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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按照古老的规矩,女儿嫁人的第三天是女婿和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女婿拜谢老丈人的日子。因此江永林头天就被安排来到了阚叔叔家,为重文和彩萍“回门”拜谢老丈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新婚的小两口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回家拜谢父母、拜谢老丈人。这天阚师母精神也爽,早早的就把后房厅的桌椅板凳擦干净摆放整齐地在等待着女儿和新女婿回来。

五个人的酒席,烹、炸、蒸、炒,江永林没费事就全部整理妥当了。

席间,厨房烧菜、上菜,端进端出全是江永林一个人忙乎。

坐在中间的阚先生客气的招呼了一下:“永林,一起上来喝杯酒。”话音刚出口,桌子底下就被阚师母踢了一脚。

阚师母一只脚踩着阚先生脚面,脸上笑嘻嘻地对江永林说:“江师傅!今天我们家是新女婿上门,一家五口团聚,多亏你给我们做了一桌好饭菜。”

阚师母把江永林的称呼也改变了。

江永林光秃的头皮由白变红了,他一边答谢阚先生:“谢谢叔叔!我不上来,我要在厨房忙事呢!”一边回应着阚师母:“你们一家团聚,应该为喜事庆贺庆贺,我厨房还有好多事要忙。”

江永林话音还没落地,阚师母就接着说:“好,好。江师傅真是个手脚麻利的厨师,厨房里你随便吃,在家不用客气!”

房厅里一家人气氛热烈,阚师母望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再望着性格内向,一对丹凤眼里还带有点腼腆的新郎官,那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女儿从小贤惠、少言、淑静,周重文内向、文静、儒雅,这真是天配一双、地造一对,让丈母娘十分满意的女婿,阚师母今天高兴地一点头疼的影子也没有了。

厨房里,江永林一个人冷坐在案板边上出神的发愣,两眼直盯盯地望着炉子里的火苗,其思想在远游。他想到了乡下的哥哥嫂嫂,穷屋虽然贫寒,但一家人围在一起喝野菜子粥,看着小侄女天真甜美的笑容,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

他脑海里闪现出周重文和阚彩萍甜蜜的身影,他不敢正眼瞧他们的幸福,这似乎又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失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趴在井台上想吃天鹅肉的蛤蟆,他摸着自己光秃的脑袋,“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丧气的一掌。

江永林一个人冷呆呆地坐在厨房,在等待的无聊之中忍受着心中的失落和后悔,后悔自己异想天开地跑来了上海,丢掉了镇江的饭碗,终止了厨师的学业,后悔自己看着自己梦中暗恋的美女成了周重文的新娘。

厨房里江永林冷坐一旁。

前厅里阚先生问重文说:“酒席办完了,今天你们也回来过了,永林在你家还有事吗?”

周重文恭敬地说:“没事了,爸爸,他没事可做了。”

阚先生“哦、哦!”了两声,似问自己地说:“给他找个什么事呢?”心中有隐情的阚先生想给老友的儿子找到一点什么安慰或者弥补?

阚师母急忙接着话说:“你别瞎操心,让他自己找个饭店找活干去。”

然后对着彩萍说:“你爸就喜欢多事,前两天就在家瞎操心了,说什么不给江永林找份事干有点对不起人家了。真是瞎操心,会烧菜的厨师还要他操心饭碗?”

阚先生心中明白,只是“噢、噢”了两声没了下文。

还是彩萍说了一句:“江哥整天忙厨房烧菜,一点声音也没有,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阚先生颇有感叹地说:“江家老二确实挺不错的,老实、肯干、能吃苦,在哪儿帮他找家饭店就好了。”

吃完午饭,彩萍帮母亲收拾桌子,阚卿文带着新姐夫去了他的房间。姐姐出嫁之后,卿文从小阁楼搬到后房间居住,他带重文去欣赏他的小天地去了。

阚先生独自在房厅里踱着方步,脑子里在思考着怎么对江永林讲家事做完的话?怎么样让江永林高兴而来高兴而归?怎么样既对得起他父亲又对得起他本人?

