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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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那之后到发生这次事件,中间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

这期间芳子回过两次老家,她完成了五个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此外还写了辞藻华丽的文章以及新体诗等数十篇作品。芳子在那家女子私塾获得了英语优等的成绩,在时雄的建议下,她从丸善书店[1]购买了屠格涅夫的全集。芳子第一次回家探亲是在暑假,第二次是因为得了神经衰弱并时常引发剧烈的痉挛,医生劝她最好暂时回到安静的故乡休养一段,她便听从了医生的劝告。

芳子寄宿的妻姐家位于麹町的土手三番町,在甲武线[2]火车经过的河堤边上。芳子的书房是家里的客厅,有八张榻榻米大,屋前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路,过往行人及孩子的声音喧嚣吵闹。在纸胎漆[3]的书桌旁有一个书柜,像是时雄书房里那个西式书柜的缩小版,书柜上有镜子、胭脂盒、香粉罐,现在又有了一个装着溴化钾[4]的大罐子。据说这是在神经过敏发作导致头疼难忍时服用的。书柜里有红叶全集、近松世话净琉璃、英语教科书,还有新买来的屠格涅夫全集格外醒目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这位未来的闺秀作家放学回来,坐在书桌前,与其说是在写文章,不如说更多的是在写信,所以她的异性朋友应该不少。经常有男性笔迹的来信。据说,其中有一个高等师范学校[5]的学生和一个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他们经常过来玩儿。

在麹町土手三番町的一隅,如此时髦的女学生并不多见。而且,时雄妻子的娘家在市谷瓮城那边,那一带尤其以旧式商家的女儿居多。所以,芳子在神户学来的时髦装扮至少在这一带的人们看来十分惹眼。时雄经常从妻子那里听到她姐姐说的一些话:“姐姐今天又说了,芳子真不好办呐。有男性朋友来访也就算了,可有人说他们有时候晚上一起去拜二七不动明王[6],很晚都不回来。姐姐还说,虽然芳子肯定不会干那种事,但周围议论纷纷,真让人没办法。”

时雄听到这些话必定站在芳子一边:“像你们这么守旧的人不会理解芳子做的事。只要男女两人一起散散步、说说话,立刻就觉得奇怪、可疑,你们这么想、这么说根本就是太守旧了。如今女性也觉醒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雄又得意洋洋地把这些论调对芳子说教了一番:“女性已经非觉醒不可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依赖别人了。就像苏德曼[7]笔下的玛格达[8]所说的那样,女人从父亲手里直接转到丈夫手里,这么没有主见是不行的。作为日本的新女性,必须自觉地思考,自主地行动。”说完这些,他又讲到易卜生笔下的娜拉[9]、屠格涅夫笔下的叶莲娜[10],说俄国和德国这些国家的女性既拥有意志又富于感情。接着他又说:“但是所谓觉醒,是包含了自省的意味的,所以一意孤行、过分强调自我也不行。必须准备好对自己的行为彻底负责。”

在芳子看来,时雄的这些训导意义无比重大,于是愈发增添了仰慕之情。她觉得这些思想比基督教的训诫更加自由也更具权威。

芳子的装扮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过于艳丽了。她戴着金戒指,系着时尚、漂亮的腰带,那洒脱的身姿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与其说她面容秀美毋宁说是表情丰富,那张脸有时无比美丽,有时又有些说不清的丑陋。她眼里闪烁着光芒,传达出异常丰富的表情。时雄常想,直到四五年前,女性的情感表达还极为单纯,只不过生气、欢笑那么三四种表情,但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巧妙地把情感表现在脸上,芳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从纯粹的师生关系来说,时雄与芳子之间确实过于亲密了。有一个观察过他们的女人对时雄的妻子说:“自从芳子小姐来了以后,时雄先生的样子完全变了呀。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就像两个人的魂都被迷住了。你可不能大意啊。”在旁人看来的确如此,但两人的关系是否真的那么亲密呢?

年轻女子的心容易兴奋,而刚刚还兴奋不已转瞬又消沉暗淡了。她们为细微的琐事而内心悸动,也为无谓的小事而心痛不已。芳子那种似恋非恋的温柔态度,总是让时雄感到困惑。一旦机会来临,冲破道义和世俗的力量要比撕裂一块绸子更加容易。只是,打破这一切的机会并不会轻易降临。

时雄自认为,在这一年中,这样的机会至少已经有两次临近了。一次是,芳子寄来一封厚厚的信,信中含泪诉说了自己才疏学浅,对老师的鸿恩无以为报,因此想要回到家乡嫁作农妇,从此隐没乡间。另一次是,一天晚上时雄偶然造访,恰逢芳子单独在家。只有这两次。第一次,时雄十分清楚那封信的含义,对于该如何回复,他苦恼得彻夜未眠。时雄几次窥视妻子安然熟睡的脸,谴责自己如此违背良心。第二天一早寄出的信,是一副严肃的老师口吻。第二次是在那之后两个月的一个春夜,时雄突然造访,只见芳子浓施粉黛,打扮得很漂亮,正孤零零地坐在火盆前。

“怎么了?”时雄问道。

“留下看家呢。”

“姐姐去哪儿了?”

