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检吴湖帆早年交游的种种资料,笔者始终未见到周鍊霞的名字。
比如,1939年潘静淑逝世后,吴湖帆以亡妻名句“绿遍池塘草”为题,广邀友朋一百二十人作画题咏,这是当年吴湖帆朋友圈的一次集体亮相,但在1940年出版的《绿遍池塘草》图咏集册中,我们却找不到周鍊霞的身影。再比如,吴湖帆现存的《丑簃日记》,详细记录了吴氏1931至1939年间的交游活动,涉及人物甚夥,但在日记里,我们也看不到吴、周二人曾经交往的记录。
看不到记录,会不会是吴湖帆故意避而不录呢?恐怕又并非如此。笔者翻阅过大量民国时期的上海小报,在40年代,周鍊霞艳名方炽,不知有多少小报记者成天追逐于“鍊师娘”的石榴裙边,对其轶事趣闻大肆报导。但在这些报导中,同样也见不到吴、周二人曾经交往的证据。那么,吴湖帆与周鍊霞到底订交于何时呢?
据笔者所知,周鍊霞最早出现在吴湖帆的著作里,是在1954年出版的《佞宋词痕》中。《佞宋词痕》除正编有部分词作写明与周鍊霞相关外,所附外篇《和小山词》也全部由周鍊霞抄录。在卷末,周氏还题有《念奴娇》一首:
高楼梅景背西风,掩映疏枝繁朵。篆缕萦回沉水细,正是词心初可。片玉仙音,小山雅韵,拍倩红牙和。举头新月,入时眉样刚妥。其奈绿草池塘,黄昏庭院,寥落无萤火。唤起采毫留墨沈,替写闲愁些个。六叠清平,双声红豆,调入伊州破。湘帘低卷,燕巢梁上重作。
癸巳新秋,庐陵周茝校录,代和《清平乐》末六首,并题此解。
从词后跋语看,在癸巳年(1953)秋,吴、周二人已有非常密切的交往。周鍊霞不仅替吴湖帆抄录了《和小山词》,还代作了其中六首《清平乐》。
此外,在吴湖帆梅景书屋的收藏中,已知四件藏品上录有周鍊霞的题跋。三件现藏于上海博物馆:一是宋版《梅花喜神谱》,周鍊霞题“癸巳元宵,抱真、鍊霞同观”;二是南宋佚名《樱桃黄鹂图》,周鍊霞题“癸巳新春同观,抱真、鍊霞”;三是元佚名《山水三段图卷》,周鍊霞题词一首,落款云“癸巳春分前二日,随声《鹧鸪天》,螺川鍊霞题”。另一件是今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宋拓《化度寺塔铭》,周鍊霞题“癸巳上元同观,抱真、鍊霞”。四件藏品上的题款时间也均在1953年(癸巳)。
《和小山词》中周鍊霞题词
《梅花喜神谱》中周鍊霞观款
《樱桃黄鹂图》中周鍊霞观款
《山水三段图卷》中周鍊霞题词
再查近年拍卖会,吴、周合作的书画也不少见,但最早的三件同样都作于1953年。一是周鍊霞所绘《烛影摇红图》(北京保利2014年秋拍),上有吴湖帆所书《醉花阴》一首,周氏款云“癸巳五月,鍊霞”。二是吴湖帆、周鍊霞合画的《荷花鸳侣图》(上海朵云轩2014年春拍),吴氏款云“癸巳夏日,对玉山顾氏瑞莲写照,鍊霞补鸳鸯,吴湖帆并题”。三是周鍊霞所画《仕女图》(上海朵云轩2014年春拍),吴氏题《菩萨蛮》一阕,并跋曰“癸巳中秋,润色绿蕉并题,吴倩”。
周鍊霞绘《烛影摇红图》
吴湖帆、周鍊霞合绘《荷花鸳侣图》
在三四十年代完全不见彼此订交的记载,但到1953年却频繁出现了各种交往的证据。无论是《佞宋词痕》中涉及周鍊霞的内容,还是吴湖帆藏品上周鍊霞的题跋,或是吴、周二人合作的书画,三者都是从1953年开始的。时间上的一致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吴、周二人会不会就是在1953年之前不久才订交的?
