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致德·瓦·格里戈罗维奇(1887年2月12日,莫斯科)
尊敬的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
我刚读完《卡列林的梦》,现在我对一个问题非常感兴趣:您所描绘的梦在何种程度上是一个梦?我觉得,您十分艺术地表达了熟睡中的人的大脑活动和一般感觉,而且从生理学角度来说也是正确的。当然,梦是一种主观现象,因而它内在的一面只有在自己身上才能进行观察,但由于做梦的过程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每个读者都可以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卡列林,而每个批评家不由得只好主观了。我现在也就根据我常做的梦来进行评论。
首先,您非常细腻地表达了冷的感觉。每当夜间被子从我身上掉落的时候,我就会梦见一些黏黏糊糊的大石头、秋天的冰凉河水和光秃秃的河岸,而且这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像在雾中一样,看不到一小块蔚蓝的天空,我像一个迷了路或遭遗弃的人一样,忧郁而苦闷地看着这些石头,有一种不知为什么总也逃不脱要涉过一条深河的感觉,这时我看到一些小拖轮,它们拖拉着许多大驳船、圆木和木筏等。一切都显得无限地严峻、凄凉和潮湿。而当我跑离河岸时,一路上我看到倒塌的墓地大门、葬礼,还看到我中学时代的老师……就在这个时候我全身感到一种特殊的可怕的寒冷,这种感觉人在清醒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在睡梦中人才会感到这种寒冷。当我阅读《卡列林的梦》的前几页时,特别是当我读到描写坟墓的寒冷及孤寂的第五页上半页时,这种感觉明显地再现了……
我觉得,如果我是出生在而且一直生活在彼得堡,那么我就一定会梦见涅瓦河的河岸,梦见元老院广场、巨大的基石……
我在梦中感到冷的时候,每次都看到许多人。我偶然读到《彼得堡新闻》的一位评论家写的文章,他责怪您写了一个“近似部长的人”,这样您就破坏了作品总的庄严调子。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破坏作品基调的倒不是人物,而是对这些人物的刻画,这种刻画在有些地方切断了梦境的画面。总会梦见一些人,而且一定是不惹人喜欢的人。举例说,我在感到冷的时候,一直梦见一个仪表端庄的有学问的司祭长,他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侮辱过我的母亲;还梦见一些凶恶、严厉、搞阴谋和幸灾乐祸的庸人,这种人在我醒着的时候几乎从未见过。火车厢窗口的笑声,——这是卡列林噩梦的一个很有意味的征兆。当你在梦中感到凶恶意志的压力、感到不可避免地要死于这个凶恶的意志时,那么你总会遇到类似这种笑声的东西。也会梦见一些喜爱的人,但他们通常都是同我一起受苦的。
在我的身体对寒冷已经习惯的时候,或者在家里人给我盖好了被子的时候,对寒冷、孤独和压迫我的凶恶意志的感觉就会渐渐消失。身体暖和了,我就开始感到,好像是我行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或草地上,我看到太阳、女人和孩子……
画面是逐渐变化的,但比起人在清醒的时候来要急剧一些,因此梦醒后很难回想起一个画面到另一个画面的转换。画面的这种急剧转换在您的作品中很好地反映出来了,这就强化了梦的印象。
您还注意到了一种使人醒目的十分自然的现象:做梦的人正像孩子一样,以冲动和尖锐的形式来表现他们的内心活动……这非常真实!比起醒着的人来,做梦的人哭泣得多,叫喊得也多。
德米特利·瓦西里耶维奇,请您原谅,我非常喜欢您这个短篇小说,我乐意给您写满十二张信纸,虽说我十分清楚,我不能向您说出什么既新、又好、又有道理的话来。由于我生怕叫您生厌,担心我说出荒诞不经的话来,我约束自己,我不写下去了。我只说一句话:我觉得您的短篇小说好极了!读者认为它“模糊不清”,但对于品味每一行文字的从事写作的人来说,这种“模糊不清”比圣水更清澈。我作了最大努力,在您这个短篇小说中我只捉到了两个无关紧要的纰漏,而且是不无牵强附会的:(1)对人物的刻画把梦境的画面切断了,而且给人以一种题词说明的印象,有学问的园艺工作者常常在花园里把这种说明词钉在树上,因而也就糟蹋了景色;(2)由于您多次重复了“寒冷”这个词,在短篇小说的开头部分,读者对寒冷的感觉有一点儿迟钝,而且成了习惯。
我没有能够找到更多的其他纰漏。我意识到,在我的文学生活里常常需要一些清醒我耳目的范本,而《卡列林的梦》就是一个出色的现象。正因为这样我才抑制不住,斗胆向您表达我的点滴体会和想法。
请您原谅,我这封信写得太长了。请您接受我祝您万事如意的真诚愿望。
忠实于您的 安·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