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堡诗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芝加哥诗集

Chicago Poems

1916

卡尔·桑德堡

1878.1.6—1967.7.22

芝加哥

给全世界宰猪的、

造工具的、垛麦子的、

跑铁路的、搞全国船运的人,

粗暴,强壮,吵闹,

宽肩膀的城市[1]:

他们告诉我你很缺德,我信他们,因为我看见你浓妆艳抹的娘们在煤气灯下勾引乡下小子。

他们告诉我你很邪门,我答:是呀,是真的,我看见持枪歹徒杀了人,逍遥法外,又去杀人。

他们告诉我你很野蛮,我回答:我看见了在女人和孩子脸上露出野性的饥渴。

说完我再次转身冲着那些嘲笑我的城市的人,我把嘲笑还给他们,对他们说:

来,显给我看,还有哪个城市扬着头这么得意地唱,这么活跃、粗犷、机灵、健壮。

干活呀干活呀,边干边发出招人听的咒骂,这可是位人高胆大的拳击手,和那些弱小的城市对照鲜明;

凶得像条狗,吐着舌头准备出击,狡猾得像个麻脸的野人,和荒野对抗,

光着头,

挥铁锹,

搞破坏,

搞计划,

建呀,毁呀,再建呀,

烟雾底下,他满嘴灰尘,敞着白牙大笑,

在命运的重压下,他笑得像个年青人,

笑得简直像个从没吃过败仗的天真战士,

吹牛呀,笑呀,他的脉搏在手腕里跳,人民的心在他胸膛里跳,

笑呀!

笑呀,粗暴、强壮、吵闹的年青人,光着膀子淌着汗,得意自己是宰猪的、造工具的、垛麦子的、跑铁路的、搞全国船运的人。

平民

我在山间游历,看到蓝色的雾和红色的悬崖,感到惊诧;

在湖边,无穷无尽的潮水浩浩荡荡涌来,我无言站立;

在大草原的星空下看北斗七星倾斜在天际,我思绪万千。

伟大的人类,战争和劳动的盛况,士兵和工人,母亲托起她们的孩子——这全叫我感动,感觉到他们的庄严。

后来有一天,我真实地看到了穷人,几百万穷人,忍耐而艰辛,比悬崖、比潮水、比星星更加忍耐;无数的,像夜的黑暗一般忍耐——他们是国家被损毁的谦卑的废墟。

迷航

凄凉,孤单

整个长夜航行在湖上

雾迷濛,烟漫延,

那条船的汽笛

不停地呼唤,呼啸

像个迷路的孩子

哭泣,苦恼

寻找港口的胸脯

港口的眼睛。

港口

走过一堵堵乱七八糟丑陋的墙,

走过一家家门口那里有女人

极度饥渴的眼睛向外张望,

那些饥渴的手的影子像有鬼出没,

离开那些乱七八糟丑陋的墙,

在城市边缘,我冷不丁来到

一座湖,蓝得晃眼,

太阳下长长的波浪

在甩着浪花的弯曲湖岸摔得粉碎;

一股扑扇的海鸥的风暴,

一大片灰色的翅膀

和飞行的白肚子

在天空里自由地顺风盘旋。

工厂的门

你们永远不会回来。

当我看见你们走进那些门我说了声再见,

那些毫无希望的敞开的门吆喝、等待

然后带走了你们——多少钱一天?

给那些瞌睡的眼睛和手指多少钱?

我说再见因为我知道他们抽你们的手腕,

一滴一滴抽光你们的血,

在黑暗里,在寂静里,一天接一天,

你们还没有年青就变老了。

你们永远不会回来。

哈尔斯台德街车[2]

你过来,画家,

在早晨七点钟

在一辆哈尔斯台德街车上

在这儿跟我一起抓住吊环。

拿起你的笔

画下这些脸。

拿你的笔试着画下这些扭曲的脸,

站在犄角的那个宰猪的——他的嘴巴——

那个穿工装的工厂女孩——她松弛的腮帮子。

给你的笔

找个法子标出你记住的

那些疲倦空虚的脸。

他们一觉醒来,

早晨潮湿

又清凉,

那些脸

疲倦得没了希望,

空虚得没了梦想。

克拉克街桥[3]

