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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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普拉特[1]的春天

她像旋风似的冲进门来。

“我的衣服送来了吗?”

“没有,小姐。”女仆回答道,“我也纳闷,衣服怎么今天还没送来。”

“当然不会送来,我知道那懒蛋。”她嚷道,声音里颤动着强压的啜泣,“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一点半我要坐车到普拉特公园去看赛马。这下可去不成了,就因为这傻蛋!再说,天气又这么好!”

她感到十分恼怒,颀长的身子气冲冲地猛的一下跌躺在那张窄窄的波斯沙发上。沙发在闺房的一角,上面铺着毯子,垂着流苏,闺房布置得花里胡哨,难看极了。今天的赛马会上,她这位人人皆知的小妇人和出名的美女原本要扮演重要角色的,可是现在她不能去参加了,为此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她双手捂着脸,热泪从她那戴着沉甸甸戒指的纤细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

她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几分钟,随后稍稍支起身子,伸手刚好够着那张英式小桌,她知道,小桌上有夹心巧克力糖。她机械地把糖一块块塞进嘴里,慢慢化开。她疲惫极了,加上昨天夜里又逛荡又喝酒,凉爽的屋里半明半暗,她心里非常痛苦——在这一切的共同作用下,她慢慢打起盹来了。

她大约睡了一个小时,睡得不沉,也没有做梦,意识似睡非醒。平时她的眼睛顾盼之间波光粼粼,万种风情,最能勾魂,此时尽管她的两只眸子闭着,但她仍然非常漂亮。只有那两道精心描画的眉毛使她显出一副交际花的模样,要不然别人还真会把她当作一个沉睡的孩子呢。她的容貌那么灵秀,那么匀称,脸上因失去快乐而现出的痛苦也被睡眠抹去了,未留下一丝痕迹。

近一点钟的时候她醒了,对自己方才竟睡了一觉,感到有点吃惊。随后她又渐渐记起了一切。她神经质地不断使劲按铃,女仆应声来到她面前。

“我的衣服送来了吗?”

“没有,小姐!”

“混账东西!她明知我今天要穿这件衣服的。现在完了,我去不成了。”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在狭窄的闺房里踱来踱去,随后把脑袋伸出窗外,看看她的马车来了没有。

当然,马车已经来了。只要该死的女裁缝一到,一切就会称心如意。可是,看来她还不得不待在家里。思量来,思量去,她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最最倒霉,像她这么倒霉的女子,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

可是,忧闷却又使她感到快慰,她无意中发现,忧闷的时候自己就清心寡欲,忧闷倒是有其独特的魅力。说到风就是雨,这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就令女仆去将她的马车打发走。马车夫得到这道命令,简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今天是赛马日,他可以去大大挣笔钱了。

但是,她刚看到这辆华丽的双座马车疾驰而去,就对自己下的这道命令感到后悔了,倘若她不怕害臊,她宁愿自己从窗口收回这道成命,不过她毕竟是住在维也纳最显贵的地区,住在格拉本街的名媛啊。

那么,现在完了。她在房间里关了禁闭,就像士兵受了处罚不得离开营房一样。

她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狭窄的闺房里各色东西样样齐全,从最低劣的破烂到最精致的艺术品,毫无选择,格调低下,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她此刻在这里感到很不自在,再加上那种由二十种不同的香水一起散发的气味和黏在每样东西上的那股子刺鼻的烟味,更让人无法忍受。对这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厌恶,就连普雷沃[2]的一本本黄皮小说,今天对她也失去了魅力,因为她不断在想着普拉特,想着她的普拉特,想着那片正在赛马的快乐草地。

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没有华贵的礼服而统统成了泡影。

这真不由得要让人大哭一场。她精神颓丧地靠在圈手椅里,又想睡一睡,以此来打发下午的时光。但是,这不成,眼皮总是不断睁开,渴望光亮。

于是她又走到窗前,眺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格拉本大街的人行道以及在人行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天空如此湛蓝,空气如此温暖,她渴望到郊外去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独自到普拉特去,虽然不能坐在彩车上巡礼,但至少可以看看,享会儿眼福,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这样她就不必穿华丽的礼服,穿身朴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为这样人家就认不出她了。