彩萍和母亲从厨房里出来,阚先生对彩萍说:“你先去你弟弟房间,我想和你母亲商量点事。”彩萍“噢”了一声走开了。

阚先生拉着阚师母进到自己的房间,对阚师母说:“当时只对永林说‘有事’,想借办喜事叫永林来帮忙,然后到我联系的那个赵家楼去干活,这样对他父亲、对他,我都有个交代,能对得起人。谁知道赵家楼赵老板捎话来说年里不添厨师了。这喜事办完了,周家也没事了,这一时叫永林去做什么呢?不能光叫他来烧几天菜吧?何况以前我和他父亲认识的时候还说过不少超前的话。”

阚师母翻着眼皮说:“多事就有事,想好的事没有人家变化的快,周家的酒席你让江永林操办,没赚到钱的赵老板怎么还会答应收下江永林呢?这一下倒好,抓个人在手上没处放了吧?自己为难自己了。孩子小时候说的话不都是玩笑话吗,能犯的着这么认真?”

阚先生咂咂嘴:“是的,反正他父亲已经死了。我原以为办好酒席把他送到赵老板那儿去,做件好事,也算把他弄到大城市里来上班,对得起他父亲了,没想到赵老板变卦了,现在倒变成一件难事了。”

阚先生一时无奈地对阚师母说:“这样吧,赵家楼的事和永林摊牌讲清楚,然后多给永林一点钱,让他自己想办法先找点事先干,我这边再为他想想办法。”

一听说多给一点钱,阚师母眼皮抬起来了,忙问:“你打算给他几个钱?”

“多给点,给他七个银大头。”

“你发财啦?给这么多?”

“帮他一点,这事我做得不妥。想当年我走村串乡混饭吃的时候常在他家落脚,说过儿女亲家的话,现在他父亲死了,我女儿也嫁人家了,江永林也来大木桥了,鬼老赵说话不算话,我觉得自己良心有点不平衡。”

“你做的不妥也不能给这么多,这钱你以为是大水冲来的呀?”

阚先生和阚师母两人一时为给江永林多少钱僵持了起来。

阚先生没有办法,只好说:“那你讲给多少?”

“两个大头。”阚师母有点生气地说。

“太少了吧!这让外人知道多难看,这事我缺理呢!永林把镇江的差事已经回掉了,这一时叫他上哪儿吃饭呢?饭碗是头等大事呀!”阚先生有点着急了。

“不就在我家烧了一顿饭吗?两个大头还不够?现在不是大清朝用黄龙紫铜钱的年代了,黄龙紫铜钱现在一文不值,小孩都拿着打铜片玩了,银大头身价百倍呢!”

夫人不肯出钱,阚先生急的两手直搓。

正在僵持,彩萍过来告辞说:“妈妈,我们准备回去了。”

然后看着母亲和父亲两张严肃的脸,问:“你们在干嘛?”

阚师母把她拉进房里,关上门,把她父亲要多给江永林钱的事说给她听。

彩萍知道母亲心疼钱了,也知道父亲在请江永林来的这件事上自己难做人了,她带点试探地对父母说:“不给七个,也不给两个,给四个吧?然后重文他家也会给江哥钱的,我和重文也要谢江哥的,你们看行吗?”

阚先生和阚师母无语,同意了女儿的建议。

周老太爷喜笑颜开地捧着烟壶望着儿子和新媳妇从娘家回来了。

老太爷特意注意了一下新媳妇彩萍是右脚先跨进门槛的,是款款而来的自然脚步右脚先跨进来的,不是特意到家门口时改换步子的。老太爷心里暗喜,娶媳妇这天他也在暗中观察过,新媳妇进门时从轿子里出来也是自然右脚先进门的。媳妇第一天过门和三天后的回门,两次跨门的第一脚是至关重要的一脚,坊间有流传,说娶新媳妇那天新媳妇右脚先跨进门的头胎肯定是生儿子的。

迎娶阚彩萍的第一天和媳妇回门的两次跨进大门,阚彩萍都是右脚非常自然的先跨进门槛的,这说明“女大三”是“抱金砖”的,是“命中带子”的。

周老太爷这几天天天喜上眉梢,儿子重文大事办完了,件件事情都符合“祖上的规矩”,而且是“命中带子”的规矩,不是当年自己娶媳妇时,周夫人第一天是左脚跨进门的,三天后从娘家回来是右脚跨进门的,害得周老太爷没得到半个儿子还不敢泄露天机。多亏大夫人明理是非,逼着快五十岁的周老太爷娶下了二夫人,并且生下了重文,尽管自己已到了人生“知天命之年”,但有了重文,周家的香火就有了延续的希望。

