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天,“呼、呼”的北风抽打着光秃的树枝,房后冰冻的小河在阳光下发出寒冷耀眼的白光,挺立在寒风中的周家石牌坊,白得惨淡里透着冰凉。
戴着“马虎”帽的朱老三,帽子像面罩一样套在头上,只裸露着两只扫帚眉的大眼睛,又大又亮,把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藏在了面罩里面。朱老三是个又高又壮的大汉,冬天的阳光照在朱老三的后背,像镀金了似的泛着光亮,显得更加魁梧壮实。他蒙着头,穿着破旧的黑裤袄子,肩上挑着收破烂的担子,一头是空着的箩筐,一头是箩筐上放着一个纱布覆盖着的方木格子。
寒风中的朱老三已经非常熟练地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收购起还能再次卖钱利用的破铜烂铁、日用百货以及古董字画了。
“小扁担、三尺宽,我收破烂到门前。破铺盖、烂套子、旧棉絮能换糖豆子。家里没用的铁锅子,外圆内方的铜板子,换我糖糕甜甜嘴巴子……”面罩隔不住朱老三粗亮的嗓门,他一边快乐地吆喝着洪亮的嗓音,一边用一把小锤敲打着手中的小铜锣片子,像说快板书的艺人一样吆喝着自编的顺口溜。
挑子的一头箩筐上放着一个黏着白粉面的四方木盒子,上面装着撒了一层白粉面的麦芽糖调制的面膏糖。另一头空着的箩筐准备收今天的破烂。
今天的收获不尽理想,一上午在小镇上转了一大圈就收到一床发黑的破棉絮。他要把这黑棉絮让“菜包子”洗一洗,再和其他棉絮掺和起来,送到弹花匠家加工卖钱。
朱老三走到修鞋匠陈驼子的摊子边卸下肩上的挑子,招呼了陈驼子一声说:“罗锅子,今天冷,可有生意啊?”
陈驼子抬抬头带调笑地说:“啊呦,做外国大生意的大老板来啦!快过年了,我是没什么生意了。你今天发财没有?”
路边向阳的墙根下,用几块竹片夹起来的摊子。竹片上挂着几双鞋,陈驼子窝在地上,左手边的筐子里有几双待修理的鞋,右手边的小木盆里泡着一块磨刀用的青砖。
“快过年了,没东西收,一上午就收到几两烂棉花。”朱老三没劲地应答着。
“别着急,光绪和老佛爷逃难的路上丢了一个大夜壶,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呢,说不定就能被你捡着呢?可值钱了,马上就能让你发财还升官。”
朱老三知道,穷人就是拿皇帝逗着乐,朱老三自己也称是朱元章的后代,据说朱元章当年的宰相是驼子,因而一直称陈驼子和自己是转世蒙难的君臣。
朱老三逗陈驼子:“我哪儿像你做小痰盂的生意,像我这样做大生意的人,倒买倒卖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差不多,小生意我不做。”
陈皮匠笑得眼泪快挤出来了。一边修理着鞋子,一边说:“到大木桥,引翔港再去看看,那边住的人家多,船上流动的人头也多,过年都想换点钱,或许还能收到宝贝。”
“去,每天都去,除了几个小把戏卖了几枚烂铜钱,一样也没收到。”
说着话,从陈皮匠手边拖来一张小凳接着说:“把我的龙椅抬过来,让我坐一会,休息一会,我马上还要去接见财神爷。”
背风向阳的地方,朱老三闻了闻鼻子,一股皮质散发的腥膻味,嘴里叽咕“一股臭味,把我的龙袍都熏臭了”,身子屁股离开了小凳,还是懒懒地靠在墙根里面的地下碎皮堆里享受起阳光的温暖。
陈驼子笑说:“没办法,你做皇上我做宰相,你收破烂我做皮匠,我俩合作了五百年了。”说完依旧摆弄着鞋底,而后突然对朱老三说:“你皇冠破了,要不要给你锥两针?”
