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淡淡的乡愁 (6)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人的感情奇特,亲近的人,反而无从诉说。我怀念母亲,但十多年,却无勇气触动,也没写她的文字。它堆积在心灵,构成坟的形状。
母亲一生,奉献给了家庭。她牺牲太多,在养育儿女上,父亲无法比拟。她出生艰难,遇上全国饥荒,还算家庭殷实,存活下来,在家行四,在姐妹里行大,有三个妹妹。
她是最苦的,不仅照顾妹妹,还做家务,放牛及割草。这铸就她勤劳,能干。她要强,不妥协,总想凤凰涅槃。她哪怕深更半夜,都会抽时间读书。凭着信念,她读完高中。
这是了不起的事。当时村里没几个高中生。可惜最终还是扼杀在封建残余的家庭。外祖母停了她的学业。外祖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会家务就行。外祖母给母亲找婆家。母亲眼光高,怎会轻易嫁人。她在等机会。她等到了改革开放,有机会去深圳。当时没啥人愿意,觉得家乡更实在。母亲想去,想趁年轻闯闯。母亲的想法前卫,但有远见。出去闯荡的人都已出人头地。
外祖母怕她怨恨,怕她一旦出去,就不回来,死活不同意她去深圳。母亲没办法,只有偷偷收拾行李,上了去深圳的车。或许命运使然,开车时,外祖母来了,把母亲拉下来,并放出狠话,如果想跑,就脱离母女关系。
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一旦脱离,会被万人指责,村里再无母亲容身之所。母亲妥协了,在媒人软磨下,嫁给我的父亲。当时父亲在村大队管事。一年后,我哥出生。问题也来了。祖母去世早,外祖母又不帮忙,小孩没人照顾。母亲把全部心思放在我哥和家务上。母亲丢了学业,当时高考刚恢复,凭母亲能力,上大学是有希望的。更别说去闯了,机会已溜走。她飞上枝头的愿意破灭了。这是她的憾事。每次说起,总是叹气,对外祖母还有一丝怨气。
遗憾的是,凭她的学问,竟然无缘民办教师。当时村里有指标,初中生都能去当教师。母亲无奈,有苦说不出,如外祖母帮忙,情况会变样。可惜她不愿。母亲只能放弃,不然哥咋办?家里咋办?而父亲也没时间,还在村大队管事。这种无奈,已为人父的我,深有体会。无人帮忙,哪能安心上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村大队解散,父亲失业。我也出生。家里财政开始拮据。但母亲极为要强,从不向娘家求助。她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父亲外出两年,母亲支撑了家庭。那段岁月,对母亲来说,虽少了丈夫温暖,但也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母亲对我俩十分严格。她常把少年悲苦生活告诉我俩,要我俩立志向上。她希望我俩弥补她的遗憾。她要我俩幸福。家虽一贫如洗,但她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支持我俩学业。只要我俩需要,她都会尽力满足。可惜我不是有心人,太爱调皮捣蛋。她对我就更严格,但从不在外人面前打骂我。我做错事,她只望一眼。我便吓住,知道难逃一劫。果真如此,夜深人静,她关了房门,先责备我,问我错哪?然后行罚,或跪,或抽干竹枝。母亲定了规矩,无论怎样重罚,都不许我哭。我越哭,她抽的越重。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给外人听的。
有一次,我吃完晚饭,在村里玩,大家有声有笑,不知啥事,我和谁起了争执,他骂了我,我很烦,揍了他一顿。他哭着跑开。我也没在意。晚上回家,母亲二话不说,拿着干竹枝,往我身上抽。痛的我直跳。身上也火辣辣。母亲停住,气呼地站着,手还不忘抖干竹枝。
“知道哪错?”
脑袋偏侧,我随口回答:“不知道!”
母亲一听,气得发抖,叫我跪下,又是一顿打。
“打架还很得意,是吧?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很犟,不看她,却哭了。竹枝抽的太痛了。我还是沉默。
母亲更加不满。她认为人,尤其男人,不应随便哭泣。她问我为啥哭?