“到四谷买东西去了。”

说着,芳子凝神注视着时雄的脸。多么妩媚!时雄在她那充满魅力的一瞥之下不由得心脏狂跳。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地聊了些家常,但这些平凡的言谈中隐含着不平凡的意味,他们似乎都对此心领神会。那时候,如果再一起聊十五分钟会发生什么呢?芳子富于表情的眼睛闪闪发亮,言辞娇媚,态度非同寻常。

“你今晚打扮得真漂亮。”时雄故意若无其事地说。

“嗯,刚才,刚洗了澡。”

“粉擦得很白啊。”

“哎呀,老师!”芳子说着笑了起来,身体倾斜,现出娇羞的样子。

时雄很快就回去了。虽然芳子恳切地挽留说“不用这么着急吧”,但时雄说什么也要回去,芳子就恋恋不舍地在月色中送了他一段。她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种深邃的神秘。

进入四月以后,芳子因身体多病而面色苍白,并患上了神经过敏症。即使服用大量的溴化钾也难以入睡,苦不堪言。无限的欲望和本能的力量肆无忌惮地诱惑着正值妙龄的芳子。她终日与药为伴。

芳子四月底回老家,九月返回东京,接着就发生了这次事件。

这次事件不是别的,正是芳子有了恋人。而且,在返京的途中,芳子跟恋人一起去游览了京都的嵯峨。因为游览的两天时间,致使出发日期与到达东京的时间不吻合,东京这边与老家备中那边便互致书信,追问的结果发现芳子恋爱了。芳子表达了恳切的愿望,说他们的恋爱是神圣的,两人决没有做越轨的事,但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成就他们的爱情。时雄作为芳子的老师,无可奈何地被当成了这场恋爱的见证者和两人的月下老人。

芳子的恋人是同志社的学生、神户教会的秀才,叫田中秀夫,今年二十一岁。

芳子在老师面前向神灵发誓,他们的爱情是神圣的。芳子流着泪说,虽然家乡的父母指责她身为学生却偷偷跟男人一起去嵯峨玩儿,精神已经堕落了,但是他们决没有龌龊的行为。反倒是在京都分别之后他们才相互感觉到爱意,回到东京一看,那个男的写的火热的信已经到了,这样才开始相约未来,情况就是这样,决没有做过越轨的事。虽然时雄内心感受到莫大的伤害,但又不得不为这两人的所谓神圣爱情而尽一己之力。

时雄无法抑制心中的苦闷。被人夺爱,这使他心情极为暗淡。本来,他并没有要把女学生发展成情人的打算。要是有这种明确打算的话,就不会在已经两度降临的机会面前犹豫不决了。但是,他如何能够忍受心爱的女学生——那个为他的寂寞生活增添了美丽色彩,给予他无穷力量的芳子,突然被人夺走呢?虽然因犹豫不决而错过了两次机会,但是在时雄内心深处有一线微弱的希望,他期待着第三次、第四次机会的降临,期待着拥有新的命运,开始新的生活。时雄烦闷不已,思绪混乱。嫉妒、惋惜、悔恨,种种念头绞缠在一起,像旋风一样在脑海中盘旋。身为老师的道义感也与此交织,再加上为了所爱女子的幸福而做出牺牲的念头,使他心中的火焰愈烧愈烈。于是,吃晚饭时他喝了大量的酒,烂醉如泥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着雨,屋后的树林传来哗哗的雨声,令时雄备感凄清。雨水拉成长长的雨线冲刷在老榉树上,让人只觉得那是从无际的空中永无止境地倾泻下来的。时雄既无心看书,也无力提笔。已经入秋,时雄把身体横卧在冰凉的藤椅里,背上传来森森凉意,他一边看着长长的雨线,一边从这件事回想着自己这半生。在他的人生中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历。只因一步之差就与命运失之交臂,总是被排挤在圈外,那种孤独、郁闷的苦涩滋味是他经常体会的。在文学领域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恋爱,恋爱,恋爱,一想到时至今日自己仍然被裹挟在如此消极的命运中,时雄就感到自身的懦弱和命运的不济直逼心底。他感到自己就是屠格涅夫所说的Superfluous man![11]主人公那虚幻的一生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时雄不堪寂寥,从中午开始就说要喝酒。妻子准备得慢了一点,他就唠叨个不停,又因为端上来的下酒菜不可口而大动肝火,然后自暴自弃地猛喝起来。一壶,两壶,随着酒壶数量的增加,时雄很快就烂醉如泥,对妻子的抱怨也停止了。当酒壶里没有酒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嚷着“酒!酒!”然后就把新拿来的酒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干。胆小的女佣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明所以。开始的时候,时雄对五岁的儿子百般爱抚,又是抱又是亲又是抚摩,但不知怎么孩子哭了起来,时雄十分生气,照着孩子的屁股啪啪乱打,吓得三个孩子远远地围着,惶惑地看着父亲那张未曾有过的、醉得通红的脸。喝了将近一升以后,时雄醉倒在桌边,连桌子打翻了也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他又用奇怪而缓慢的调子吟唱起了一首十年前流行过的幼稚的新体诗。