朱老三躺着拿下帽子递给陈驼子,笑笑说:“恐怕就是帽子破了,你看看这上面插得顶戴花翎全搞丢了,难怪一上午没做到一笔生意,赶快帮我缝好了,说不定下午就能发财,要收到财气我买烧饼请你。”
比朱老三小得多的陈驼子也开玩笑地说:“要是发的是大财你可不能拿一块烧饼来糊弄我,最起码要给我送一只仔鹅。”
朱老三快活地说:“好好好,今天要超过一个大头我就买一副鸭爪子给你下酒,超过三个,我就送你上庆功楼吃仔鹅。”
“我的乖乖,还想送我上庆功楼,这辈子还想杀我?”朱老三和陈驼子两人快活地哈哈大笑。据说朱元章曾经设计了庆功楼,把当初一起打江山的功臣骗上庆功楼烧死了。
冲着阳光,背风的地方有点暖和,躲在陈驼子的窝棚里的朱老三迷糊起来了。
突然有人推了迷糊的朱老三一把,朱老三瞪眼一看,是天天都能见到的黑的连五官都有点模糊的“阿尼头”和头上花里花斑的“小瘌痢”两个调皮鬼,小瘌痢手上拿着几枚脏脏兮兮的铜钱,冲着朱老三说:“喂,朱老三,给我们换点面膏糖。”
朱老三接过手掂了一掂数了一数:“五枚,这玩意不值钱。”然后站起来左手用铜刀按在面膏糖上,右手小锤“当”的一声,打下了一条两指宽两寸长的面膏糖。
“就这一点点?”阿尼头觉得太少。
朱老三一边说:“这玩意不值钱。大清朝的铜板子,不值钱啦!”一边从小罐子里拿出两粒花生米大的糖豆加在小瘌痢的手上。
两个小伙伴极不情愿地咕哝着走了。
朱老三附着陈驼子耳朵说:“你看这些小赤佬,一辈子不会懂事,我都能做他家爷叔了还喊我朱老三。”
“生意做得大都这样,我们喊皇帝不也叫皇帝老儿吗!你说我们自己一字不识、满嘴溜粪,能养出什么金龟子?”
“说得不错,这些小赤佬奇了怪了,看见周老太爷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像他妈换了个人样一样变得斯文了呢?”
“人家周家又有钱又识字。”
“是的,人还是见了有钱人和有文化的人怕,见我们就像喊狗一样,连大名都没有人叫,你说谁知道我们的大名?老老小小喊我朱老三,我大名:朱志鸿,是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章的后代。”
陈驼子奸笑起来了,说:“破衣烂衫的,还是叫朱老三顺口些,朱志鸿留到你发财的时候再叫吧,现在叫不像。”
“你对皇上不忠,小心我再杀你一次。”两人说完开心得哈哈大笑。
刚才睡意迷糊的朱老三并没有看清在五枚铜钱里面有一枚是金项链上脱落的沾满泥巴脏脏兮兮的鸡心挂坠,单这一片金锁片就够把朱老三的全部挑担买了下来。
朱老三顺手往口袋里一放,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今天“发了大财。”更没有想到他做了一笔“没有良心”的大生意。
打了哈气伸了懒腰说了一阵穷笑穷的话,朱老三对陈驼子说:“走了,再到大木桥去看看。”然后挑着挑子上路了。
“回来别忘了给我送副鸭爪子。”
渐行渐远的路上又传来了朱老三的吆喝声“小扁担、三尺宽,我收破烂到门前。破铺盖、烂套子、旧棉絮能换糖豆子……”
午后,风停了,冬日里懒懒的太阳带来了一点暖意。
好天气应该是黄道吉日,收了一片脏兮兮的金锁片而全然不知的朱老三又遇到他意想不到的好事了。
平时手脚有点不干净的“二疙瘩”,矮矮的个子,结实的身板,一疙瘩一疙瘩的肉段子被人冠上“二疙瘩”的绰号,然而贼眼溜溜的模样在大木桥成了小有名气的地痞人物。
二疙瘩今天在找朱老三,他最近得手一个宝贝,是一只小香炉,他想找朱老三换点钱。所以他顺着朱老三每天都走熟的道上张望着。
朱老三没有注意到二疙瘩,挑着挑子走了过去,突然背后传出一声:“朱老三站住。”朱老三吓得一惊带一跳,回头一看是二疙瘩。
“妈的,吓我一大跳,你这个杀千刀的东西,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朱老三回头对二疙瘩一阵抱怨。
二疙瘩嘻皮笑脸地说:“嗨嗨,我就知道你这时候要来了。”
说完之后,两眼四面一扫,看看周围没人便说:“我搞到一只小香炉,看看能卖几个钱?”说完从怀里掏出来给朱老三看。
朱老三接过手看看,紫褐色的香炉底下有一个印章,心想这可能是一个古董货,同时又不放心,心想“这小子又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货。”
朱老三故意说:“这巴掌大的王八香炉从哪弄来得?佛爷面前的东西不能乱收,收了不但头晕,说不准还会倒霉的。”
二疙瘩挤眉弄眼地说:“你别管它是从哪弄来的,换二斤肉钱总可以吧?”