我们不妨再看看陈巨来《记螺川事》的记载:
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力为介绍。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
虽然《记螺川事》不可全信,但也并非全不可信。陈巨来对各种细节虽常常信口开河,但是对一些事情的背景也不敢完全虚构。笔者以为,对吴、周二人订交的背景,陈氏所云即不无参考价值。从陈巨来的叙述中可推知两点:第一,
既然吴、周相交,“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那二人订交应当发生在1942年吴湖帆续弦顾抱真之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30年代的《丑簃日记》和1940年的《绿遍池塘草》中遍寻不到周鍊霞的踪影;第二,吴、周相交,既然是冒鹤亭因周鍊霞“诗词绝妙”向吴湖帆“力为介绍”的结果,那订交必然发生在冒鹤亭对周鍊霞的诗词造诣有所了解并予以认可后。
周鍊霞绘《仕女图》,吴湖帆题《菩萨蛮》一阕
查《冒鹤亭先生年谱》,冒鹤亭与吴湖帆倒相交甚早,在20年代末,冒、吴二人即共同列名为编纂《清词钞》的发起人。而周鍊霞第一次出现在冒氏年谱中,时间很晚,已是1951年4月的事:
先生七十九岁生日,同人设宴于苏渊雷钵水斋为先生祝寿,到者计卅二人,已知者有吴湖帆、陈季鸣、钱瘦铁、唐侠尘、江寒汀、周怀民、朱大可(名奇)、马公愚、吴青霞、周鍊霞,三子景璠陪侍。
苏渊雷的钵水斋在上海长乐路,因有花木山石之盛,故当时常举办各种文酒雅集。在冒鹤亭七十九岁的寿宴上,周鍊霞第一次出现。但在之后的一年里,年谱中都不见冒、周二人有进一步来往的记载。看来,周鍊霞参加冒鹤亭的生日宴,很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文酒之会,在与会的数十人中,冒与周都是主人苏渊雷的朋友,但二人并未因这次聚会而彼此熟识。冒与周有较多来往,是周鍊霞在年谱中第二次出现后的事。(在1951年的雅集上,吴湖帆也曾与会,据后文可知,吴、周当时已然相识,但尚未订交。“订交”是指彼此结为朋友并有所来往,而“相识”只是互相认识而已。)
周鍊霞第二次出现是在1952年4月,冒鹤亭八十寿宴后不久:
先生赴苏渊雷家看海棠,时钱瘦铁、唐侠尘、黄蔼农、瞿兑之、周鍊霞、吴青霞合作《钵水斋看花图》,先生题一绝句,晚归。
同一月中,年谱又载:
周鍊霞招邀午餐,先生赴之。同席者有孔小瑜、钱瘦铁、唐侠尘、周怀民、吴青霞。“余嘱小瑜写作,图名曰《螺川诗屋雅集》,鍊霞七岁子昱中得与。”后先生作《题螺川诗屋雅集图》,“仿工部饮中八仙歌作也”。此后,钱瘦铁等人提议每周举行画会,主人轮流,先生偶与赴之数次,或集会于先生寓所数次……
冒鹤亭八十寿宴,年谱中未见周鍊霞参加的记载,这恐怕是因为冒、周当时还未订交。但不久,冒鹤亭到钵水斋看海棠,与周鍊霞重逢。之后,“周鍊霞招邀午餐”,众画家作陪,冒、周二人从此来往渐多,彼此熟稔。1952年6月,周鍊霞还为冒鹤亭八十寿辰补送了寿礼:
周鍊霞以寿诗扇面来呈先生,“写作均佳,今日之黄皆令也。若遇吴梅村,当有四律诗赠之”。