脚践起灰尘

车轮扬起灰尘,

车流人流滚滚,

整天是脚和车轮。

这会儿……

……只有星星和雾

一个孤单的警察,

两个卡巴莱舞女,

又是星星和雾,

不再有脚和车轮,

不再有灰尘和马车。

钞票的声音

滴血的声音

…………

心碎的声音,

……唱歌的声音,歌唱,

……银子般的声音,歌唱,

比星星还温柔,

比雾还温柔。

地铁

下到两堵阴暗的墙之间

那里坚守铁的法则,

模仿欲望的声音。

疲惫过往的人们

耸着谦卑的肩膀,

把他们的笑声甩入艰辛。

叫卖鱼的

我认识一个麦克斯维尔街的犹太鱼贩子,他的嗓子像一月的北风吹过地里的玉米茬儿。

他在预期的顾客面前晃动一条鲱鱼,洋溢着一种和巴甫洛娃跳舞时一样的快乐[4]。

他脸上的神情显得他特别高兴卖鱼,特别高兴上帝创造了鱼,对他来说,可以把顾客也当成他从手推车里拎出来的鱼。

幸福

我请教生活哲理的教授,告诉我什么是幸福。

我去问著名的经理人,他主管几千人的工作。

他们都摇头,朝我一笑,似乎我在戏弄他们。

后来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沿着迪斯普雷尼斯河闲逛,

我看见树下一伙儿匈牙利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喝一小桶啤酒,拉手风琴。

挖泥工

二十个人站着看那些挖泥工。

他们铲着沟壁

那儿的黏土闪着黄光,

为了新的煤气管道

他们把铁锹刃铲进得越来越深,

他们用红手帕

擦去脸上的汗。

挖泥工干着……停下来……从泥坑里

拔出他们陷进去的靴子。

二十个观看的人里

十个悄悄说:“哦,鬼才干这活儿,”

另外十个说:“我倒想干干这差事。”

优雅之地

一个百万富翁的坟墓,

一个好几百万的富翁,女士们先生们,

他们每年花两万五千块钱

用鲜花装点、维护

这个死人待的地方,

好让对死者的记忆保持新鲜。

那个商业大亨归于尘土了,

在他写下的最后的遗嘱里

在署名的上方他要求

留出两万五千块钱

买玫瑰花、丁香花、绣球花、郁金香,

让芬芳和色彩,亲切的记忆

围绕他最后长住的家。

(一百个女出纳想要五分钱硬币今晚上电影院。

一百个酒吧里的后座上,女人在桌子边

陪男人喝酒,等着男人掏出他们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银元[5]。

一百家装修漂亮的房间里,都有个女孩卖丝绸、皮革、服装,一礼拜的薪水是六块。

女孩在早晨拉上她的长筒袜,她才不在乎上帝、报纸和警察,不在意她故乡的议论、别人管她叫什么。)

罗马人的后代

意大利护路工坐在铁轨上

吃有面包和腊肠的午餐。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餐桌上

摆着新鲜的红玫瑰和黄色水仙花,

男男女女享用淌着棕色肉汁的牛排,

草莓和奶油,点心和咖啡。

意大利护路工吃完了干面包和腊肠,

在卖水的人那里拿长柄勺喝了水,

回去接着干他一天十个钟头的另一半。

他要维护路基,要让餐车里

桌上的雕花玻璃瓶立稳了,

玫瑰花水仙花纹丝不动。

玛格[6]

天啊,但愿我从来没见到你,玛格。

但愿你从来没辞掉工作来陪我。

但愿我们从来没有在那天买了结婚证,

为你买了白婚纱,跑去找牧师,

告诉他说我们会永远相亲相爱、相互照顾,

就像太阳月亮天长地久。

真的,现在但愿你住在远离这儿的地方,

我这个贪杯的懒鬼已经在千里外死去。

我但愿孩子们从没有出生,

没有要付的房租、煤和衣服,

没有杂货店伙计来催账,

每天要花钱买豆子和梅干。

天啊,但愿我从来没见到你,玛格。

但愿孩子们从没有出生。

工作的姑娘

工作的姑娘早晨去上工——她们一溜溜儿地走在市区的店铺和工厂中间,几千人胳肢窝下夹着用报纸包的午饭,像块小砖头。

每个早晨我在这年青姑娘的河里走过,我感觉生命是个奇迹,它都会流去哪里,她们身上展现出如此富有的花样年华,红嘴唇笑盈盈的,眼里还闪着昨夜跳舞、游玩、闲逛的记忆。

绿色和灰色的人流在一条河里肩并肩走过,这里永远有不同的人,那些走过的人,那些女人知道她人生赌博的每一种结局、意义和暗示,该怎么应付跳舞、那些搂着她们腰肢的胳膊、那些在她们秀发里游戏的手指。