这个计划很快就决定了。

她打开柜子,挑选衣服。这些衣服耀眼闪亮,花花绿绿,光彩炫目。各种五色斑斓、花团锦簇的华服纷然杂陈,一齐映入她的眼帘。她挑衣服的时候,丝绸在她手里淅淅作响。挑衣服可并非易事,因为这里的衣服几乎全是礼服,其意图极为鲜明,那就是要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这正是她今天想要避免的。找了很久,她脸上终于一下子绽出一抹天真而快乐的微笑。在柜子的一角,她发现一件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穷酸的衣服,衣服已经压得皱皱巴巴,上面布满灰尘。使她微笑的还不单是发现了这件衣服,而且还有这件纪念品所唤起的栩栩如生的往事呢。她想起了穿着这件衣服同自己的情郎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日子,想起她和情郎两人分享的许多幸福,接着又想起另一种情景:那时她先是成了某个伯爵的情妇,继而成了另一位的,随后又成为其他好多人的情妇……总之是拿自己的幸福换得了许多华裳丽服。

她不知道还留着这件衣服干吗。但是找到这件衣服她心里却很高兴。她换好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穿衣镜前一照,就禁不住对自己的打扮笑出了声。看上去她的举止是那么端庄,一副平民姑娘那种纯真无邪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格蕾琴[3]……

经过一阵翻找,她把帽子也找出来了,同衣服正好相配。接着她又笑吟吟地朝镜子里瞅了一眼,镜子里映出一位身穿周末盛装的年轻的平民姑娘,同样也回报她吟吟一笑,接着就走了。

她唇上挂着微笑,走上大街。

起先,她感到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觉察到,她并不是她所装扮的那个样子。

不过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在中午热辣辣的阳光下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渐渐地,她在自己这种新的状态下就能够挥洒自如了,于是便一边思量一边沿着红塔街往下走去。

这里,在阳光的沐浴下,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精心打扮的快乐的人群把星期日的气氛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都熠熠生辉,光灿炫目,都在向她欢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五光十色、熙来攘往的人群,这样热闹的场面她还从未见过呢。她只顾看啊,瞧啊,差点儿撞在一辆马车上。“简直像个村姑。”她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

于是她便稍加注意,可是一到普拉特大街,她的狂放不羁一下又冒了出来。因为这时她看见她的一位仰慕者正乘坐一辆华丽的马车紧挨她身边驶过,距离近得她几乎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真想这么来一下。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正神态优雅地、懒洋洋地把身子往后靠着。这时她放声大笑,笑得他回过头来,要不是她用手帕将脸捂住,也许就要被他认出来了。

她兴冲冲地继续朝前走去,旋即被卷进人潮之中。星期日的人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到维也纳国家圣塔,到普拉特的条条林荫道上去漫步。这些林荫道宛如铺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的白木梁,穿过林木葱郁、没有小径的普拉特谷地。她的狂放不羁受了人们欢乐情绪的感染,不知不觉中也全都消散了,因为人们沉浸在星期日的欢乐中,陶醉在大自然中,把星期日两头各六个风尘仆仆、工作繁重的日子一股脑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随人流而动,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既无计划又无目标,然而在充满生机的喧嚣中也在吞泡吐沫,逐浪翻腾。

女裁缝忘了把衣服给她送去,为此她几乎喜笑颜开了,因为她在这里感到如此欢畅,如此自由,她一生中还从未经历过,这与她童年时代初游普拉特的情景很是相仿。

这时,那些回忆和画面又纷至沓来,而且全被她那欢快的情绪织上一道金光闪烁的镶边。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可是心情并不悲郁颓丧,完全不像是在回忆某件不愿触及的事情,倒像是在回忆一种命运,一种极想再次经历的命运,那次爱情是赠予,并非出卖……

她沉浸在梦里,脚步还在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喧哗声变成了汹涌激荡的海涛,个别人的声音她已无法听清。她独自信步而行,心里思绪翻滚,往常她无所事事,躺在屋里狭窄的波斯睡榻上优哉游哉地往寂静、停滞的空气里吐着烟圈的时候,从未想得那么多……

突然,她抬头仰望。

起先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给她的思绪蒙上一层难以揭开的薄纱。现在,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老在盯着自己。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正确解释了这两道将她从梦中惊醒的目光。

这目光是从一位小伙子脸上那双黑眼睛里投来的。小伙子尽管留着浓浓的胡子,但是他那张稚气的脸却很讨人喜欢。从穿着可看出他是大学生,扣眼里还插了一朵民族党的党花,这更可以进一步证实这一推测。头上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斜地遮挡着柔和、端正的面容,赋予这颗普通的、极其平常的脑袋以某种诗人气质,给人以富于理想的印象。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轻蔑地皱起眉头,骄矜地把目光瞥往一边。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眼睛里又重新闪现出狂放不羁的笑意。此时她又感到自己是交际场上的名花,把装扮成平民姑娘一事忘在了九霄云外。她的乔装打扮如此出色,对此她自己也孩子气地乐了。

