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蟒记之金蛟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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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夜聊开解

月光下,深林中的另一处。

袭过的凉风将密麻排列着的竹子推得摇摆来去,细微呜呼的风声间,还伴随有片片蝉鸣与蛙声。在众竹拱绕中,一座竹楼顶层的阳台边有一名赤衣少女正倚靠围栏而站着,撑颔望着眼前深邃的竹林。

少女的眼神迷茫,似有些什么心事。

“王…师弟…王伊宁…”

这位少女正是禾木,适才入夜后,她不禁想到了消失了已有一天的王师弟。尽管昨日才道过别,可一想到他可能要经受的痛苦与遭遇,她便心中难安、辗转难眠,这才出来到了阳台上。

与王师弟的相遇,也许是自卓昆驿里的那场冲突起,再到山魈峰下的突围救命,这让她对这个人,有了许多不一样的想法。

为了皇上所交代的使命,为了伙伴们能平安脱险…

年纪尚才十五的他,竟能毅然决然随唐宜走去,若是哥哥在此,以哥哥的性子,必会捧腹嘲笑他一个‘傻’字…可是,为何从他的眼神里、却看不到一丝的傻愣,却更多的是勇敢,是坚毅呢?

他…到底是不是傻呢?

正当禾木为此正一面担忧着、一面思不得解之际,身后的竹地板传来了轻缓柔和的、似是双足走来的一阵吱呀声,不由引得她转回头去,只见走来的正是王师弟的同行伙伴中、那位使锏的姐姐。

“禾木小姐。”

安雅温和地微笑着、一并走来了禾木身边,也倚靠在了阳台的围栏上,“这么晚了还在这,是想些什么…睡不着呀?”

“我…”

禾木踟蹰着,神色忧郁、说不出来。

安雅遂问道:“呵呵…是在想你哥哥,想家里人吗?”

“不,才不是。”

禾木断然否决,“家里人…我才不会想他们呢,哥哥…虽然他待我还不错,但那家伙,他自己贪玩得很,我也懒得去想他。”

安雅道:“哦?那是…”

禾木转看向安雅道:“呃,你…你是叫作…”

安雅笑答:“我姓安,名雅,你若不嫌弃、叫我作‘安姐姐’就好…诶,不过呢,连伊宁和阿达那大家伙都要叫你声‘师姐’,我倒是不知该让你如何称呼我了!哈哈…”

听到‘伊宁’二字,禾木的神情顿时再转惆怅,便又转望了回去。

呼鸣的夜风,仍摇晃着深邃的青竹。在这霎时的静默与气氛突然的沉寂间,安雅仿佛是已明白了什么。于是,在就此静待了片刻后,她便看向禾木去、开口问道:

“你…是在想伊宁吗?”

这一问,禾木虽然没有回答,但还是不经意间低下了头去。或许这一低头,在安雅心中的答案便已明显了,无需她再开口了。安雅遂也不再看着她,而是如她之前一般,望向深幽寂静的竹林而去。

过了会后,安雅便问道:

“禾木小姐,犹记得我们几个、与你们兄妹的初次见面,是在卓昆驿的那家客栈里头。而后来在京城遇到你哥哥,他便有说,那晚是奉家里之命,带你去拜一位名师。如今想来,说的便是周师傅吧。”

“嗯,是。”

她转换了这个令人沉默的话题,禾木才终得以点头示意、回答一下,“不过…不是奉家里之命。反倒…反倒是我自己想、想学驭兽术,可家中万般不允,无奈之下,我与他说通、才最终‘逃’了出来,而后有他护送我、一路去到周师父门下的。”

安雅道:“听起来…你和你家里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太好呀。”

“嗯…”

禾木应道,“其实也不是说‘不好’,毕竟也都是家人。只是…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希望子孙后辈们能将自家本事传承下去,发扬光大,而不要净学些所谓的‘旁门左道’之术吧,这才严格些吧。”

“噢,明白,理解。”

安雅笑道,“嗯…从卓昆驿那次到现在,过去了约有两月了吧。也就是说,你拜在周师傅门下已有两月了,是吗?”