如今媳妇已经娶进门,周老太爷心头的一件大心事落地了,下面就等着小两口给他送孙子抱的事了。

望着墙上挂的荷花鸳鸯图,望着“诗礼万古”的匾额,周老太爷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荷花鸳鸯图是祖上留传下来的,是周姓家族的像征。在鸳鸯戏荷花国画的右上角上有祖上周道之的题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画是大哥周士成离世前交给他的,所以周老太爷深信不疑自己是八百多年前周敦颐的后人,他把自己的家谱背得滚瓜烂熟:“文邦思有道,学士重才良,本化成家政,高明照国光,谦和常锡庆,敦叙自申祥,景连逢时泰,培之佑万方。”自己是“士”字辈,祖上有“敦”字辈,儿子重文是“重”字辈,重文的孩子就应该是“才”字辈。

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响着,周老太爷吸着水烟,思考着子孙后代的传承。

没隔多长时间,江永林也回来了。

江永林走到正厅向周老太爷报个到:“老爷,我回来了。”

“噢,好,好,你辛苦,你辛苦了!先歇息吧。”

“谢谢老爷!不累。”江永林谢完老爷径直回到了西厢房。

周老太爷望着江永林的背影,又习惯性地伸伸右手,顺着后脑勺稀稀拉拉的白发捋了一把,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一会。

周老太爷刚跨进自己的房门,宽大雕花的架子床后面传来了周夫人坐在马桶上的问话:“当家的老爷子!事儿都办完了,江永林怎么办?重文他们今天回门,没听亲家翁说叫江永林回去的话?”

周老太爷憋着嘴托着烟壶,正在房里来回踱步,说:“看你急的,人坐在马桶上就急着问事了。”然后有点不耐烦地说:“我真在想这事呢,听重文说他岳丈人没叫江永林回去,看来这事还有点麻烦。”

“事办完了可不能养着闲人在家。”周夫人急不可耐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周老太爷不急不慢地说:“今天不急,明天我和江永林聊聊,问问亲家和他说过什么没有,或者问问他自己有什么打算。”

“亲家不留他,你可不能把人留在家里。”

周老太爷还是不急不慢地说:“书礼人家,不能着急,你方便完了再说行吧?”

江永林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只是今天起早没去厨房帮吴妈做事,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还是一根扁担,一床被子,一个破麻袋,依然半倚半靠在麻袋上,两手抄在秃顶后脑勺上,两眼望着屋顶,思量着怎样向周老太爷告辞的话语。

周老太爷今天也没有坐在院子里喝早茶,而是早早地推开了江永林半虚掩的房门。

木房门“吱呀”一声的被推开了,房里亮堂了起来。江永林赶紧一屁股坐了起来,一看是老爷,忙站起来说:“老爷!您早!”

周老太爷还是“噢,噢”了两声,看了一眼江永林收拾好的行李心里明白八、九分了,嘴上却说:“怎么?想回去啦?”说完了就“咳、咳”的咳嗽起来了。

江永林赶紧说:“是的,老爷,事情做完了,我想回去了。”

周老太爷听江永林主动提出来想走了,心里一喜,然而还是不紧不慢关怀地说:“和阚叔叔说好啦?”

江永林老实厚道地说:“昨天下午阚叔叔和我说了。他原来为我找了一份去赵家楼做厨子的差事,年底了,赵老板说一时没办法添人,所以我想先回家看看哥哥和嫂子,我出来打工都有五六年没回家了。”

“噢,噢,外出这么多年啦?那是该回家看看了,明天走,今天不慌走,回头叫朱老三晚上陪你喝杯酒,下午让重文给你带点钱回去。噢,噢,不着急走噢,歇一歇,明天走,明天走,噢!”周老太爷不紧不慢的既留住江永林再住一天又把明天送他走的话说定了。

江永林没想很多,只是感谢周老太爷的好意,服从地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关照!”

周重文告诉彩萍:“父亲叫我给江哥送六个银元,说江哥明天回苏北老家了。”

彩萍是知道江永林要走了的,所以她反问了一句重文:“江哥回去,我们要不要送他一点什么东西表示谢意呢?”

重文诚实地说:“父亲就给了我六个银大头。”然后又说:“江哥和我差不多高,是否把我多余的衣服送他两件?”

