。一位我敬重的导演评价曹导是典型学院派,在做各种教材的实践版,我觉得这个评价非常中肯,而且认为曹导是国内最具工匠精神的电影导演之一,不能否认他在类型片技法层面所做出的努力。
真正的批评还是应聚焦在方言的使用上。
即使镜头、叙事和表演,我们成功照搬了科恩兄弟和盖里奇,仅仅植入方言、选择边地,我们就能拍出一部中国特色“黑色幽默”的西部片吗?纵观全片,《追凶者也》并没有提供几个来自本土的笑点,幽默的方式仍然老套,更重要的是,故事本身的叙述和表达与这个西南部的时空有无密切的内在关系?
有几张农民的脸是否就是真实的农民生活?说两句方言就真能创造新的段子?我们所理解的“黑色幽默”或许仍然只是对于类型片的一种标签化理解,一种从“中心”对于“边地”居高临下的猎奇,人们对方言的推崇何尝不是对于方言的另一种“消费”?
最好的黑色幽默还是源于本乡本土的悲悯与自嘲,它的本质是一种生活态度。例子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有河南人刘震云的小说和香港人麦佳碧的漫画……他们使用自己方言的时候,无论羊肉烩面还是梅菜扣肉,都能成为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