我难受,很委屈。母亲太暴力,解释机会都不给。我来了脾气,脱口而出:“你只会打我?”
我眉毛紧锁,强忍眼泪。
母亲明白,语气软了。
她走过来,摸着我的头。“你个犟脾气,我知道你为什么打他,但你打人终究不对。你还不明白?我不喜欢你只会蛮力。你知道爸妈的遗憾,只想你有出息,唯一途径就是读书。你爸吃了文化亏,不然也不会复员。”
我哭了,不委屈了。母亲流了泪,但转身擦去。她脱了我的外衣,抚摸了我的背。背有血痕。母亲涂了云南白药,说了疼我的话。我没听进,不以为然。先揍一顿,再给红枣,谁都受不了。我认为她不疼我,只会揍我,直到那次车祸。堂姑小孩抓周。我们去喝酒。回家路上,我被面包车撞飞,抢救了四天四夜。醒来时,最先见到的,是“熊猫眼”的父母。母亲还在流泪。我笑了。
我在中心医院住了十来天,手更疼了,抬不起来。医生说手可能会残。母亲不信,办了出院手续,带我来到正骨医院。姑姑有个亲戚和科室主任很熟。在主任关照下,我一天天好起来,但还是疗养两个多月。父母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两个多月。母亲变得非常慈祥,笑容也多了。
缘分很奇妙,某天病房来了一个小女孩,她被人推下坑,摔断了腿。我和她不待见。有次她一次对我嚷嚷“戴燕”,“戴燕”。“戴燕”在当地是“讨厌”的意思。我却询问她“戴燕”是啥意思?气得她直哭。我太调皮了。但母亲和她母亲却十分投缘。我喊她母亲梁姨。出院后,两家一直保持联系,直到她们去了芬兰。
这两个月,我胖了十多斤。却苦了才十来岁的哥,独自在家,不仅要解决饮食起居,还要按时上学,还要养条小猪,每天扯猪草,煮猪食,喂猪。而外祖母在这两个多月,只去过我家两三回。
回到家里,母亲有了阴影,怕我长不大,听从外祖母意见,用几根木头做了一座小桥,架在小溪上,并缠有红布。又认了一棵松柏树为干爹。据说这树非常灵验。村里有许多人去祭拜。连续三年,每到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母亲提着篮子,装有五花肉、鱼、鞭炮、还有酒和酒杯,带着我来到松柏树边祭拜。
父亲外闯两年失败,就一直待在家里。他拾起原来的手艺。他常上山砍竹,织竹笼。村里条件不好,砌房手艺用不上,父亲又想起唢呐。唢呐是门好手艺,红白喜事都能用上。他也是村里唯一会唢呐的人。他从哪学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只要能挣钱,他都愿尝试,结果并不遂人所愿,还是入不敷出。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俩渐渐长大,她更忙了,睡得也更晚。那时我还小,与父母同床,但我却很少知道,母亲何时睡觉。
某天深夜,父亲还在外“应酬”。我睡在床上,梦中醒来,有股微弱灯光从蚊帐缝里射进。灯光下瞥见母亲还在纳鞋底,一针一针地穿刺,还不忘针头在头发上划两下。鞋是千层底,是用破布、米糊粘贴晒干,裁剪叠起的。这是耗时间的活。想起母亲劳苦,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来陪母亲。但小孩深夜不睡,会被责骂的。如果说想陪,母亲也不会同意。我只好找借口,说天气太热,想坐一会。
出乎意料,母亲许我坐在她的身边。她并没有停住,手上针线还在不停地穿刺鞋底。母亲额上有了汗珠。我心中有愧,母亲太不容易,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要纳鞋。我想陪母亲,她就不孤单,也能减轻心中些许不安。当时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没多久,母亲又催我睡觉。我说想再坐坐。母亲停住,摸了我的头,叫我上床好好睡,不要胡思乱死,她再忙一会。