走过的脸孔上写着:“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青春和欢笑走向哪里,我记得,”这些人脚步放慢了,别人有美貌,她们有智慧。

就这样在市区清早的街道上流动着绿色和灰色。

玛米

玛米绞尽脑汁想要冲破一个印第安纳小镇的束缚,梦想在火车跑过的什么地方做件浪漫的、轰轰烈烈的事情。

她能看到火车头冒的烟消失在了太阳底下钢轨闪光的地方,从早晨邮递的报纸里她知道远处有个大大的芝加哥,所有的火车都在那儿跑。

她厌倦了那些理发店的小伙子、邮局里的饶舌、教堂里的闲话、国庆日和圣诞节乐队演奏的老曲子,

她为自己的命运哭泣,绞尽脑汁要冲破束缚,她打算自杀,

那时她冒出个想法,要死不妨在芝加哥街头为件浪漫的事儿苦斗而死。

现在她在“波士顿商店”的地下室里有份工作,一周挣六块[7]。

即使现在她还是像老样子绞尽脑汁想要冲破束缚,想着是不是有个更大的地方,开出芝加哥的火车都往那儿跑,那儿也许有

浪漫

轰轰烈烈的事情

真实的梦

永远不会破碎。

个性

一名鉴定科的警方记录员的沉思

你爱过四十个女人,可你只有一根拇指。

你过着一百种秘密生活,可你按手印的只有一根拇指。

你转遍了世界,参加了一千场战争,赢得了世上所有的荣誉,可当你回到家,你母亲给予你的那一根拇指的指纹,和你离开故乡你母亲同你亲吻告别时的那根拇指的指纹,还是一模一样。

从时间旋转的子宫里生出数百万人,他们的脚塞满了大地,他们为了立足的空间割断彼此的喉咙,他们之中没有两根拇指相同。

拇指们的伟大上帝存在于某个地方,他能讲述这内在的故事。

搞爆炸的革命者

在一家德国餐厅,我和一个搞爆炸的革命者一起用晚餐,吃牛排和洋葱。

他笑着讲他老婆孩子的故事还有劳工和工人阶级的事业。

那是一个毫不动摇的男人的笑声,他知道生活是一桩丰富、得有血性的事。

他的笑声响亮像海鸥快乐的叫声——它们展翅冲过暴风雨飞行。

他的名字登在许多报纸上成为全民公敌,没有几个教堂或学校的看守会给他开门。

作为一个搞爆炸的革命者,他吃牛排洋葱时只字不提他神秘的白天黑夜的事。

我永远记得的只有他是位爱生活的人,爱孩子的人,爱一切自由的人,随处开怀大笑的人——他还是位爱世界上的热血心肠的人。

黑人

我是黑人。

唱歌的,

跳舞的……

柔软得胜过棉花绒毛……

坚实得胜过黑土地

太阳里奴隶们的赤脚

拍打路面……

泡沫似的牙齿……迸发轰轰大笑……

女人血里有火热的爱,

翻筋斗的小黑孩儿有纯洁的爱……

弹拨的班卓琴发出懒洋洋的爱……

为了秋收的薪水,受驱使,流大汗,

高声笑着伸出一双大手,

握着工具的拳头特有韧劲儿,

睡着笑着梦见古老的丛林,

丛林里昂扬的生活,陶醉得像太阳像露水像雨滴,

沉思着咕哝着戴脚镣的记忆:

我是黑人。

瞧着我。

我是黑人。

帽檐下

匆匆走过的脚步

和着嗡嗡的喧声

敲打我的耳朵像刮风的海上

无休止的浪涛,

从一副脸孔钻出一个灵魂

扑向我。

眼像一座湖

暴风在那里漫步

它从一顶帽檐下

抓住了我。

我想起一艘海中遇难的船

青肿的手指死抠着

一扇破裂的客厅的门。

摩天大楼

白天摩天大楼在烟雾和阳光里隐隐出现,它有灵魂。

草原和山谷,城市的街道,把人群灌进里面,他们在二十层楼里掺和起来,又倾泻回街道、草原和山谷。

那些整天给灌进去、泻出来的男男女女、姑娘小伙,是他们给了大楼灵魂、梦、思想和记忆。

(被抛到海里的、定居在荒漠里的人,谁会关心那座大楼,叫它的名字,向警察问路找它?)