这位年轻人把微笑解释成为对他表示爱情,于是便向她走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她。他竭力想使自己的脸孔现出对胜利具有十足把握的男子汉风度,可是功亏一篑,胆怯和犹豫将他的努力一次次化为乌有。而这恰恰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因为她先前尚未遇见过表现出自制和含蓄的男人。这年轻人身上尚未消失的稚气给了她一种异乎寻常的印象,一种新的感受,而且极其自然,真是无与伦比。大学生几十次嘴唇微启,想跟她搭讪,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又总是由于胆怯和害羞而欲言又止。细细品味这情景,对她来说不啻是观看一出极其滑稽的喜剧。她不得不紧紧咬住嘴唇,才不致冲他哈哈大笑。

这小伙子还有一个长处:眼睛不瞎。他把她秀美的嘴角的抽搐所泄露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勇气大增。

突然,他一下脱口而出,恂恂有礼地问,是否可以允许他稍稍陪她一程。至于此举的理由,他并没有说明。他所以没有将理由说明,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尽管搜索枯肠,也没有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她呢,尽管小伙子做了很长的准备,但在他提出问题的瞬间,她还是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干吗不?只是不要现在马上就去考虑此事的结局会是怎样。她想,既然已经化装成平民了,干脆就把这个角色演下去;她像平民姑娘似的,也想同自己的仰慕者一起到普拉特去走走。说不定这事还很有趣呢。

于是,她决定接受他的提议,并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还是请他不要陪她,因为这要浪费他很多时间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明原因的这句话里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这个“行”字。他也马上就明白了这个意思,便走到她身边。

不一会儿,两人便在交谈了。

他是个年轻大学生,性格快乐、开朗,文科高中毕业还没多久,在高中时代养成了有点倜傥不羁的性格。他还阅世不深,经历不多,虽说男孩子式的爱他已有过无数次,不过大多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那种“艳遇”虽不能说从未有过,但也屈指可数。这是因为他缺少死皮赖脸地进攻的勇气,而这一点却是猎取“艳遇”的主要条件。他的爱情多半只是浅尝辄止,不是苦苦思索、从远处欣赏一番心爱的人,就是在诗里梦里排遣一下情怀。

相反,她开始关心起什么事的时候,就会一下子变成话匣子——突然间她操起也许已有五年未曾说过或想过的维也纳方言来了,对此她自己也感到暗暗吃惊。她仿佛觉得这五年美不可言的风流放纵的生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又回到从前,成了那个瘦弱的、渴望生活的郊区女孩,对普拉特公园及其魅力爱得入迷。

她还没有觉察到,他们已经慢慢离开了大道,走出喧嚣的人流,进入春光明媚的宽阔的普拉特草地。

高大的百年栗树繁枝远伸,浓叶遮地,葱翠欲滴,宛如一个个高高耸立的巨人。挂满沉甸甸的花朵的树枝簌簌作响,犹如在悄悄倾吐绵绵情话,一条条白色花絮像冬雪飘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地上各种色彩鲜艳的鲜花织成许多独特的图案。泥土里升起一股馥郁的甜香,像涟漪似的四处飘散,附着在每个人身上,粘得紧紧的,以致人们对于所得到的消受也无法说得清楚,而只有某种甜蜜的、可爱的、催人入睡的朦朦胧胧的意识。树木之上蓝宝石似的天穹如此湛蓝,如此明亮,如此纯净。太阳将万道金光洒遍它超群绝伦、恒久不变、无与伦比的创造物——普拉特的春天。

普拉特的春天!

这个词庄严地在空中飘浮,大家都感觉到自己周围有股强大的魔力,每个人心里都有花苞竞放、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感觉。对对情侣手挽手漫步在宽广无垠的草地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孩子们还不了解这种幸福,但他们心中也滋生出一种独特的冲动,迫着他们蹦跳、舞蹈、欢呼,欢乐的声音随风飘向远方,消失在树林中。

普拉特的春天像一道灵光映照在所有这些摆脱了工作压力的幸福的人们头上。

他们两人毫没觉察,魔力也慢慢地占领了他们的心灵,在甜蜜欢快的戏谑中渐渐潜入一种会心的亲密——一位颇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们彼此成了朋友,对于这位迷人的、活泼开朗的姑娘,这位我行我素、锋芒毕露、宛如乔装的公主似的姑娘,他心里感到喜出望外。她呢,她也很愿意获得这位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她同他开始演出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稍稍认真地加以对待了。她穿着以前的衣服,也重新获得了以前的感觉,她又重新渴望一次幸福,渴望初恋的幸福……

