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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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致德·瓦·格里戈罗维奇(1888年1月12日,莫斯科)

尊敬的德米特利·瓦西里耶维奇,我不打算向您说明,对我来说您最近写的一封华美的信是何等的珍贵和具有多么巨大的意义。我坦白地说,印象太强烈了,以致我克制不了,把您的信抄一遍寄给了柯罗连科,顺便说一句,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读了您的信,我倒并不特别感到羞愧,因为在信寄到的时候我正好在给大型杂志撰稿。我对您来信的主要部分的回答是:我已经动笔写大作品了。我已经写了两个多印张,我大约还要写上三个印张。我初次给大型杂志写东西,选了已经好久没有人描写的草原。我描绘草原:淡紫色的远方、牧羊人、犹太人、神父、夜间雷雨、客栈、车队、草原上的飞鸟,等等。每一章是一个单独的短篇小说,而相近的关系又把各章联在一起,就好像卡德里尔舞中的五段舞步型一样。我尽量使它们有共同的气氛和色调,这一点我可以比较容易地做到,因为在我的作品中有一个人物是贯串于各章的。我感到,我克服了许多困难,有些地方散发出干草的香味。但是,从总体上说我写出的是一种古怪和出奇的东西。由于我不习惯于写长作品,由于我一直习惯地害怕写下多余的东西,我就陷入了极端。我作品中的每一页都写得很紧凑,仿佛经过压缩机压缩的。许多印象壅塞和重叠在一起,互相压挤;而画面呢,用您的话说是“闪光的东西”,则又都紧贴在一起,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像一条不断的锁链,因而读来使人腻烦。总的说来,写成的不是一幅画,而是干巴巴的详细的印象罗列,就好像是提纲一般的东西。我献给读者的是一部“草原百科全书”,而不是对草原所作的完整的艺术描绘。凡事开头难。我并不因此而胆怯。再说,百科全书也许会有用处。也许,它将打开我的同时代人们的眼界,向他们展示,有多少美的富源和蕴藏尚未动用,而可供俄国艺术家们走的路子一点也不狭窄。如果我的中篇小说将使我的同行们想起被人们遗忘了的草原,如果在我约略而又枯燥地勾勒出来的图案中哪怕只有一个能促成某个诗人深思,那么我也就应当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您会了解我描写的草原的,并且会为它而原谅我无意中犯的错误,因为正如现在已经发现的那样,我还不善于写大作品。

夏天我将把那部中断了的长篇小说[98]继续写下去。这部长篇小说涉及到整个县城(贵族和地方自治局),涉及好几个家庭的私生活。“草原”多少是一个特殊和专门的题材。如果不是顺便而是专门描写它,那么它会以单调和田园式风光使读者腻烦,而在长篇小说中写的是一些普通人,有学识的人、女人、爱情、婚姻和孩子,——你读着这一切,会觉得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不会感到厌烦。

17岁的男孩自杀,——这是一个不会叫你白费力气的诱人题材,但要知道写这种题材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对一个把大家折磨到了极点的问题应该作出一个强烈到使人痛苦的回答,而我们有足够的内在力量吗?没有。您预言这个题材会受人欢迎[99],您这是根据自己的情况作出的判断,但是你们这一代人除了有才能以外,还有渊博的学识,有阅历,有磷和铁,而当代的才子们身上却没有这一切东西,因此可以坦率地说,他们不去碰严肃的问题倒是一件应该为之高兴的事情。如果您把17岁自杀的男孩交给他们,那么,我有把握说,某甲会不知不觉地一片虔诚地去进行中伤、诽谤和诬蔑,某乙会提出毫无生气可言的浅薄意图,而某丙则会用精神病来解释自杀。您提出的那个男孩有纯洁和可爱的气质,他寻求上帝,他爱,他的心灵敏感,受过深深的凌辱。要把握住这样一个人物,就必须自己能够经受苦难,而当代的诗人们却只会唉声叹气和抱怨诉苦。至于说到我自己,那么,除了已经提到的特点之外,我还倦怠和懒惰。

符·尼·达维多夫前几天来看过我。他在我的《伊万诺夫》中扮演一个角色,由于这个机会,我们交了朋友。他一知道我正打算给您写信,就鼓起勇气,在桌边坐下给您写了一封信,现在我就把这封信一起附上。

您读柯罗连科和谢格洛夫[100]的作品吗?关于谢格洛夫,真是众说纷纭。我认为,他是有才能和独创性的。柯罗连科依然是读者和批评家们的宠儿,他的书十分畅销。在诗人中福法诺夫[101]脱颖而出,他确实有才华。至于其他的许多诗人,作为艺术家来说,就都是不值一提的了。小说家们还马马虎虎,诗人们简直是糟糕。这是一些没有教养、没有知识、没有世界观的人。牲畜贩子柯尔卓夫[102]虽然在写作中犯有一些语法错误,但同当代所有的青年诗人相比,他也比他们加在一起都更为严整、聪明和有教养。

我的《草原》将发表在《北方通报》上。我会写信给普列谢耶夫的,让他作出安排,给您留一份单印本。

我很高兴:疼痛已经不再纠缠您了。这疼痛是您的疾病的实质,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咳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它跟您的疾病毫无关系。这无疑是由感冒引起的咳嗽,它将同寒冷一起消失。今天我得喝许多酒,为那些教会我解剖尸体和开药方的人的健康干杯。大概我也得为您的健康干杯,因为我们这里在每个纪念会上都要赞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您。文学家们为车尔尼雪夫斯基、萨尔蒂科夫和格·乌斯宾斯基[103]干杯,而公众(包括大学生、医生、数学家等等,我作为一名郎中,也是公众中的一员)呢,他们依然默守旧习,不愿背弃一些亲切的名字。我深信,只要在俄罗斯还存在森林、峡谷、夏夜,只要鹬鸟还在鸣叫,田凫还在哭泣,人们就绝不会把您忘记,也不会把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忘记,就像他们绝不会忘记果戈理一样。您描绘过的人们会死去,会被忘却,但您依然会完整无恙。这就是您的力量,也就是您的幸福。

请原谅,我这封长信使您厌倦了,但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信既然写开了,就想同您多谈一谈。

我希望,这封信在您感到温暖、精神饱满和身体健康的时候寄到您的手中。请您在夏天到俄国来,大家都说,克里米亚的气候同尼斯[104]的气候一样好。

再次谢谢您给我写了信。祝您一切都好!

依然真诚地忠实于您的 安·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