电梯在缆索上滑行,邮箱接受信件和包裹,铁管子把煤气和水送进来,把污水排出去。

电线携带秘密到处爬行,带着光,带着语言,讲着恐怖、利润和爱情——男人为打拼生意发出咒骂,女人为谋划爱情发出疑问。

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沉箱降到了大地的岩层,把大楼撑起在旋转的地球上[8]。

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大梁像肋骨伸出,把石头墙和地板攒到一起。

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灰泥工的手用灰泥把各种部件黏结成建筑师赞成的楼形。

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太阳和雨水,空气和铁锈,时间挤压成百年,在大楼里里外外游戏,消耗着它。

那些曾经打桩、和泥的人,给埋进了坟墓里听风吹出没词儿的野歌。

那些曾经安装电线、管道、邮箱的人,那些看着一层层楼升起的人,下场相同。

他们的灵魂都在这里,连现在在百里外的后门乞讨的搬灰泥的杂工、因为喝醉了杀人入狱的砌砖工,也不例外。

(一个从大梁上跌下摔断了脖子的人——他还在这里——他的灵魂进入了大楼的石头。)

一层一层的办公室门上——有几百个名字,每一个名字代表一张脸,上面写着一个死去的孩子,一个热烈的情人,一种强烈的抱负,要挣百万的生意,要过吃龙虾的舒坦日子。

在门上的标签后,他们工作,一间间办公室的墙都守着秘密。

一周挣十块的速记员,从公司主管、律师、效率专家那儿接到信件,多少吨的信件从大楼一捆捆地寄到地球各个角落。

每一名办公室姑娘的微笑和眼泪,进入了大楼的灵魂,跟统治大楼的主人完全相同。

钟表的指针转到了中午,每一层楼都空了,男男女女出去吃饭,然后回来工作。

下午快完的时候,所有的工作都慢下来,松懈了,人们感觉白天正在他们身上结束。

一层楼接一层楼,空了……穿制服的电梯工下班了。水桶哐啷响……清洁工干活了,说着外国话。扫帚、水和拖把清洗掉白天楼层里人们留下的灰尘和痰,机器的污垢。

在楼顶上用电光拼出的字,告诉几英里之内的人们去哪儿买东西。那广告一直做到午夜。

在楼道的黑暗里。发着回音。一片寂静……守夜人慢腾腾从一层楼走到另一层,试着敲敲门。左轮手枪在屁股兜里凸起……钢制的保险箱立在角落。钞票摞在里面。

一个青年守夜人靠着窗户,看着驳船、汽艇的灯光在港口闯出水路,铁路调车场上红白的信号灯织成网,一团庞大的雾夹杂着交叉的、成簇的道道白光和污迹在沉睡的城市上空戏耍。

黑夜摩天大楼在烟雾和星光里隐隐出现,它有灵魂。

雾[9]

雾来了

踮着猫的碎步。

它的屁股老老实实

坐着俯瞰

港口和城市,

然后接着走。

杰恩·库贝利克[10]

你的琴弓拂过一根琴弦,一个长长的低音在空气里震颤。

(一位波西米亚母亲流泪了,她新生的孩子在乖乖学着吃奶。)

你的琴弓狂热抖动着飞速奔跑在所有琴弦的高音部。

(所有波西米亚姑娘在礼拜天下午的山上同她们的恋人欢笑。)

白皙的肩

你白皙的肩

我记得

你耸一耸,笑一笑。

浅浅的笑

从你白皙的肩

慢慢抖落。

屠杀者

我对你歌唱

柔弱得像个男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在说话;

艰难得像个男人戴着手铐,

被拘留在他动弹不得的地方:

在太阳下

挑出一千六百万男人,

他们有闪光的牙齿,

锐利的眼睛,结实的腿,

脉管里奔流着年青的热血。

红色的血流淌在绿草上;

红色的血浸透黑土地。

一千六百万人在屠杀……屠杀,屠杀。

我日夜忘不了他们:

他们敲打我的脑袋要我记住他们;

他们捶击我的心,我冲他们回喊,

冲他们的家和女人,梦想和游戏回喊。

我夜里醒来,闻到战壕的气味,

听见战壕里睡眠者轻微的动作——

黑暗里一千六百万睡眠者和哨兵:

他们有的人永远长眠了,

他们有的人明天就要永远睡过去,

固定在世界绝望的悲恸里,

吃着,喝着,艰辛从事……一项长久的工作——屠杀。

一千六百万男人[11]。

钢铁

炮,

长长的钢炮,

以战神的名义

从战船里瞄准。

笔直的擦得锃亮的炮,

上面爬满了白衣水手,

容光焕发的棕色的脸,雪白的牙,蓬乱的头发,

矫健的白衣水手们大笑,

坐在炮上唱着战歌。

铲子,

宽阔的铁铲,

铲松了草皮铲平了土地,

挖成了长方形的墓穴。

我请你

见证——

铲子是炮的兄弟。

窗口

给我饥渴,

啊,众神,坐着

给予世界以秩序的众神。

给我饥渴,痛苦和需求,

把我关在金钱和名声的大门之外

忍受羞耻和失败,

给我最粗鄙最令人厌倦的饥渴!

但请留给我一点小小的爱,

一个在白日终结时和我交谈的声音,

一只在黑暗房间里抚摸我的手,

打断漫长的寂寞。

在黄昏的天色中

落日朦胧,

从变幻的阴沉海岸

迸出一颗在西天徘徊的星星。

让我走向窗口,

注视那黄昏的天色

等待着,心知那正在到来的

小小的爱。

在中秋的月亮下

在中秋的月亮下,

柔软的银子

闪闪烁烁

点点滴下花园的夜,

死神,阴沉的嘲弄者,

来了,和你悄悄耳语

仿佛你是他记得的

一位漂亮朋友。

在夏天的玫瑰下

芬芳的嫣红

潜藏在疯狂炽热的

叶子的黄昏,

恋人,来了,

小小的手抚摸你,

带着一千个记忆,

问你

美丽的、不能回答的问题。

黄色主题

秋天我用黄色的球

点缀山丘。

我用一簇簇橙色、棕色的金子

照亮草原的玉米地,

人们叫我南瓜。

在十月末[12]

当暮色降下

孩子们手牵手

围着我转圈,

唱起幽灵歌曲

和对满月的欢喜;

我是一盏南瓜灯

牙齿狰狞,

可孩子们知道

我在逗他们。

年轻的海

海从不平静。

它撞击海岸

无休无止像颗年轻的心,

在搜寻。

海会讲话

只有风暴似的心

懂得它的语言:

它摆出副粗暴母亲的面孔

在讲话。

海是年轻的。

一次风暴就洗掉所有的老迈

让它变得年轻。

我听见它满不在乎的笑声。

他们喜欢海,

靠海而生的男人

知道自己会葬身

海水之下。

海说,

只要年轻人来。

让他们吻我的脸

听我说话。

我是最后一个词儿

我告诉你

风暴和星星来自何处。

孩子

年青的孩子,基督,正直聪明,

向老者们询问问题,那些问题

是所有的孩子都会在流水下发现的,

会在高大树木投在平静水面的影子下

发现的,那些老树粗糙歪扭,向下俯瞰。

只有孩子们的眼睛会发现,他们不说,

他们在寂寞里低声唱歌。

年青的孩子,基督,继续询问,

老者们什么都不回答,只知

爱这年青的孩子。基督,正直聪明。

被玷污的鸽子

我们坦白讲,这位女士在嫁给企业律师之前没当过妓女,律师是在齐格菲合唱团里看上了她。

在那之前她从没拿过任何人的钱,她用唱歌跳舞挣到的钱买丝袜子。

她爱一个男人而那个人爱六个女人,游戏改变了她的容貌,她需要钱做越来越多的按摩,付美容师的高收费。

现在她开一辆加长的下悬式轿车,全凭自己挣来的,她从日报里读她丈夫在从事的州际商业代理,她每年都需要更大号的胸衣,有时候她纳闷,一个男人怎么周旋六个女人。

走了

在我们的小城人人都喜欢琪克·洛莉莫。

远远近近

人人喜欢她。

我们全都喜欢的野姑娘执着地

抱着她想要的梦。

现在没人知道琪克·洛莉莫去了哪儿。

没人知道为什么她在箱子里装了……几件旧东西

就走了,

走了,她小小的下巴

朝前一扬

一顶宽大的帽子下

柔软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飘动,

一个歌手,一个跳舞的,一个爱笑的热烈奔放的情人。

有十个、一百个男人追过琪克?

有五个、五十个伤透了心?