你或许感到

门前徘徊的

只有卷起街巷尘埃的风暴

比那风暴更狂躁

比那尘埃更纷乱

爱情的遗骸被拂晓……

吟到一半,时雄就那样披着妻子给他盖的被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像座小山一样朝客厅那边走去。“去哪儿?你去哪儿啊?”妻子赶紧跟在后边追,但时雄置之不理,照样披着被子就要进厕所。妻子慌忙叫着:“他爸,他爸,你喝醉啦!那儿是厕所呀!”

妻子冷不防从后面拽住了被子,总算在厕所门口把被子夺到了手。时雄晃晃悠悠地开始小便,之后就突然横躺在了厕所里。妻子嫌脏,不停地连摇带拽,可时雄就是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虽说如此,他并没有呼呼睡去,而是双目圆睁,脸色酱红,目光锐利地盯着屋外下个不停的雨。

注释

[1]日本著名书店,总部在东京,以经营外国书籍闻名,在明治时代是日本知识分子接受欧洲新思潮的窗口,现已有多家连锁店。周氏兄弟都从丸善书店买过书,尤以周作人与该书店的关系密切。

[2]甲武线是日本明治时代在东京市内从“御茶之水”经“饭田町”、“新宿”开往“八王子”的私营铁路,1906年10月1日根据《铁道国有法》被国有化,成为现在的中央本线的一部分。

[3]原文为“一閑張”,是日本传统的和纸漆器,在木质模子上粘贴多层和纸,然后去掉模子,髹漆定型并装饰。据称为江户初期飞来一闲所创。由于其轻巧耐用,深受人们欢迎,常被制成茶道用具等各种生活用品。

[4]溴化钾,英文名Potassium bromide,可用作神经镇静剂,也用于制造感光胶片、显影药、调色剂等。

[5]日本的“高等师范”学校最初指培养初中或女子学校教师的旧制专科学校。这里指公立的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即现在的筑波大学的前身。

[6]日语称“二七不动”,是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个小庙,离市谷站不远,供奉着不动明王。“不动”即指不动明王,梵语为Acalanatha(意为“不动尊者”),是五大明王主尊和八大明王首座。因那里的僧人曾有27天禁食的苦修,故又称“二七不动”。值得一提的是,庙的前院安放着切支丹石灯笼,是江户初期的物品,在江户幕府对基督教的严厉镇压下,教徒们在石灯笼上模拟地藏菩萨的样子刻上基督像,秘密坚持自己的信仰。小说中芳子就出身于基督徒家庭。

[7]赫尔曼·苏德曼(Hermann Sudermann,1857—1928),德国剧作家、小说家,创作带有自然主义倾向,内容关注贫富对立等社会问题。主要作品有剧本《故乡》、小说《忧愁夫人》等。在明治末期到大正时代,苏德曼和霍普特曼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日本作家的笔下。

[8]苏德曼的小说《故乡》中的女主人公(1893年的德文版名为《故乡》Heimat,1896年英文版标题为《玛格达》)。

[9]娜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06)的戏剧《玩偶之家》(1879)中的女主人公,她为了给丈夫海尔茂治病伪造父亲的签字向人借钱,丈夫知道后因担心影响自己的名誉地位而斥责妻子无耻。最后娜拉看透了丈夫的自私和夫妻间的不平等,不甘心做丈夫的玩偶而愤然出走。

[10]叶莲娜是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1860)中的女主人公,是追求自由和解放的新女性形象。她爱上了一个以解放祖国为己任的保加利亚青年,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他,决心为解放保加利亚而献身。在他们回保加利亚的路上丈夫病故,但叶莲娜依然坚持独自前往保加利亚。

[11]“Superfluous man”即多余的人,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是“多余人”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