“昨天卿文也让我带了一套衣裤回来,叫我送给江哥,你把它放在一起,下午我们去给他送去,我父亲觉得江哥把镇江的差事丢了,有点不过意,叫我另外给江哥几个大头,你可不能说出去!”

重文老实的笑笑说:“我既不掌权也不多话。”

江永林坐在西厢房无所事事,不说回乡还一时没有思念,说到明天回乡反倒心情不安起来了,甚至有点莫名的焦急了。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门板“笃、笃”被人敲了两下,回头一看,重文和彩萍进来了。江永林烧菜有条不紊,和一对新人面对面时到有点结巴了,尤其是看到漂亮的彩萍,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彩萍把一个方格子花布的小包裹和一个装钱用的小布袋放在桌上,看着江永林的眼睛说:“江哥,谢谢你来为我们办了酒席,这两套衣服和一点钱是我们两家父母托我俩送给你的,东西不多,望江哥回家顺利。”

江永林不知所措,说话也结巴了:“不……不用,我昨天拿过你爸爸的钱了。”

彩萍两只眼睛不容他躲闪地说:“乡下条件不好,你带着,会派上用处的。”

站在一旁的重文也不容分说地说:“江哥,带着,今后有事你再回来!”

江永林人穷志短的自卑了,感觉自己比人家矮多了,只是嗫嚅着:“我……我……”的两字无言了。

周老太爷让吴妈做了四个菜送到江永林的西厢房,作为感谢和送行。朱老三受周老太爷嘱咐,抱来一坛“状元红”老酒。周老太爷满意地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笑得几根山羊胡子都跷了起来,讲究诗书礼仪的老爷子,温文儒雅地打起了招呼:“薄酒送行,让老三好好陪你,老夫我不参与了,你俩好好慢用。”

受人之礼,如此的恩赐,老实憨厚的江永林只能站在桌子边上唯唯诺诺的恭敬从命。

周老太爷侧转身告诫朱老三:“老三呐,代老爷敬敬江师傅,好好热闹热闹!”说完转身离开了西厢房。

周老太爷走了,把礼仪和拘束都带走了。

朱老三伸直腰,左手拉江永林,右手从自己头上摸了一把,一种没有压力的轻松油然而出了。江永林也如释重负般地嘘了一口气。穷人和富人,长辈和小辈,文人和农夫,一切有拘束的空气全部消散了。

朱老三抱着酒坛子给两个碗里倒酒,江永林手捂着碗说:“我少点,我不能喝酒。”

“第一碗,倒满,我要敬敬江哥!”

沉闷了多少天的江永林第一次痛快地和“农民兄弟”朱老三端起了酒碗。

“你离家五六年了,是应该回去看看了,我去年回去娶了个媳妇,过了年要做爸爸了。穷人的喜事,喜事后面都是愁和难。”

“人总要成家的,再困难也得有个家,没有家一辈子就白活了。”

“你比我大,比老爷家的重文大,该想办法找个媳妇了。你看重文娶得媳妇多漂亮,他真是秀才娶仙女,我们穷人不在乎老婆漂亮不漂亮,能过日子就行。”

朱老三不知江永林一提媳妇便喝苦酒的内情,善意地给江永林劝酒。江永林难以启齿的隐情也只能以酒浇愁。家境败落,形像败落,里子面子都败落,心中的一丝冷冷落落的隐情还得体面地支撑下去。

“嗨!人活着,就是一张人皮撑着自己。大户人家要的是牌坊,我们只要把肚子撑起来就行了。”

“你比我强,你有一门手艺,我是两手空空,靠力气养家,江哥回家看看,再出来时尽管到我这儿来落脚,周家老太爷和重文都是善心之人,我多年来没有离开他家就是这个原因,找到一个好人家多不容易!”

酒动肝肠,已有一些醉意的江永林突然掉下了两滴眼泪,他两手托着酒碗,掩饰着自己尴尬的情绪,头一仰,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朱老三一双大手紧紧地握着江永林的两手,两双大手紧握在了一起,江永林和朱老三同是苏北乡下出来谋生的农民,有着同样的贫穷和苦难,是否有着同样的经历和感情,一时也说不清楚了。

早晨的天有点阴沉了,北方南下的冷空气带来了阴云密布。

朱老三在外面的地摊上吃了早餐,喝了一碗咸豆浆,吃了两个包裹着油条的大饼,然后带着一碗浆和一副烧饼油条回来了。

送走江永林的朱老三,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滋味,江永林多少还有门手艺,只是一时没找着活干,自己啥也不会,老给人家干雇工也不是个事。眼看着自己快要做父亲了,老婆、孩子,将来靠什么去养家糊口呢?

