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词
·他们很兴奋,想要跳舞,接着又觉得自己大概读过太多海明威了,而且已经是晚上了。
·他们想欢乐一下,但是天太黑了跳不了舞,但是总之没有人准备音乐。
将短句子用连词连缀在一起,是合理的惯例,但如果运用不当,就会变成孩子气的喃喃自语,让读者跟不上你的故事。
但你想让读者跟着你走。如果你是穿花衣的吹笛手,句子就是你奏出的旋律,而读者则是哈梅林(Hamelin)的孩子(或者那些老鼠,如果你愿意的话)。
而吊诡的是,如果你的笛声精巧别致,如果你的句子不同寻常,或者过于藻饰,你的读者会分心,跟不上你的故事。这就是那个老掉牙的关于“杀死汝爱”的恶毒建议:一个句子华丽到让故事停滞不前。出人意料的结构、震魂摄魄的形容词和副词、眼花缭乱的明喻(Simile)*和暗喻,这样的句子在叙事文中是无效的,它拽住你的读者,让他迈不动腿,即使你的手法让他惊叹不已。
诗歌没有这种顾虑。一行诗,几个字,就能让读者屏住呼吸,哑然失语,停下来回味它的美感,让瞬间定格。许多人心仪纳博科夫笔下华丽而繁复的文字,我却很难读下去,因为它总是拦住你,让你驻足欣赏。
总的来说,每个句子都应当优雅地展开,但文字得体的美感与力量却在于整体的有机作用。
第一个练习是“写得动听”,因为我想在开篇的时候,唤起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即优秀的作品总能够取悦耳朵。然而大多数优秀的叙事文,尤其是篇幅较长的叙事文,它们抓住我们的不是刹那间耀眼的文字,而是声音、韵律、布局、角色、动作、互动、对白以及情感的综合作用,它们偷走我们的呼吸,让我们流泪又急迫地想追到下一页寻找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来,在一个场景结束之前,每个句子都会引向下一个句子。
每个句子都有自己的韵律,它也是作品整体韵律的一部分。韵律让歌曲潺潺流动,让骏马嘚嘚飞奔,让故事不断伸展。
而散文的韵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相当平淡无奇——句子的长度。
试着让孩子们写得通俗晓畅的老师,倡导“明晰”风格的教科书,有着奇怪的规定和迷信的记者,喜欢制造响动的惊险小说作家——这些人给许多人的大脑中灌输了一个概念:只有短句子才是好句子。
录证词的罪犯也许会认同这说法。我不会。
悲哀的是,人们不只写不出复杂的句子,也读不懂它们。“啊,狄更斯我读不了,全都是长句子。”我们的文学正一步步沉沦。
非常短的句子,不管是独处一隅还是连缀成篇,只要用在恰当的地方,确实能起到显著的作用。但如果一篇文章完全由短而句法简单的句子写成,则会单调、断断续续、惹人厌烦。如果用短句子构成一篇很长的文章,不管内容如何,那“嘭嘭”作响的节奏会让它带有一种虚假的简洁,读不上几行,就会觉得愚蠢乏味。看阿斑。看阿简。看阿斑咬阿简。
有种说法认为,短句子“更接近我们平时说话的样子”,这是个神话。作者没必要模仿正常的说话,他完全可以用更精细的方式建构句子,因为写作者有时间思索和修改。况且,相比于写作,说话的时候人们对绵长的、铰接良好(well-articulated)*的句子用得更频繁。我们会用大量的子句(clause)*和修饰语(qualifier)*把复杂的想法顺着讲出来。口述素有冗长的恶名。当亨利·詹姆斯把他的小说口述给书记员的时候,他好用修饰语、插入语和子句的癖好就失去控制了,它们阻碍叙事,让整篇文章踉踉跄跄,处于自我重复与嘲弄的边缘。仔细聆听一篇文章与陶醉在某个人的嗓音里完全是两回事。
有的叙事文蕴含着大量复杂的长句,充满嵌套子句(Embedded clause)*和各种语法架构(Armature)*,多留神。长句子需要精心和巧妙的管理,需要坚实的构造;它们的连接必须清晰明确,这样它们才能顺畅地流动,轻松地带读者上路。复杂语法之间纯熟的柔韧衔接就像长跑运动员的筋骨与肌肉一样,随时保持步调,稳定地一直向前。
句子没有最适宜的长度。配得上适宜二字的是多样性。优秀的文章里,句子的长度是在与周围句子的对比和相互作用中确立的,同时也取决于它言说和表达的方式。
“凯特扣动了扳机。”一个短句子。
“凯特发现,丈夫对她讲的话不再上心了,同时她自己似乎也不再在乎他是否还上心,这种漠然也许是种不祥的征兆,但她此刻不愿去想这些。”这样的主题需要一个复杂的长句子,以便把意思表达出来。
回头重读的时候,你可以检视句子的多样性,如果你在支离破碎的短句子中间磕磕绊绊,或者步履艰难地行走在长句子的泥潭里,那就同它们游戏,获得多样的韵律和步伐。
例5
简·奥斯丁的文字相当接近十八世纪有条不紊的风格,在一个现代的耳朵听来,它或许显得过分庄重或沉稳了;但大声朗读,你会发现它出人意料地顺口,而且听起来那么生动而才华横溢,你能感受到它轻快的力量。(许多简·奥斯丁作品改编电影中的对白照搬了小说的原文。)她小说的语法复杂却清晰。分号延长了句子的连接,如果奥斯丁把大部分句子里的分号换作句号,这些句子也同样“正确”。为什么她不这么做?