人人喜欢琪克·洛莉莫。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犁田小子

夕阳最后的红光消散,

低矮山峦的轮廓线上

耸起移动的黑色阴影,我看见

犁田小子和两匹马衬着一片灰色,

在黄昏里耕出最后一道犁沟。

草地闪着褐色的微光,

空气弥漫泥土的气味,

四月的雾,凉爽潮湿。

我会久久记得你,

犁田小子和马衬着天空的影子。

我会记得你和你为我

制作的画面,

在暮色里翻耕草地,

四月黄昏的雾。

百老汇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百老汇

你金色的发出召唤的光芒。

我会久久记得你,

高墙作岸的匆急的游戏的河流。

那些懂你的心全恨你,

那些给予你欢笑的嘴唇

都化入了她们人生和年华的灰烬,

她们在你粗粝遭践踏的石头街道的尘埃里

诅咒那些遗失的梦。

老妇人

夜行车一路叮铃哐啷,从楼房

和路面的碎石头发出的回音跟着它。车的头灯嘲笑着雾,

把黄色的光线锁定在呆滞的冷雨;

我的前额顶着窗玻璃

困倦地望着墙壁和人行道。

车的头灯找寻着路,

生命已从这雨天和混沌里消失——

只有一个老妇人,浮肿,眼烂了,头发乱蓬蓬,

过去的日子早已漂远了,

在一个门洞她缩成一团准备睡觉,

无家可归。

电话线杆下

我是一根铜线吊在空中,

衬着太阳细极了,我连一条清楚的影子都没有。

我日夜一直在唱——嗡嗡嗡,噌噌噌:

爱情、战争和金钱;斗争和眼泪,工作和需要,

男男女女的死讯和笑声穿过我,我携带了你们的语音,

在雨里,潮湿滴水的日子,在黎明,阳光干爽的时候,

一根铜线。

我是人民,是草根

我是人民——是草根——是百姓——是大众。

你知道吗,天底下所有伟大工程都由我建造?

我是劳动者,发明者,生产了全世界的吃的和穿的。

我是见证历史的观众。拿破仑和林肯式的人物出自我。他们死了。我会奉献更多的拿破仑和林肯。

我是播种的土地。我是大草原,我能承受更多的耕作。暴风骤雨在我头上刮过。我忘了。我最好的东西被吸干浪费。我忘了。给我的没有别的,只有死亡,我被支使去干活,交出我的一切。我都忘了。

有时候我会咆哮,振作起来,洒几滴血好叫历史记住。然后——我忘了。

当我,人民,学会记住,当我,人民,用昨天的教训,不再忘记是谁在去年掠夺了我,是谁把我当傻瓜耍弄——那时候全世界就不会有哪个人说到“人民”这个名字时,敢带半点轻蔑的口气和嘲笑的神情。

那时候,草根——百姓——大众——就会得胜。

印第安儿子

我喜欢你们的脸,我看到古老沧桑

我喝你们的奶,它灌满我的嘴

我睡在你们的屋子里和你们聊家常

我是你们的一员。

可我心里燃着一团火。

心在肋骨下怦怦跳,

脑子里闪的

全是冲动,没完没了的神秘指令,

说:

“我把你们留在后面——

你们守着小山,千百年都一样,

你们守着忍耐的牛群和

挡雨的老房子,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

艰难险阻之地召唤我,

伟大的死亡之地召唤我,

人们两手空空去那里

死时笑着

看地平线上飘移的星星。

我将孤独地死去,没人听我最后的话。

我将走进城市和它战斗,

叫它给我幸运和爱情的口令,

值得为之去死的女人,

还有金钱。

我要去的地方你们没见过

我和所有人都没见过。

我只知道我要走向暴风雨

要战胜的是软弱和天真。”

没有怜悯没有指责。

我们谁都没有错。

毕竟只有这条路:

你们守着小山我出走。

旧货商

我很高兴上帝看见了死神,

交给死神一件差事去照管所有活腻味了的家伙:

当一座钟的齿轮全旧了,转得慢了,

连接松了,

那座钟还在嘀嗒走着,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

报着错误的时间,

满屋子人嘲笑这钟是个懒骨头,

当大块头的旧货商驾着马车来到这栋宅子,

钟真高兴被旧货商的胳膊搂着说:

“你不属于这里了,

你得

跟我走,”

它感觉到了旧货商的胳膊

紧紧抱着它离开了,钟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