冒鹤亭所谓“写作均佳”(年谱中的引文系采自冒鹤亭日记手稿),是说周鍊霞“写字”与“作诗”都很好。而周鍊霞所作“寿诗”,其实是一阕《虞美人》词,收在《女画家周鍊霞》里:
碧桃花下蟾光满。人与诗同健。一杯相照祝千秋。犹是当年水绘旧风流。纷纷彩笔传南北。都作添筹客。笑扶鸠杖傲神仙。细数几回沧海化桑田。
首句“蟾光”即月光,冒鹤亭生日在旧历三月十五,正值满月之际。“水绘旧风流”指冒鹤亭先人冒辟疆曾栖隐于如皋水绘园的旧事。“彩笔传南北”则说冒氏八十寿辰时收到京粤两地众多友人赠诗赠画之事。“添筹”典出《东坡志林》,据说海外神仙每见沧海变成桑田,就往屋中置一筹码,后来筹码放满了十间屋,这是祝寿的典故。结句“细数几回沧海化桑田”用《神仙传》中麻姑的典故,既指老诗人冒鹤亭阅尽了政权更迭与世事变化,又与前述“添筹”之典暗相照应。一首小令,用事遣词皆工切允当,难怪冒鹤亭读后赞不绝口,作出“今日之黄皆令”的评价。黄皆令是明清之际的女诗人,与名士大夫多有酬唱,曾作《和梅村鸳湖四章》,在当时广为传颂。黄皆令生值板荡之际,一生坎坷,曾以鬻书画自给,以之比周鍊霞,亦恰合身份。
因此,从年谱看,冒鹤亭对周鍊霞的诗词才华有所了解并予以认可,应当是在1952年6月读到周鍊霞所赠寿诗后的事,而冒以周“诗词绝妙”向吴湖帆“力为介绍”,也当发生在1952年6月之后。按前文所述,1953年元宵节,周鍊霞已在《梅花喜神谱》与《化度寺塔铭》上题写了观款。那么,吴、周订交应当是发生在1952年6月至1953年元宵节之间。
在2014年保利秋拍中,恰巧出现了一幅由吴湖帆赠送给周鍊霞的没骨荷花,据说来自周家后人的委托。画上吴氏自题小词一阕,款云:“用晏小山《破阵子》韵写为螺川同志一粲,倩庵,壬辰七月。”壬辰七月即1952年8、9月间,这幅赠画说明两人在当时已然订交,且从落款“螺川同志”的称呼看,赠画应当是发生在两人订交之初。“同志”作为那个年代最为普遍的人际称呼,恰恰反映出二人的关系在当时还比较生疏。在同场拍卖会中,另一幅吴湖帆书集宋人词句的对联,亦为螺川诗屋旧物,落款已云:“鍊霞如弟正集宋词。癸巳新春,吴倩。”而上海图书馆所藏潘静淑影抄的《雪岩吟草》,同样是吴湖帆赠周鍊霞之物,卷尾吴湖帆题:“癸巳三月,赠紫宜如弟诗余赏读,倩庵手志。”从壬辰(1952)到癸巳(1953),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螺川同志”就已变作“鍊霞如弟”和“紫宜如弟”了。这种称呼上的变化,不正是两人关系在交往中日趋亲密的表现吗?同时也可看出,“同志”云云,一定是吴湖帆在两人订交之初才会使用的一种泛泛的称呼。
吴湖帆赠送给周鍊霞的没骨荷花(局部),画上吴氏自题小词一阕,款云:“用晏小山《破阵子》韵写为螺川同志一粲,倩庵,壬辰七月。”
至此,我们已不难将吴、周二人订交的大致过程梳理如下:1952年6月,周鍊霞补送寿诗,冒鹤亭读后向吴湖帆“力为介绍”,不久,吴、周订交。8、9月间,吴湖帆赠周鍊霞荷花一帧以作纪念,交往数月后,吴又赠联、赠书等,对周的称呼也已从“同志”改为“如弟”。从1953年开始,周在吴的藏品上撰写题跋,与吴合作书画,还为吴抄录了《和小山词》。二人来往之频繁,关系之亲密,此时已不难想见。前述各项证据,互参并观,皆若合符节,说吴、周二人订交于1952年夏秋之际,可以定谳矣。