朱老三做出严肃的神情说:“你别来路不明的东西给我,日后菩萨找我的麻烦。”
“放心,只要你别说是我给你的就没事,在你手上天下一样的东西有的是。”
朱老三心里有底了,但还是说:“我只收废铜烂铁,其他的我一概不收。尤其是庙里的法器不能乱收,老和尚一念经,不是倒霉便是头疼的,你别来害我。”
二疙瘩着急地说:“这香炉不是庙里出来的,是大寡妇在男人怀里弄来的,落在我手上,她也不敢叫。只换两个银大头还不行吗?”
朱老三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行事不正,来路也不正。朱老三故意说:“我的妈呀,一团泥巴大的王八团子要换两个银大头?我赔得裤子没裆鞋子没跟了。”
同时心里也盘算了一下“这香炉说不准是一只古董,给别人收去我就吃老亏了,这小子是这一带的小混混,经常会搞到值钱的东西,只要别带着我倒霉就行。”
于是朱老三狡黠婉转地说:“快过年了,算我赔本,也算给你一个交情,我给你一个大头,你也不能说出去卖给我了,不然我把你圆疙瘩捏成扁烧饼。”
贼眉鼠眼的二疙瘩豪爽地拍了一下朱老三肩膀说:“快过年了,也当我送你的交情。行行有道,干我这一行的规矩就是脱手不悔、打死不说。”
冬天的太阳早早的收起它那淡淡无力的光,好像也怕冷似的躲进西天的云霾里,萎靡地催赶着人们早点回家。
老婆蔡宝芝挺着快要生的大肚子,早早地为朱老三准备好了晚饭。朱老三脚还没有跨进门就在叫:“饿了,饿了,跑一天饿死我了。”
然后从肩上撂下挑子放门口,急不可耐地一屁股坐在桌子边的小凳上,一手端起能见人影的稀饭粥张开大嘴“吸溜”一声,就像撕破了卡其布的声音,紧接着“哇”的一声喊道:“我的妈呀,烫死我了。”
蔡宝芝心疼地拍着朱老三后背心说:“慢点,慢点,先吃面饼。”
朱老三拿起一张面粉掺菜叶子摊的面饼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渴,一天连口水都没喝到。”
蔡宝芝端过朱老三的粥碗,心疼地用嘴在碗的一周吹了一吹,说:“我帮你吹吹,才煮好的,烫。”
朱老三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别把我的儿子吹掉了。”
朱老三心疼快生孩子的媳妇。
“今天生意怎么样?”这是蔡宝芝每天必问的一句话。
朱老三报账说:“收了几两烂棉花,几个烂铜钱,还有一个铜香炉,铜香炉不能对外说,二疙瘩那小子怕有问题。”
蔡宝芝心领神会地说:“行,每天能收到一点有口太平饭吃就行了,我们小本生意还能指望发什么大财呀,吃饱饭就很辛苦你了。”
朱老三咬着面饼喝着粥说:“明天呐我想跑远点,先把香炉和一对烛台送到老城庙的那家当铺看看,快过年了,换几个钱留备着,否则要过了正月十五人家当铺才开门,这其间恐怕你都生过儿子了。”
“送前马路当铺近点儿不好?”
“你傻呀!这王八香炉丢掉的人家会不出来找?我跑远点他知道个鬼!为了儿子,跑远点儿换钱。”
“你别老喊儿子儿子的,肚子里的货谁知道?万一是女儿呢?”蔡宝芝心虚地应付着朱老三。
“妈的,别乱说,乌鸦嘴。我朱老三不养则罢,要养就是儿子,我下的是龙种。”
蔡宝芝不敢多言。
朱老三放下碗筷,从口袋里摸出中午收来的五枚铜钱交给蔡宝芝。宝芝接过手看了以后拿出一个没有方孔的“铜钱”说:“这一个是什么铜钱?怎么又不圆又没有方眼。”
朱老三拿过来看着说:“几个小铜钱,中午睡得晕晕乎乎的没在意看,怎么还有没屁眼的铜钱呢?”