大院里,离开乡村的农民,干着各种出体力的杂活,有拉煤送货的,有摆葱姜小摊卖菜的,也有帮人打短工做瓦木活计的,破衣缝里的灰尘能看出来各自是做什么糊口的。穷而无愁的乡民居在一起,彼此之间都能看到对方穷而通风透底的租房,快乐而又开怀,然而他们似乎都在寻找那条通向天堂的幸福之门,而且都充满了信心。

进门后的朱老三把带回来的早点交给了妻子蔡宝芝,然后一屁股背对着屋外坐在门墩槛上,两眼望着妻子享受早餐,两眼又望着黑屋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床也没有像样的床,两条长凳上面铺的两块铺板堆上一堆破棉絮就算是床了。家具更没有,捡来的几个破板箱已经是最好的家当了。望着老婆“菜包子”日渐隆起的肚子,家里除了铁锅没破,其他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

周老太爷家的事干完了,他也和江永林一样,老爷给了三个银大头,若在乡下,三块银元能买一亩地了,在这城乡接合的小镇能买100斤大米就不错了,其他是啥也买不起来的,一时没事干的朱老三心里焦急而渐渐地犯起了忧愁,早上有滋有味的豆浆、油条、烧饼的“铁三友”早餐在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糨糊。

“菜包子,明年开春咱们要添人进口了,周围的土地也越来越少了,今后不找点靠得住的事怎么办?”朱老三心里着急的没有主张了。

刚怀上第一个孩子的“菜包子”没有半点要当妈妈的喜悦,望着家里的一堆破烂,脱口说:“咱们去收旧货吧,你想现在乡下出来的人好多,新的买不起,你把旧货收回来,我就是挺个肚子,在家把旧货整理整理,洗一洗翻翻新还是能行的,然后再卖出去,不是一件做买卖的好事吗?”

这平时被朱老三喊“菜包子”的老婆,站着没动就想到了最简单的生存办法,朱老三是身大力不亏,唯一直爽的就是脑袋不转弯,他坐在门槛上,一拍大腿说:“吔,还是老婆有办法,而且还是个很好的办法,老爷家有事咱去干事,没事干的时候我就去收旧货,这不需要花多少本钱,咱们说干就干、明天就开始干。”

周家大院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周老太爷曾交待重文今冬明春麦地的农活基本结束了。由于城镇的扩展,接近城镇的地方农户家已经不养耕牛了,而出租耕牛的农户是连犁田耙地的农活一起全包了,因而连朱老三也快雇用不上了。

半城半乡的农民,传统的农业劳动正在被彻底地改变。

周老太爷还是一把椅子、一张小桌、托着烟壶坐在院庭里喝着早茶。

大院里清静安逸,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含有柴草的烟味。

门南的厢房敞开着,能看见彩萍一早在房里扫地抹桌的收拾房间。厨房里进出的还是吴妈的身影。这个不穷也不富裕的家整洁祥和。

“没看见你妈?”彩萍问闲手拿着书卷的重文。

重文说:“她可能还在床上吧,她喜欢睡觉。”说到妈妈,重文说:“我有三个妈,大妈妈死了,她最疼我。睡觉的妈生养了我。用奶水喂大我的是吴妈,一直到现在都是吴妈烧饭给我们吃。她们三个人合起来做了一个妈妈的事。”

彩萍听了抿嘴一笑说重文:“你真有福,三个妈养你一个,把你惯成宝宝了。那你最喜欢哪个妈妈呢?”

重文不隐瞒地低声说:“大妈妈和吴妈。”

彩萍望了一眼重文显得有点惊讶地说:“为什么呢?”