在吴、周订交一年多后,冒鹤亭又应周鍊霞之请,在女画家所藏《花卉六段锦》上撰写了一段跋语。《花卉六段锦》是明人陈淳所绘的六帧花卉,花卉旁有时人评语及题诗。此画最有意思之处,是在册尾已有冒鹤亭1903年为他人所写跋语,五十年后,画归周鍊霞,冒鹤亭重睹此物,复作题记云:
五十年前为人题此卷项,紫宜都讲出以见示……画凡六幅,每幅皆有紫岫评语,谛宷之,知紫岫名席倩。紫宜方与吾友吴湖帆为文字交,紫岫、紫宜既同其字,湖帆又与席倩同名,何妨请湖帆补作六幅,紫宜自评之,使后之观者诧为联珠合璧,亦一段奇缘异事也。癸巳大寒,八十一叟冒广生识。
癸巳大寒,即1954年1月20日。原来,画上写评语的紫岫名席倩。而周鍊霞字紫宜,吴湖帆名倩,二人名字中恰巧各有一字与之相同。因此,冒鹤亭作题跋时,联想到吴、周二人,便说“紫宜方与吾友吴湖帆为文字交”。一个“方”字,正说明在1954年初,即冒鹤亭写题跋时,吴、周二人订交还不算太久;而“文字交”云云,则可知吴、周二人在交往中是以文字切磋为主。或许有读者不解,吴、周二人皆以画家名世,为何却以文字订交?
翻开1954年影印本《佞宋词痕》,冒鹤亭的序言落款却为“庚寅八月”,庚寅即1950年。出版四年前就请人先写好序言,说明吴湖帆出版词集的打算由来已久。但当时,或许吴氏自知词作尚不成熟,不光自己一直在修改删订,也常常请他人润色指正。据《冒鹤亭先生年谱》,1952年2月冒鹤亭就为吴氏改定《莺啼序》词,同年3月又为吴氏改定《大酺》词。当时沪上词坛,老宿凋零殆尽,而冒鹤亭年开八帙,精力也有限。恰在此时,冒鹤亭发现周鍊霞“诗词绝妙”,便向吴湖帆“力为介绍”,促使二人订为“文字交”。订交后,吴、周二人联吟、唱和,既以切磋词艺为乐,又共同为《佞宋词痕》的出版做准备。1953年秋,周鍊霞不光为吴湖帆抄录了全部《和小山词》,还代作了其中六首《清平乐》。1954年初,《佞宋词痕》出版,吴湖帆将与周鍊霞相关的大量词作,进行了隐晦的处理,统一编入词集的第五卷里。1954年清明,周鍊霞游杭州,赋寄吴湖帆《采桑子》十首。十首小词,写得情致缠绵,且每首开篇都以“填词侣”相呼。这里的“填词侣”,不正是“文字交”的另一种说法吗?其实,吴湖帆不光结交了一位“填词侣”,这位“填词侣”更成为了他当时创作的灵感来源。
而在周鍊霞游杭前不久,吴湖帆读到了冒鹤亭为《花卉六段锦》所写的跋语。不过,他并未按冒氏的建议补画花卉,却为“填词侣”题写了两首《鹧鸪天》:
清秘灵鹣席上珍。重游水绘着缤纷。采毫颊缀三分色,湘梦奁开六幅裙。脂潋滟,粉氤氲。诗中画里唤真真。倩扶花伴姑仙紫,五百年前疑是君。
六叠清平绝妙辞。春风秋色种相思。三生慧业眉先扫,双影临池花底期。开万紫,斗红宜。珠联小字倩芳菲。新妆旧曲回重数,十二阑干合凭伊。
鹤翁为紫宜题及贱名,紫宜索画六花,因倚《鹧鸪天》二阕题后,吴倩,甲午上元夜。
在冒鹤亭提议、周鍊霞又“索画”后,擅场丹青的吴湖帆为何不去作六幅花卉,却来填两首小词呢?或许对吴湖帆来说,补绘六花虽说驾轻就熟,却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缠绵的情意。而词这种体裁最宜言情,且彼时吴、周二人又以文字订交,对词的创作正充满热情。填两首小词,吐露心声,或许才是对“填词侣”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