有一日,母亲和父亲商量,想外出挣钱,顺便看下外面的世界。父亲居然同意了。大概三四个月后,母亲又说想回来,放心不下家里,更放心不下两个儿子。我们满心欢喜,猜想母亲肯定会带糖果回来。
出乎意料,母亲到家,不仅没带糖果,反而脸色惨白,步履也沉重。原来母亲赚的辛苦钱,在回来路上,被人偷了。我把偷钱的人骂了祖宗十八代。母亲静养一段时间,考虑再三,决定白天找份差事,晚上回家做家务。母亲找到了竹器厂。我去过她上班的地方,好比奴隶作坊。大院虽有两百多平方,但四壁颓败。二十来个妇女,一人一条木凳。木凳上固有小机器。她们拿着竹片,在小机器上,不停歇地来回抽动。地上堆满竹筒,空中竹丝弥漫,落在头发上,落在身上,落在木凳上,落在地上。所有妇女戴着口罩,而且在夏日里,从早到晚八个或十个小时。那得受多大的罪。我站在门口,找不到母亲。
身边切竹筒的妇女问我。我说出母亲的名字。
“在那儿!”她用手一指。
我发现了母亲。她背对我,在角落边,低头不停地抽动竹片。
我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了声母亲。母亲没听见。我又叫了一声。母亲还是没听见。我喊了起来。母亲终于抬了头。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口罩遮住半张脸。口罩被口水浸湿,还沾有竹丝。她的目光有点痴呆,望了望我,又低头抽竹片。问:“你来这干嘛?有事?”
“我想买本书。。。。。。”本不想开口,心里难受。但话已出口,追悔莫及。
母亲没说话,手伸进衣兜,掏出钱给我。
我犹豫了,伸手接住,内有愧疚,转身就走。
几天后,母亲生病,什么都不吃。她说睡觉出身汗就好,也不让我们给她买水果。和几乎所有贫穷、愚昧、不知道命值钱的老庄稼人一样,母亲也是向来不把疾病放在眼里,对疾病的态度就是一个字“扛”。长期积累的疾病,破坏着体力透支的母亲。她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尽述。
两人的努力,有了回报。父亲赚钱的门路广了。母亲要享福了。她的身体垮了。起初她隐瞒病情,我和哥不知情。母亲也不准父亲告诉我俩。当时哥在读大学,而我在省重点高中读书。我们每月只回家一次。
我从未想过母亲会病重,以为只是小毛病,前两次见面,只叫她多休息,别太操劳。后来觉得脸色不对,再三追问,才知父亲已带她去了医院检查。但已晚了,病已晚期。真是晴天霹雳,一想到母亲一生劳累,立马心肝俱裂,眼泪盈眶。我想放弃读书,外出挣钱,反被母亲骂了。她说:“我们这一生为了什么?不就希望你俩有出息。这也是我们唯一目标,人活争口气,许多人说我这么做不值得,你们要争气。”父亲不甘心,让她做了化疗,结果不如人所愿,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
母亲,你太为难我了。我哪还有心思读书?为了所谓的坚持,你太累了。你看村里的小孩,有几个人读了高中?早早走入社会,现在也挺潇洒。可我不敢违背你的意愿,带着你的梦想,负重前行。我不是个争气的孩子,一遇高考就歇菜。
母亲,为了你的梦想,在你人世的最后两年,我和哥还在负重前行,不能为家分担,重担全压在父亲身上。他成天忙着,白天挣钱或上山采药,晚上照顾你。
母亲一直在等。等我刚进大学上课,她就走了,永远地走了。听到噩耗,我连夜赶回,见母亲已平躺在木板上,真想一头撞死。我很后悔,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还惹她生气,让她担心。
直到今天,我眼前浮现地母亲,总是消瘦如柴,孤单无助,拄着拐棍,颤巍巍地同病魔搏斗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