说着他就用拇指在脏兮兮的“铜钱”表面用力地搓了几搓,又在地下划了两下,凑到灯光下仔细看了一看,金光闪耀的,朱老三突然兴奋起来了,压抑着声音说:“菜包子,发财了,这是黄金的。”
蔡宝芝也赶忙凑上来看了看说:“不错,是黄金片子,半圆的片子,好像是人家项链上掉下来的鸡心挂坠。”
朱老三兴奋得跺着脚说:“菜包子,不能说出去,千万不能说出去。”
蔡宝芝也附和着说:“猪头三,不能说,不能说,明天统统卖掉。”
这意外的收获令两口子不胜惊喜。原本靠种田谋生的老实憨厚的朱老三有了商人奸诈的心机了。
这一夜,朱老三和蔡宝芝仿佛看到了金光闪耀的金元宝就在眼前,兴奋的一夜睡不着。
清晨,冬幕包裹着的城市,天空和马路一样灰沉阴冷。
朱老三向东走过两条马路后又跨过北边的一条小河,然后沿着河边的马路向西走去。朱老三一早跑着相反的方向,绕开了附近几家熟悉的典当铺,尤其是前马路的典当铺,朱老三想躲瘟神一样连边也不沾,径直由西向南的跑了十六里路,来到了宝和典当行。
宝和典当行还没有开门,朱老三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
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马路上行人稀少。
典当行老板秦宝和隔着窗户的玻璃已经发现门口外的台阶上有一个人坐着,看穿戴模样是个穷人,没看到什么破布烂条的东西,一只手捂在肚子上,好像怀里有东西,秦老板非常精明,能塞在怀里的一般都是“宝贝”,快过年了,这么冷的天出来典当的一定是等着用钱的人家。
秦老板捧着热壶招呼店里的伙计:“阿四,开门时看看门口坐着的那个人想当点什么?要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别漏了眼珠子。”说完就走到厅后堂烤火喝早茶去了。阿四爽快地应着秦老板的吩咐,准备开门了。
典当铺的黑漆大门和大厅空间的高度有种沉闷森严的感觉,四米多高的白墙下面摆放着紫檀木的椅子,一米多高的柜台也和椅子一样有着黑沉的色彩。
站在柜台后面的阿四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站在面前寒酸的农民模样的朱老三,一脸的轻视,用鼻腔操着浓重的绍兴话问老三:“侬想做嗦格生意?”
朱老三老老实实地说:“我有几件旧货,老婆快要生孩子了,等着钱花,我想看看能当几个钱?”
阿四不屑的斜眼瞅了一下,心想“穷抗包的,你能有什么宝贝”?但秦老板有“别漏了眼珠子”的关照,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嘴上鼻音重重地说:“挪出来看看。”
朱老三老实地从怀里把一个香炉和一对烛台一件一件摆放在阿四的柜台上,又在口袋里摸了一下说:“还有一片黄金挂件。”
阿四眼睛像闪电一般闪了一下,两手捧着小香炉迅速的瞄了一眼,立即又恢复商人特有的一种镇定而放下说:“黄金是有牌价的,按黄金重量收,这三样烧香拜菩萨的香炉蜡烛台的东西不值铜钿。”
今天的朱老三已经不是昨天在周老太爷家种地的农民朱老三了,他经商收破烂了,他已经知道商人“瞒天过海”的骗人买卖了。他轻声的干脆而有力地回了一句:“香炉底下有字,你请老板看看,要不能卖钱我就带回去。”
这话一出,阿四反倒不好表态了,专业的眼光已经告诉他这不是普通的香炉,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乡巴佬,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把“宝贝”低价收进来再说。
他一看这乡巴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他手上东西收到手的“货”,阿四他小眼珠子一转只好说:“你等着,我去叫识货的大师傅出来看看。”说完向后堂走去。
朱老三赶紧伸手把柜台上的香炉和烛台重新收了回来。
后厅堂里老板秦宝和正和鉴定师邱湖凡围着炭炉在喝早茶,阿四笑脸谄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向秦老板禀报说:“老板,坐在门口的乡下人带来了一只六字底的宣德炉。”
一听“宣德炉”三字,秦宝和精神猛地往上一提,和邱湖凡四眼对望了一下,立即反问阿四:“瞅准了?没走眼?”