禾木思考了会,遂点头以应。

安雅道:“那么…你相信你的周师父,所说的话吗?”

禾木道:“信…吧,若是连自己的师父都不信,那还学什么艺呢?”

“是这个理。”

安雅点头笑应,“那么…你就不必为伊宁担心了呀。”

禾木登时一惊、抬头看了过来,“安姐姐,你!…”而安雅也笑着看向禾木去,在此短暂一瞬,二人此刻是四目相对在了一道。

两位姑娘对视了片刻后,安雅遂“呵…”笑着转过回去道:“其实我们几个认识伊宁也不久,也只有两月多、三月左右。七月中那时,我们专程寻访武笑酒大侠、到达了雪城,才通过阿浩见到了他的这位发小。”

禾木便也转回、再度低下头去,而安雅则继续说着。

“尽管他六年多前,在世家武林会上,闯上擂台、展示了他‘软骨奇绝’那事,曾着实有些惊动。但在那之后段宗胤与秦正武的决战与过世,早早便将那等小事淹没了下去。再加些许各种原因,等我们再见到这个六年前的天才时,他已只是个每日练武、打猎,过着平凡日子,偶尔随清州衙去剿剿匪的山野少年而已了。”

禾木疑惑:“还有什么原因?”

“在当今这个满天下都是‘世家大族’的世道,一门大户,有数百上千人已不足为奇。更莫说白蟒山王氏这样,有各种什么奇门诡异的武功、绝技,还盘踞在山头、有几千年历史的大族,其根基更是深不可测。可是呢…越是这样的‘大家’,其实又反而是…越没法像个‘家’字。”

而在旁的禾木,也是越听越蹙起了眉头。

安雅笑着继续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乱猜的啊!哈哈,差不多就是说:当你想同许多人、甚至是每个人都相处好,都打好关系时,慢慢的,你就会变作跟谁都处不好的、最‘孤独’的那个人。这句话用在个大家族里,就可说是——这儿所有人都是你的亲人,但是,没有一个是你的‘亲人’…哈哈,说得这么奇怪,不知禾木小姐可否能理解呢?”

深蹙着眉头的禾木听罢,只语气沉重地应道:

“我…能理解。”

“哈哈…是嘛。”

安雅笑了笑接着道,“在与我们同行的这期间一路,我们都听他和阿浩他们俩、说了不少他的事。按他自己所说,他在白蟒山这遍地都是他‘亲人’的山头里从小长大的日子,过得正是一段几乎‘没有亲人’的岁月。我想这也是他为何年方仅十五,就有如此坚强内心的原因吧。”

禾木在旁,神情凝重,继续倾听。

“听他说,他家族中已有近千年未出过、像他这样的‘软骨奇绝’了。生而为一个绝世天才或许是他的幸事,但却也有他的不幸。这不幸就不幸在,他将无法选择的、注定会被当作最特殊的那个,而在万众亲人中,成为‘最没有亲人’的那个…而事实,也正是这么发展了。”

“伊宁他…从小就没有娘,也没有什么‘待他还好’的兄弟或姐姐,更是家徒四壁、只有与他的穷爹相依为命。所幸他们父子有一手打猎本领,倒还能在大山里吃得开、住得下。然族中众‘亲人’们嫉恨他的天资,对他不断疏远。除了爹外,他只有跟那位本身已是个武林高手、并对他们父子多有照顾的堂伯‘王锲’,才是真正的亲人。而其它时候走在山庄里,都满是只有各式样的白眼、冷漠,以及孤立。”

“再加上后来的‘世家武林会’之事,更是将他这种处境越发加深…时至今日,他都习以为常了。因为他也慢慢的发现,自己能做到很多事、都不必凭嘴说,而那些说各式样闲话的,却已纷纷不再是他的对手之时。他的心灵,便开始同他的实力一起,变得坚强了起来。”

“功夫靠练、靠打,不靠嘴说。力所能及,尽力而为。正是这诸般磨砺、众多原因,造就了后来的他,并最终带来了今天的他。所以——”