重文说:“我也讲不出来为什么。从小她们都喜欢我,大妈妈知书达理,她对我讲的是经、诗、子、集,是国学文化,她是个文化人,教给我成长的是人的精神,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这是终身受用的文化。吴妈妈是用自己的奶水喂养我长大,我肚子饿了就往吴妈怀里钻,她对我非常呵护。生我的妈妈好像就给了我一副躯体,整天什么事也不沾边,我到现在肚子饿了要吃饭还是找吴妈。”

“吴妈是奶妈,和亲妈一样。”

“就是我对吴妈的依赖,父亲一直没舍得让吴妈离开我们家。为这事,我亲妈还吵过,她不想让我接近吴妈,说我和她的感情有点生疏就是因为吴妈导致的,但她自己又从不愿意下厨房。我们家吃饭,连我父亲、连我妈谁都离不开吴妈,成习惯了,据说我小时候只有吴妈喂我吃饭我才吃,其他人喂我我就哭。”

彩萍听得出来,重文的精神世界里是大妈妈的“知书达理”,然而一日三餐他们都依赖吴妈,对吴妈的感情是“衣食温饱”,而对生养他的妈妈仅仅是一种“生命回报”。她很欣赏地看了一眼重文。

“我妈说你会犁田、会诗书,是个赤脚秀才,原来你有秀才妈妈,还有农民妈妈,关键还有你父亲,我妈说他是大清的秀才。”

重文用嘴示意外面说:“父亲坐在那儿。我父亲说我们家是耕读世家。”

彩萍端着抹桌子的脏水到井台换水搓抹布,提起水桶溜放到井里去提水,重文赶紧一步跨过来体恤地说:“我来打水,往上提累!”

周老太爷看着小两口亲切体贴的举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然后故作尊严的装着什么也没看见,捧着早已熄灭的烟壶干吸了两口。

从大木桥出发,进入长江的大木船在江上已是航行的第二天了,船老大说到镇江还需要大半个时辰,估计黑天半夜的才能到。逆水逆风的行舟,超出了江永林想像的时间,周老太爷让吴妈送的几个路上吃的菜饭团子早已吃完了,饥肠辘辘的江永林忍着饥饿颠簸在狭小的船舱里。

从中午开始,天空又阴霾了下来,紧接着飘起了一阵一阵的小雨,江面上水天一色雨雾弥漫,望不见边岸。木船孤零零的笼罩在一片雨雾汪洋之中,窝在船舱里的人们竖着耳朵出奇的安静而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只有木船的舵轮一路“吱吱”作响,仿佛快要承受不住旅途的劳累,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快要肢解的恐惧的声音。

六年没有回家的江永林担心那滔滔江水上“吱吱”的响声。外出谋生的艰辛,没有时间想念家乡,即将见到哥嫂的时候,旅途中的饥寒交迫也全然不在话下了,然而那响声有可能会立即终止人世的留恋。

船舱里的人们屏住呼吸的安静,任由江水承载着生命的安排。

然而六年没回家的思念还是冲出了恐惧的牢笼。

大蒋庄村口的大椿树下面,哥哥送江永林出外谋生时落下的眼泪,至今还积留在江永林的心窝里。这眼泪,多少次在人生穷困潦倒的时候化着一股永不气馁的力量,激励着江永林的人生拼搏。

外出谋生令江永林欣慰的是“父母在天之灵的保佑”,没有遇到过惊涛骇浪。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勤奋肯干,博得了师傅的赞赏。一场师徒情深,若不是阚叔叔叫他去上海,或许他不会离开师傅。小时候父亲说过的儿女亲家的话也起了鬼使神差的作用,当阚叔叔叫他来上海“有事”时,尽管潜意识里自己明白不会“喜从天降”,但一颗侥幸的心理还是没能守住“自知之明”。

师徒临别的时候,是师傅把他送上了木船,师傅给了船老大两个银元,请船老大沿途照顾自己的徒弟,沿途一路上都由船老大供给伙食。然后师傅又偷偷地塞给他几个大头银子,并且在他耳边悄悄的关照说:“记住,在船上,船老大要是给你鱼吃,吃鱼的时候千万不要把鱼翻过来,跑船的人最忌讳‘翻’鱼的举动。到上海码头,行李不离身,生人别搭理,外出跑码头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想着师傅,江永林的手不由己地摸了一下自己光葫芦的脑袋,那上面有师傅在他学徒时用汤勺敲过的纪念。

那是刚进饭馆的时候,江永林常常心不守魂的有点想家。师傅叫他自己练刀工,切菜丝,从土豆丝到青椒丝,从肉丝到干丝,都要他切,要点是匀称,粗细一致,这是厨师的基本功。江永林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想着云里雾里的乡间往事和摆着坛坛罐罐的穷家小屋,因而切得很不匀称。师傅看得出来他心没守神,没用心切丝,师傅便用汤勺在案板上“乓”的敲了一下,提醒他集中思想做事。

起初敲案板的声音令江永林心里一惊,赶紧收回思想,认真的干了起来。然而干着干着他又走神了,正在卤蹄的师傅干脆用汤勺在他光脑袋上重重地敲了“突”的一声肉响,并大声喊道:“小秃子!还有没有心啊?”