她觉得,她仿佛希望现在的一切都是初次体验:那戏谑式的赞赏,那隐秘的欲望,那朴素而宁静的幸福。

他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也没有拒绝。她感到他热乎乎的呼吸挨到她的头发,他给她讲了许许多多事情,讲他青少年时代的种种经历,随后告诉她,他叫汉斯,正在上大学,并说非常喜欢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做了爱情表白,这使她快乐和幸福得浑身颤抖不已。她曾经听过几百次求爱的话,有些人的话也许说得更动听,她也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爱情表白像今天这句简单、真挚而恳切的话那样使她神采飞扬,满脸通红。今天的话他是在她耳际悄悄向她倾吐的,由于内心激动,他的声音在微微颤动。这些颤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一个人们渴望体验的甜蜜的梦,震颤传遍她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感到他的手臂愈来愈使劲地压着她的手臂,焕发出狂野而热烈的万种风情,让人销魂荡魄,飘飘欲仙。

他们已经到了宽阔的草地深处,那儿已无游人,几乎就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些微汽车的声响还咕隆咕隆地传来。绿荫丛中,间或有女人的浅色夏装闪现,宛如往前飞去的白色蝴蝶,很少听到人的声音,一切似乎都被阳光照得困倦了,全都处于酣睡之中……

只有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喁喁倾吐着绸缪缱绻,一句比一句更温存,更缠绵。她听得如痴如醉,犹如入睡时听到一首远处飘来的乐曲,一个个单音已无法听清,只能听到音乐的节奏和旋律。

当他双手将她的头捧过来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他给了她一个昵昵长吻,未曾言说的许许多多情话全在不言之中了。

随着这个吻,她的全部记忆也就风流云散,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个爱吻。她原本想同这个年轻人演演戏的,现在这场戏里充满了生活和体验。深深的爱慕之情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忘却自己的全部过去,就像一个演员,演到出神入化的瞬间感到自己就是国王或英雄,而不再去想自己是演员一样。

她觉得,仿佛有个奇迹,使她得以再次体味初恋的情愫……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手挽着手,陶醉在似水柔情中。天空已染成深红色,树梢像一双双黝黑的手伸进晚霞中,暮色苍茫,大地的轮廓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汉斯和莉莎——平时她管自己叫莉茜,可是此刻她又感到自己童年的名字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所以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他——两人也已转过身,现在正朝普拉特游乐园走去。老远就听到那里各种嘈杂吵嚷之声喧腾聒噪,沸天震地。

色彩斑驳的人流从这里一个个灯火辉煌的摊位前流过,有伴着恋人的士兵,有年轻人,有盯着各种从未见过的玩意儿百看不厌的活蹦乱跳的孩子。到处噪声雷动,震耳欲聋:军乐队和其他乐手竞相拼命加大音量,以盖过对方;手工艺人和小商贩扯着已经喊得嘶哑的嗓子,还不停地在吆喝,夸赞自己的东西;还有靶场里的枪声和各个音阶齐备的孩子的声音。全城的老百姓以及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统统都拥到这里来了。这些挤得严严实实的各色人等,真是千姿百态,纷然杂陈,但合为一个整体,简直就像是浑然天成。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和愿望,商贩和店主们就使出浑身解数给予满足。

对莉莎来说,这个普拉特是一块新发现的乐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到的自己童年的乐土。以前她知道的主要是那条林荫大道,它的优美和气派以及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壮观,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那么迷人,她像进了玩具店的孩子,每样东西都想要,都想把它抓来。她又变得高高兴兴,狂放不羁,那梦幻般的、近乎抒情的情绪已经渺无踪迹。他们两人像顽皮的孩子在人的海洋里欢笑嬉闹。

他们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乐呵呵地欣赏摊主单调的,又是最最逗人发笑的叫卖和吆喝:“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欧陆最矮的男人”,或者“快来看蛇人[4]、算命女、怪物、海中奇观啦”等等。他们坐旋转木马,让人算命,样样都玩一玩。他们那副兴高采烈、欣喜若狂的样子,惹得大家都回过头来朝他们张望。

过了一阵子,汉斯发现,肚子在提出抗议了。她也同意。于是两人一起走进一家不在闹市中心的餐馆。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成了一片越来越轻、越来越静的嗡嗡声。