第二段整个是一句话。如果大声朗读,你会听出句子的长度是怎样加强最后一个分句的分量的。但这并不笨重,因为它分裂成了有节奏的重复:“多么可悲,多么可鄙,多么无望,多么不可原谅”。
选自简·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
尽管近来自己也时常表达出同样的情绪,但托马斯爵士理了理关于范妮的事,仍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公平的了,他试图扭转谈话;却一次次无功而返;因为不只是现在,诺里斯夫人一向感觉迟钝,她察觉不到他对自己外甥女的好感,也看不出他有多么不想通过贬低范妮,来显得自己的孩子高人一等。这时候,她正冲着范妮絮叨,对她在晚餐时私自离开去散步感到愤愤不平。
然而最终,一切结束了;夜色徐徐,带给范妮更多的平静,也捎来更多的愉悦,她不曾期待,在一个暴风骤雨般的早晨之后,自己的精神还能如此地放松;无论如何,首先,她相信自己是对的,她的评判不会误导她;因为她的意图是纯洁的;其次,她希望能安抚不愉快的姨夫,如果他能公正地看待这个问题,他就更容易平复下来,而且会意识到,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多么可悲,多么可鄙,多么无望,多么不可原谅,凡是好人都会这样想的。
她想,等到明天,在她所忧心的那个会面过去之后,这个问题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一旦克劳福德先生离开曼斯菲尔德,一切会很快恢复如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不相信,也无法相信,克劳福德先生会因为对自己的感情而长时间郁郁寡欢;他不是那样的人。伦敦会很快治愈他。到了伦敦,他很快就会怀疑自己的一片痴心,而且会感激她的理智,让自己免于尝到鲁莽的恶果。
例6
下面这个滑稽的片段来自《汤姆叔叔的小屋》,包含几个联系松散的长句子,作家用拟声的手法戏仿了那段无穷无尽的、颠簸混乱的旅途。斯托夫人称不上是“伟大的文体家”,但她绝对是一流的故事讲述者。她对文字的驾驭得心应手,带领我们一路前行。
选自哈丽叶特·比切·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
就这样,我们的议员先生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正如人们可以想到的,一路上,他都在反复琢磨自己的品德,大部分时间里,马车都是“咣当!”“咣当!”“咣当!”地向前行进。烂泥!车陷进去了,突然之间,议员、女人和孩子互换了位置,还没等他们坐好,又猛然被挤到朝下开的车窗旁边。马车陷在泥里,动也不能动。车外,卡乔吆喝马,对这些马又是拉又是拽,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正当议员失去耐心的时候,马车又突然向上弹了一下,改变了原来的位置,两只前轮深深地陷进了另一侧的泥坑中,议员、女人和孩子又被抛向前面的位子,议员的帽子糊住了他的脸,显得很是狼狈,他感到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小男孩也在哭,卡乔大声呵斥那几匹马,不停地用鞭子抽打它们,马胡乱地蹬,使劲地拉。紧接着,马车又弹了起来,颠了一下,这一下把后轮颠飞了,议员、女人和孩子又被重新抛到后座上,议员的胳膊碰到了女人的帽子,女人的脚踩在议员那只被震飞的帽子上。女人把帽子弄平整,哄着孩子,重新打起精神来,面对即将到来的状况。
例7
下面这个优美的片段摘自《赫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在很多方面,它都堪称典范,在这儿,我们看中它的原因是,作为一个相当长的句子,它用分号做引线,搭连起许多简短的子句,把一个人大声或低语时的节奏、口吻把握得妙到毫颠。你没法用演说腔念它,没法拉开嗓门。它有自己的嗓音:赫克的嗓音,低调,朴素,完全不装腔作势。它沉稳、温和而平缓。它的流动像河水一样安静,又像天明时的日出一样如期而至。语言总体上简短且朴素。语法学家可能会揪出几个语法“错误”,它们会阻滞一下,接着继续流动,恰如文中描述的暗桩和流水一样。几条死鱼漂着,然后太阳升起了,这是一切文学作品中最美的日出之一。