阿四马上讨好地说:“应该是真的,对方乡下人他都晓得香炉底面有字,看起来还有点识货。”
秦宝和站起身追问:“你们谈价了没有?”
“没有,他只是讲请你们老板看看,不愿意收他就带走,很干脆。”
秦宝和沉思一下点点头对邱湖凡说:“乡下人没谈价,不一定懂行情,请邱先生先去摸摸底、掌掌眼,然后再和他定价钱。”
邱先生还没有站起来便拉着阴阳腔说:“从推翻清帝以来,社会上有一批古董在流动,王公贵族的那些败家子卖出来不少古玩,但宣德炉在雍正朝仿制的最为有名,其中精品足可以与真器媲美,一般人很难识破。”
然后用一种瞧不起旁人的语气说:“我到前面去看看。”
前脑门光秃秃的大脑袋,带着一副圆圈圈眼镜的邱先生,一身绸缎长袍,脚上一双黑丝面的棉鞋,他一辈子从事古玩的鉴定,有着极其丰富的识别经验。
邱先生出来后笑容满面地走到朱老三面前,说是看了朱老三一眼不如说是用鼻子闻了朱老三一遍。邱先生看人时两只眼睛简直都快贴在有些不自然的朱老三的脸颊上了,他要从人的气度上先识别一下对手的深浅,然后始终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冲着朱老三说:“客家请坐、客家请坐,把你的宝贝掇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阿四从中介绍说:“这位是我行的大师傅、鉴定师邱老先生。”
朱老三看了一眼绸缎长袍的邱先生,像是有学问的“老古董”先生。朱老三没说话,沉稳地把三件东西在紫檀茶几上一字摆开。
邱先生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遍,然后又拿起香炉把底下的几个字细看了一下,而后一字一顿地问朱老三:“是典?还是当?”
朱老三隔着邱先生圆圈圈的眼镜也看不清邱先生眼球的表情,只得说:“当。”
“想当多少铜钿?”邱先生紧逼着问了一句。
朱老三一下子有点迟钝了,说:“连黄金片一起当……当十五个银大头。”
邱先生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外行头。”
邱先生依旧不露声色地说:“客家说话实实在在,实实在在。”然后起身接着说:“你坐一下,容我进去和老板说一下,看老板是否同意收。”
邱先生巴结地告诉老板秦宝和,说:“恭喜老板,财运送上门来了。这个乡下人是收旧货的,和烛台放在一起的香炉,两件东西相差四百年历史而放在一起卖,说明卖家自己根本不知道香炉是真器。”
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外观一掌大小,金水很厚实。是标准的风磨铜的材质,这种材质在黯淡的光线下有一种奇妙的光泽。拿在手中把玩一下,你会有整体柔、滑、细、腻的手感。尤其香炉底部的六字楷书款有‘大明宣德年制’这六字,其中‘宣’字点不过横,‘德’字中间又少了一横,这是当时制造时工匠特意写漏的一点一横,一般人注意不到这点,所以我能肯定这是一件真器。”
秦宝和听着满意地说:“先生好眼力。”然后紧问:“他出价多少?”
“真是他出的价钱暴露出是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他说要十五个大头时没有底气的胆战了一下。”
养得白白胖胖的秦宝和听完哈哈大笑,说:“生姜老的辣、老的辣,来、来、来,不亏他,叫阿四进来。”
阿四颠颠地跑了进来,老板轻声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阿四听得像只叭儿狗一样地把头点了又点。
阿四跑到柜台上,故作讨好而又慎重地对朱老三说:“你今天赶早不如赶巧,碰到好人了,我们老板正在后堂给菩萨上香,所以他说今天是年底关门,我们要‘以善为本’结束最后一天,明天腊月二十八了,我们就打烊歇业迎新年了。”
接着他又观察着朱老三的面部说:“我行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营业,老板说了,对来典当的前三名客户一律高价收货,我们老板讲仅此一天,一律按客户要求收货,另外超过十个大头银子的,还奉送五元红包过年,祝大家发财。侬来得早又来得巧,当了十五元,老板讲给你二十个银元,只是希望你明年有什么好东西尽管送到我们宝和典当来,我们宝和典当老少无欺,诚信待客,典当公道,欢迎你经常光顾!”