在那里,他们并排而坐,紧紧偎依在一起。他给她讲各种各样让人捧腹的故事,并善于在每个故事里巧妙地织进几句讨好的话,让她始终保持快乐欢畅的情绪。他给她取了几个滑稽的名字,乐得她哈哈大笑;他还给她做出种种傻里傻气的怪相,逗她笑得前仰后合。她呢,往日她喜欢克制自我,保持优雅、安静的风度,现在却变得从未有过的狂放不羁。她久已忘却的儿时故事现在又重新记起来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成了另一个人,成了更为年轻的人。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闲聊了许久许久……

夜晚早已带着它黝黑的面纱降临了,但却尚未驱走傍晚的闷热。空气沉闷,像一股沉重的魔力。远处,一道闪电划过越来越静的夜空。灯光渐渐熄灭,人们散向四面八方,各回各的家。

汉斯也站起身来。

“来,莉莎,我们走吧。”

她跟着站起来,两人手挽手出了普拉特。公园在黑暗中神秘兮兮地注视着他俩的背影。轻轻簌簌作响的树林里最后几盏彩灯还在闪烁,宛如亮晶晶的老虎眼睛。

他们横穿洒满晶莹月华的普拉特大街,街上行人稀少,已非常安静。走在铺石路上,每一步都发出很大的响声。行人匆匆打路灯下走过,影子倏忽而过,街灯依然淡漠地投下微弱的亮光。

他们没有谈要去的方向,不过汉斯在默默地领着路。她预感到,他是在往他的住处领,但她并不想挑明。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去,说话不多。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随后穿过环形路,朝第八区——维也纳大学区走去,走过大学亮闪闪的雄伟的石头建筑,经过议会大厦,直奔寒酸的小胡同。

突然,他对她说起话来。

他对她说着炽烈、滚烫的话,用色彩热烈鲜艳的语言倾吐青春爱情的渴念,只有最狂热的欲望迸发的瞬间才能吐露出这些话来。他的言语中包藏着一个年轻人对幸福和享受的热情憧憬,对爱情的最最华彩的目标的全部狂热的渴望。他滔滔不绝的话语越来越汹涌澎湃,越来越急切,像欲望的火焰在冉冉升起,男人的本性在他身上达到了顶点。他像乞丐一样,苦苦恳求着她的爱情……

听了他的这番表白,她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她的耳朵里充满甜蜜的话语和狂热的歌曲。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急切的欲望也在她自己心里强烈地升起,并朝他那个欲望涌去。

她终于答应把她像施舍给乞丐一样给过成百人的东西,当作一件珍贵的、精美绝伦的童话般的礼物赠予他。

在一幢狭小的旧房子前,他停住脚步,按了门铃,眼睛里闪耀着幸福之光。

大门很快就打开了。

他们先是快步穿过一条狭长而阴湿的过道,接着上了好多好多螺旋楼梯。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觉察到,因为他用他那强壮的胳膊像抱一团羽毛似的抱着她上楼,他手上由于期待的快乐而引起的颤抖,传到她的手上,她宛如在梦里一样,在上楼。

到了顶层,他停下脚步,打开一个小房间。那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要费很大劲才能分清屋里的东西,这是因为天窗上罩着一条白色的破窗帘,月光透过窗帘才洒进房里来。

他把她轻轻一放下,就狂热地将她抱住,无数个滚烫的吻随着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奔流。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颤抖动,两人发出春情难遏的阵阵低吟……

房间又暗又窄。

但是,里面无际的幸福,在悄然无声的满足的静谧中鼓起它的翼翅。爱情的火热的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时间还早。也许才六点。

莉茜刚刚回到家,回到她自己华丽的绣房。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打开,好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因为她对那混浊的甜腻腻的香水味感到恶心,这味道使她想起现在的生活。以前,生活是什么样子她都认了,不去思量,盲目地漠然处之,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个光明、快乐的青春梦进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滋生了对爱情的渴求。

然而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到过去。现在马上就有她的一位仰慕者要来,接着又将有另一位登门。想到这些,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害怕这个渐渐明亮、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味和思考已经过去的一天,它像一道迷惘的阳光射进她如此暗淡、如此抑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将要到来的一切。

她像清晨从美妙的梦里甜蜜地醒来的孩子,唇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注释

[1]维也纳郊区一座规模很大的自然公园,地处多瑙河和多瑙运河之间,尤以其游乐场著称。

[2]普雷沃(1697—1763),法国小说家,小说《曼侬·莱斯科》是其代表作。

[3]歌德诗剧《浮士德》第一部中的女主人公,是位质朴、纯真的平民姑娘。

[4]指柔体杂技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