安雅笑起来,再度看向禾木。

“当他明白自己是在我们当中唯一的那个、能受万番毒攻而不死之人时,他并没有逃避与退缩,没有在这个关头突然怨愤自己的‘天资’、血统与能力。而是更为庆幸,幸在看到希望了,幸在能有办法救出朋友阿浩了。于是,他就此跟唐宜走了。”

“这,是一种万分难得的、向死而生的勇气,一种既死亦生的境界。”

“这就像擂台中、签下了生死状的武者,像沙场上破釜沉舟、冲锋陷阵的士兵,像快被攻破的城楼前面对漫天箭雨、也宁死不降的将士…在这个时候我们再劝他们放弃,或是任何的担忧,对他们而言,都可说是一种侮辱了。我们该做的,便该是信任他、帮助他、配合他,这就够了。”

安雅说罢即仰头、望向了明月去,不禁“唉——”长叹了一声,片刻后,嘴角再度恢复了那一抹微笑。

“禾木小姐,虽说得太多了、或有些许深奥,呵,不知你…可否听得明白呢?”

这一提问,没有问倒禾木。

这一番话,也正开解了忧虑不安、辗转难眠的禾木,她那原本茫然的眼神,渐而开始变得锋利而坚毅。

她的嘴角也同安雅一般,缓缓地开始扬起。

“多谢了,安姐姐,我能明白。”

禾木转身看向安雅笑答道,“虽然我跟着师父,可能不会在五毒堂里继续停留太久…但是,只要我能有一天空闲,我都一定会帮助王师弟、配合王师弟的,你们想查清的事,我也会设法去问。尽管王师弟不会真的死去,我也相信他不会崩溃。但若是你们的事早一日完成了、他早一日也能从折磨中脱出,我,会力所能及、尽力而为的!——”

“嗯!”

安雅嬉笑道,“那我可还得多谢你了呢,禾木小姐!哈哈…”

“哈哈哈…”

顿时,在这座小阳台上,不久前原本还寂静、沉默的气氛,已变得欢快了起来,两位姑娘皆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尽管都仍惦念着不知去向的伊宁,但她们的表情里,却都已不再是如麻般的慌乱与担忧了。

而是无比坚固的信任,以及无愧于己的坦荡!

过了许久,两位姑娘仍倚靠在围栏上,各自皆露出微笑,继续望着竹林。

“安姐姐,还是谢谢你今晚…愿意同我说这些,开解了我。”

“哈,这有什么,不必客气。”

“也许你不相信,但刚好你所说的一切,就算我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我也真的…都能理解,都听得明白。”

“你能理解就好。”

“不…安姐姐,这不一样。我…我还是告诉你缘由吧。”禾木说着低了低头,似是思考、犹豫了一阵,随后还是抬起头、看向了安雅去,意念坚决地说道,“安姐姐…你跟那几个‘大哥哥’、我的老头师父,还有大我快十岁了的荧梦师姐都不一样。你说的话…我能理解,在你面前,我也没再那么喜欢藏着掖着…死爱自己的面子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想讲一个,我藏了很久的秘密给你听。”

“噢?”

安雅登时有些兴奋,“是什么呀?”

禾木微笑道:“咱们…作为这儿仅有的两位姑娘,安姐姐,您可得答应我,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唷。”

安雅点头:“那是当然,我答应你。”

“好。”

禾木随即嬉笑说道,“想必…你们该也早已想到、或是知道了,‘禾木’、‘禾风’并不是我们兄妹的真名。那是哥哥带我出来时,他说江湖险恶,所以不能用真名、才给我们俩取的。”

“这个自当是想到了。”安雅微笑,“当初在卓昆驿,我们几个初遇,不是也都把名字倒着念嘛!谨慎一些,当然没什么错。”

“是,所以…”

禾木笑着,随即走近到了安雅身边,踮起脚尖凑上去。而安雅也稍稍俯下身来、让禾木能够到她的耳边,而后,便闻禾木细声说道:

“这个秘密就是…我的真名,就叫作…”

静谧的深夜里,禾木凑在安雅耳边、讲完了那几个字…在风呼声、蝉鸣声与蛙叫声中,她的悄悄话没再让别人听到。

而安雅听到了,却是瞬间眉头深蹙、神情凝重,完全地惊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