耳朵听阿四巧舌如簧的宣传,两眼看二十个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从来没收到过这么多银子的朱老三一时找不到方向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张宝祥是张老爷子的孙子,胖墩墩的小矮子,脑袋后面留了一条小尾巴长命辫子。张宝祥不喜欢这条小辫子,出去玩耍和其他小孩发生打架时,脑后的小辫子成了自我绞索,总是吃小辫子的亏,被人家逮着辫子就像马儿拽住了缰绳,任人牵遛。然而爷爷奶奶却一定要他把辫子留着,因为这是长命辫子,要过满十岁才行。
张宝祥怕吃辫子的亏,怕外面的孩子欺负他,不带他玩,因而常把家里好吃的、能玩的东西偷拿出去讨好巴结个子大一点的小孩。
张老爷子自称是东汉末年“五斗米”道创始人张天师的正宗传人。自己在家设坛布道,把一个家搞得乌烟弥漫,纸灰遍地。然而身边还有几个跟着他的老年信徒。只可惜身后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宝祥是张老爷子女儿的孩子,只是女婿莫名其妙的失踪多年了,所以干脆把原本姓“曹”的外孙改姓为“张”,这样,张老爷子就算有了孙子。
屋内的正厅里,张老爷子身穿道袍,头戴道帽,帽子和道袍上都贴着黑白相间的太极图,围坐的信徒都在认真听张老爷子布道。
“天地万物皆阴阳……一阴一阳谓之仁……阴阳互动,生生不息,相对而变动,圆通而不可分割,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道法自然……道可道,非常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张老爷子一心布“道法自然”之道,深信“大道无形,大道无情,大道无名”的道家法则,甚至对孙子张宝祥也是有吃亏就会有便宜的阴阳相济互补的教育,平日里不强调过分对宝祥的要求。
然而奶奶和妈妈两个人对宝祥疼爱有加,十分惯宠。
一日宝祥母亲问宝祥:“宝祥,你可看到妈妈的一个金锁片放在哪啦?”
“没看到。”
“唉,时间长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你没拿出去玩吧?”
“没有,我连看都没有看到过。”
宝祥一边回答妈妈地问话,一边心里在打小边鼓,因为是他偷着拿出去和外面小孩玩了,而且玩输丢了。
张宝祥想再次询问比他大的玩伴“石蜡头”“阿尼头”和“小瘌痢”。这都是贫民区里的几个天天在一起疯玩的“小赤佬”。
正在玩打铜片的阿尼头问张宝祥:“阿宝仔,你在找什么?”
宝祥告诉他前几天他装在身上和大家一起玩的那个没有方屁眼子的“铜钱”你知道我输给谁了?
阿尼头正玩得一脸的灰尘,眼睛转两圈说:“你爷爷天天说‘道可道,非常道’听不懂的话,他那把用铜钱穿起来的青铜镇妖宝剑,那上面全是铜钱,你掉了一个有啥关系?掉了一个‘阴’的,他能捡到一个‘阳’的,你怕啥?”
宝祥噘着嘴说:“不一样,我掉了的那一片是黄金子的。”
阿尼头脑子灵活,马上踩着小瘌痢的鞋说:“你那片是金子的?没看到。”
小瘌痢心领神会,马上跟着说:“没看到,输给谁了呢?”