选自马克·吐温的《赫克贝利·芬恩历险记》
……河水刚没过膝盖,我们坐在水底,等待晨光的到来。没有一丝声音——一切静止了——整个世界像是睡着了,除了偶尔一两次啪嗒声,也许是牛蛙。从水面望过去,先是看到一条灰蒙蒙的线——那是河对岸的树林——往后便分辨不出什么了;接着天空中出现一抹苍白,接下来是更多的苍白,不断地伸展;随后河流柔软地显现了,撩起重纱,远远地退去,不再黑漆漆的,成了灰色;你能看到小小的黑点在漂,那么远——是平底驳船;还有黑色的长条——木筏;有时候你能听到哗哗的摇桨声;也有杂乱的人声,太安静了,所以声音传得格外远;再过一会儿,你能看到水面上有一道纹,看一眼你就晓得,急流下有一截树桩,流水被它撞开,成了这道条纹的模样;然后你看到薄雾从水面上卷起,红色由东方晕开,河水也红了,能辨认出树林边缘的一个小木屋,远远地在河对岸,像是个贮木场,实际上里面空空如也,从任何一个方向放狗进去都畅行无阻;接着怡人的小风钻过来,吹得人浑身舒泰,凉爽而又清新,闻起来满是树木和花朵的味道,沁人心脾;但又不全是这样,因为有人在四周丢下了些死鱼,长嘴刀鱼什么的,散发出浓浓的鱼腥气;接下来,就天光大亮了,一切在阳光下绽放微笑,鸟儿放声歌唱!
例8
在下面这个片段里,聆听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留意复杂的句法,包括对括号的运用和由此产生的韵律——它如何忽而流动,忽而间断,停顿,又继续流动——然后,在只有一个词的句子上,结束。
选自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到灯塔去》的第二部分“岁月流逝”
接着,平静真的到来了。平静的讯息从海里吹到岸上。不再打扰它的睡眠,轻轻拍打它,让它睡得更沉,不管做梦者做的是虔诚的梦,还是明智的梦,它沉沉入睡——它还有什么话需要喃喃倾诉呢?——房间整洁静寂,莉莉·布里斯柯(Lily Briscoe)把头靠在枕头上,听到了大海。世界的优美嗓音喃喃地从打开的窗口传过来,太轻了,听不清它说了什么——但如果意思明明白白,听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它恳求睡梦中的人(房子又住满了人;贝克斯韦夫人住下了,卡迈克尔先生也在),如果他们不真的下到海滩去,至少撩起百叶窗往外面看看。他们会看到夜色披着紫袍飘然而至,头戴王冠,权杖上镶着宝石;眼中露出孩子一般的神情。如果他们还在踌躇(莉莉被旅行累垮了,马上堕入了梦乡;卡迈克尔先生还在烛光中阅读),如果他们依然拒绝,说这壮丽的夜色不过如水汽般虚无,露珠都要比他有力量,他们更倾向去睡觉——那么,这个嗓音不会抱怨,也不会争辩,只轻轻地唱它的歌。海浪轻轻地破碎(莉莉在睡梦中听到了它),夜光轻柔地落下(仿佛透过了她的眼睑)。卡迈克尔先生心里想,这一切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他合上书,沉入了梦乡。
当夜幕将房子裹起,也将贝克斯韦夫人、卡迈克尔先生和莉莉裹起,他们的眼上蒙着层层黑暗躺在那儿的时候,那个声音也许还要回来问,为什么不接受这一切,满足于这一切,默许和顺从这一切呢?茫茫大海点点拍打着小岛四周,嗒嗒的叹息声抚慰着他们,没有什么打扰他们安眠,直到鸟儿亮开嗓子,黎明把它们尖细的唧唧声织进自己苍茫的白色之中;马车缓慢地吱嘎着,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狗吠,太阳掀开黑色的帘幕,揭去遮在他们眼睛上的黑纱,睡梦中的莉莉·布里斯柯微微一动,她,一把抓住了毯子,像落下悬崖的人死死抓住崖边的草皮。她睁大了眼睛。她想,又回到这里了,然后笔直地在床上坐起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