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
王朔当年讽刺老舍,有几句话说得极漂亮:“聪明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把无价值的事做得有声有色,在玻璃鱼缸里游泳,也有乘风破浪的气魄。”这话听着刻薄,但也要看从哪些角度来理解。
作为现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老舍先生虽然也写过《茶馆》这样有历史厚度的话剧,更有《四世同堂》这样的鸿篇巨制,但让我能记住更多的是他小品式的场景和对话。
他的史诗里没有光芒四射的英雄,他的长篇从不以故事或情节取胜。反而都是从小人物身上起笔,时空条件限制好了,三言两语的白描,幽默不露筋骨,讽刺也不伤和气;即使是大作品,也会被切碎成一个接一个妙趣横生的小场景或小品式的段落。
他对人性洞察入微,但不做更深的心理挖掘;他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却不喜欢直接表明态度。同时代的“鲁、郭、茅、巴、老、曹”,其他五位或有诗人的激情、或有战士的风骨,总有锋芒毕露的演出,跟他们一比,老舍先生像个超然又有趣的时代记录者。有时我觉得,与其说是爱其作品,不如说是爱其作品背后的时代风物。
不妨说老舍是一位中国人很容易“懂”,但外国人没那么好“理解”的作家。生逢一个跌宕起伏的年代,却不乐于用大结构、大格局和大情感取胜,倒腾来倒腾去,就是给你掰扯那些他熟悉的市井生活。我读老舍,常有会心一笑,却少酣畅淋漓,放到今天,你又觉得这是稀缺的品质,毕竟今日舞台和屏幕上皆不缺热血喷薄,但少点冷静收敛,有谁会想到要在这个语境里,把老舍先生的作品激活?
《不成问题的问题》和老舍的诸多名著相比,更是一篇被忽略的小品,大学时读过,却都忘记了。单讲人物塑造,在丁务源、秦妙斋、尤大兴这三个人身上,老舍不吝笔墨,但一到故事本身还是简陋了些。不过正如《说唐》深得后世说书人喜欢,恰因其文本简粗,给表演者留出了演绎的自由度。《不成问题的问题》看似不起眼,却可能为创作者激发出二次创作的空间。
改编《不成问题的问题》,正显示出梅峰导演独到的眼光和纯粹的态度,因为这不是一部能够讨好观众的电影。不过从演员遴选到编剧改编,以及影像风格的呈现,《不成问题的问题》都具有学院派的严谨和准确。这就是一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作品——没有多大的问题,也没有多大的事儿,一切条件都被限定好了,但巴掌大的“树华农场”里也一样能折射整个时代各个阶层的国民性。
范伟饰演的丁务源看似温良忠厚,实则圆滑世故、老谋深算,在一个传统关系社会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他代表的正是精通厚黑哲学的混世成功者。尤大兴是一名接受过西方科学理性教育的专业知识分子,具有理想主义情怀,希望改变现状,但是回到酱缸一般的环境,头破血流、水土不服——这两位都是原著里固有的“人设”,影射哪些人一清二楚。
影片里的秦妙斋比原著的定位递进了一层。原著中秦妙斋是个虚伪浮夸、不学无术、自命清高的小资产阶级文艺青年,但电影里则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平日里结朋引伴、高谈阔论、混吃混喝,遇上情况就挟私报复、煽风点火,他代表哪一类人,可自行联想。
新增加的农场主、三太太、股东、佟小姐,这些人物是上层权贵,他们贪图小利、大事糊涂、易被蒙骗,对于农场的发展毫无责任感。这个设定让片中的社会结构更加厚实丰满。
最值得称道的还是电影里大幅增加了农场工人群体的刻画比重,他们在原著里是被轻描淡写的。他们贪婪愚昧和易被煽动的秉性,体现了最为广大的“群氓”阶层。这一维度的改编堪称绝妙,没有这些“群氓”,又哪来丁务源和秦妙斋们赖以存活的土壤?换个说法:没有群氓,何来酱缸?
梅峰导演坦陈他在剧本写作过程中查阅了大量民国资料,所以设定黑白两色为本片的基调。全片少特写、多中远景,多固定镜头、少移动镜头,从而呈现出一个冷静、客观的叙事视角。我以为这种观察者的态度,正体现老舍先生自己热衷旁观与白描的风格。因此,所有的情绪也都含蓄内敛、不温不火。虽然屏幕上黑白分明,但故事是灰色的,人物是灰色的,引发的情绪和思考都是灰色的。
1942年,是老舍动笔写这篇小说那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大事。有中途岛战役、阿拉曼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长沙会战……河南的大饥荒导致三百多万人饿死,重庆一直处于日军的轰炸中,而“树华农场”就像焦土之上的世外桃源。我确实很难理解身在重庆的老舍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没有硝烟的小说?
有趣的是,许多年过去,再看这些人物依旧不觉得陌生,许多不成问题的问题还是问题。这篇寓意深刻的小说被改成品质上乘的电影,但还是没有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