打铜片,就是在地上画一个小方格,参加玩耍的小孩每人出一个铜板放在小方格里,然后轮流拿自己的铜片打方格里面的铜片,谁把方格里的铜片打出方格,这一枚就算他赢走了,被打出格的人再另加一枚放在方格里,以此赌输赢。
铜板里有“双龙铜板”“嘉庆通宝”“乾隆通宝”甚至还有“开元通宝”,大清朝的铜板钱早已一文不值了,成了孩子们游戏的玩具,孩子们以打铜片为乐趣,赢到的铜板可以找朱老三换面粉糖吃。
阿尼头拉着小瘌痢悄声说:“前天我们卖给猪头三的铜板里面不是有一片不怎么圆的铜板吗?说不定就是那一片,要是是金子的,这亏可吃大了,走,找朱老三去问问。”
早上到宝和典当行换回来二十个银大头的朱老三,从没有想到过会发这么一笔大财,心里像吃了一罐蜜糖一般的甜心。
朱老三嘴里一边轻松的尖着嗓子哼着家乡的江淮戏里的女子唱腔:“小和尚喊我摸摸他的头,有我的朱砂手印印上头……”一边眯着被银子照花的两眼睛享受今天的好心情。真是银元价值最顶峰的时期,这是朱老三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一笔收入,“钱是精神酒是胆”,这些钱要在乡下二沟老家够买四垧地了,因而朱老三今天心情特别的好。
看着丈夫的好心情,蔡宝芝也开心,要慰劳慰劳朱老三,拿着家里的空酒瓶递给朱老三,喊着乡下人的“爱称”说:“猪头三,自己去打点酒喝喝”。
蔡宝芝喊“猪头三”是两口子之间的爱称,朱老三听了高兴,他邪笑着拿起酒瓶,刚要抬脚,阿尼头和小瘌痢走进了大院南门。
“喂,朱老三,前几天我们跟你换糖吃的那五个铜板还在吧?”阿尼头拉着小瘌痢进门开口就问朱老三。
朱老三不快活阿尼头没大没小的喊他朱老三,心里不快活暗暗骂着:“小赤佬,老三老四没大没小的。”
然而朱老三故作奇怪地反问:“在,怎么啦?”
“当时有一个没屁眼的铜板,没注意卖给你了,我们想拿一个大的双条龙的紫铜板和你换回来怎么样?”
“为什么?”
“那是我们的大王铜板,打铜板时从来没输过的,那天我们拿错了,我们给你一个大的双条龙紫铜板和你换回来怎么样?”
朱老三心里明白,这么低档的“小儿科”游戏还来“糊弄我朱老三吗?”他顺水推舟地喊道:“菜包子,把小铁盒子拿来,给两个小赤佬自己找。”
蔡宝芝拿来一个铁盒子,里面装了半盒全是收来的铜板铜钱。
朱老三把铁盒里的铜钱“哗啦”一声倒在脚底下,大气地说:“自己看,哪个是大王,换回去,赢多了拿来我换糖给你们吃。”
阿尼头和小瘌痢赶忙蹬在地下,在一堆铜板里面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那片“没有屁眼的不太圆的铜钱”。
小瘌痢蹬在地下轻声说:“没有吗?”
朱老三假意地说:“怎么会没有呢?这么多,你仔细再找找。”
阿尼头心里明白,“不会有了。”趁着蹬在地上拿了几片铜板塞在鞋帮里。朱老三也看得清清楚楚而装得糊涂,有意让他讨点便宜。
阿尼头站起来轻声对小瘌痢说:“走吧,不会找到了,算了。”
阿尼头踩着鞋底里藏着的几个铜板趿拉着鞋走了。
朱老三拉着蔡宝芝的衣角不让她吱声,等阿尼头和小瘌痢走出院门了才说:“给他偷几个走,否则不会太平,这小子老道而有胆量,偷走两个太平。”
转眼到年三十了,大院四周响起了鞭炮的炸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的气味。吃完年夜饭的孩子们都聚到一起来玩耍了。
“孩子王”阿尼头领头高叫了一声:“猪头三哎!”
一帮子孩子们一起跟着“好哦!”
“收个铜钱没屁眼哦。”
“好哦!”
“菜包子哦!”
“好哦!”
“三十晚上养个儿子没屁眼哦!”
“好哦!”
喊声此起彼伏,绕着大院子,一浪盖过一浪的起哄,不时地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哄堂大笑。
听着外面一帮调皮鬼的声音,朱老三可气坏了,操起一根扁担,门一开便冲出屋子,然而孩子们在黑暗处像地道战一样躲得无影无踪,而返身一进屋子,喊声又起。
朱老三来火了,站在院子大门口冲着黑暗处大叫:“阿尼头,杀千刀的,看我哪天逮着你不揍扁了你,我是你儿子。”
阿尼头没声音了,虽然是个“孩子王”,但朱老三敢扳着耕牛的两只角,耕牛都动弹不了的“猪劲”是远近闻名的。
其他孩童的家长听见了,纷纷出来把自家的孩子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