光脑袋上被重重地敲了“突”的一声肉响,这一下起效果了,汤勺直接敲在光脑袋上是肉疼的感觉,是师兄弟们一起嘲笑起哄的脸红的感觉。以后只要师傅用汤勺不管敲在那儿,江永林的心都会往上一拎。神奇的效果就这样产生了,厨房加工间时时都有汤勺敲锅沿的声音,汤勺像长鸣的警钟,永远敲响在江永林的心中。

然而和师傅离别的时候,师傅是念念不舍的,师傅一路送到码头一路关照他说:“我们是老乡,你父亲在世时对人不错的,现在家道中落,出来学厨混饭,首先要学会独立做人。我们做手艺的人靠手艺吃饭,手艺是无止境,要向其他的师傅学习,同时自己要精益求精地苦练来提高自己的手艺,特别在一个人独撑门户的时候千万不要与人斗狠,一定要记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尤其今后为人做帮工的时候,不要怕吃亏,做事要做到眼快、脚快、手勤快。记着,人生不容易,自己慢慢向前走吧!”

六年相伴,江永林是眼里噙着泪花离开师傅的。

镇江,桀骜不驯的长江奔腾千里,流经此时,开阔的江面已经化解了所有奔腾的疲惫,温温驯驯,微浪浩渺。这座具有约3000年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古老镇江,是长江三角洲北翼的一颗富饶美丽的明珠,是江永林人生起步的地方。

木船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到镇江时天已漆黑了。

昏暗的光亮下,屋楣上依稀能看到的镌刻“1890年”字样的几幢西洋楼房,对江永林来说是那么的熟悉,走在被雨刚清洗过的幽幽蜿蜒的西津古道上,轻快的脚步,仿佛是老友重逢般的亲切。

江永林熟门熟路不费周折地找到了师兄弟们租住的老屋。

起来开门的是师弟“塌鼻子”小刘。

小刘开门初始一愣神,接着就张大嘴巴嗡鼻的喊道:“啊呀,见到鬼了,是花秃子江大师兄回来了,嘢?你怎么出去几天又回来了呢?”

其他人一听大师兄回来了都围过来了,站着的、坐着的都围拢了过来,躺在床板上的也爬了起来。年龄小的喊:“江师兄!”年龄大的喊:“花秃子!”小屋里一时人声鼎沸的亲切热闹了起来。

拥挤的房间里一股油味、汗气味、发面馒头的碱香,混沌出厨师身上特有的气味。

江永林不客气地问:“可有吃的,我饿坏了。”

“有!”塌鼻子最有劲地说:“八八六十四行,厨师天下第一行。做厨师的没有吃,连皇帝老子都饿死光了。”大家一阵哄笑,因为谁都知道厨师的“油水”不差。

江永林一边吃饭一边回答着师兄弟们各种乱七八糟的问话,还是塌鼻子说出了让江永林最为关心而听后伤心的话:“大师兄,师傅送你走之后,自己也离开这儿了。”

江永林急切地问:“师傅去哪儿了?”

塌鼻子低沉了,说:“师傅没肯告诉我们,听人家说好像是去了芜湖。”

“师傅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的手艺都成功了,都该出道了,为师不能挡着你们的发展,我也就这点本事教你们,今后你们要和其他的师傅多做交流’。之后,他便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去另谋出路去了,事后听码头上扛包的人说看见师傅坐上去芜湖的船走的。”

江永林含在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他知道师傅为人直爽,从不以功自居。一辈子没有娶妻的师傅对徒弟仁爱的深度宛如父子兄弟一般的亲和,从此以后再也不知道师傅漂泊到什么异地他乡了,江永林心里非常难受而沉默了。

塌鼻子问沉默下来的江永林:“你是重新回来上班?”

“不,我路过这儿来看看大家,讨口吃的,明天就回乡。”

“你不留下来?”

“不,明天走,回乡!”江永林坚定地说出了“回乡”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