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嫦娥的超越

嫦娥的呼唤声引起了秦淮和罗裕的注意。

罗裕愣住了。他还从来没有看见嫦娥如此温柔的一面。她的脸色红艳，嘴唇微启，似有所语。

她目光灼灼，视线停留在罗裕身体的某个点上，在那里徘徊一阵，然后又心不在焉的移开。

从她婉转的视线里，罗裕看出了一些柔软的东西。那就如同是润物无声、春风化雨的温柔。在某个时刻，渡过漫长的距离直达他的内心。

嫦娥怔怔的，神思飘渺。她一会儿抬头看向罗裕，一会儿又低下头去观察洁净的地板。她雪白的脖子忽隐忽现，在光线和发丝的缠绵下，适当露出狡黠的光景。

此时此刻，她已完全没有了说“无聊”这两字时的冷酷与坚定。月神突然之间的沉吟，就仿佛是把月光送进了人间似的。

秦淮在一旁看着，她默不作声。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也知道，有些困难的事发生了。

此时此刻关键是，不要让罗裕做出选择。

她展颜一笑。对着罗裕的笑，对着嫦娥的笑，对着自己的笑。所有的笑叠加起来，雾蒙蒙的透出无尽的感伤。但终究还是在笑着，所以也并不难看。

嫦娥忽而明白了，自己到底所为何物。对于人类有着深刻认识的她，立刻收起迷茫的表情。

“抱歉，先生。”她说。

这么一来，罗裕更不知从何说起。与她往日的亲密无间，忽而变成了最难以逾越的关隘。

罗裕想要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得意洋洋。

他默不作声。深感愧疚。

“今天晚上，我来下厨吧。”秦淮说。

“让我来吧，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嫦娥语气不甚坚定，她眼神忽闪，左顾右盼，难以克制。

“还是去外面吃，怎么样？”

嫦娥歉意的点头。秦淮便也答应下来。

但是任谁也看得出其中的不明不白，看得出其中的蹊跷。不过事情就是这样。既然三个人如今都孤孤单单，无依无靠，那么这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再好不过的温馨家园。

……

“我是不是看上去有些傻气？”餐桌上，秦淮放下手里的刀叉，问。

“没有的事！”罗裕回答。

“哦。”她漫不经心的说。感觉无趣，又重新举起刀叉，在牛排上划下一道道深刻的疮痕。

嫦娥的衣着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她无所事事的望着窗外。透明的幕墙外，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但是也没有什么看头。

她吃了口牛排。

但是她谢绝了刀叉，直接用手抓起它来，俏生生，实打实的咬下去一口。

如此粗鲁的动作，竟然在她的演绎下多出了几分温柔与神秘。仿佛野性的魅力。

她擦了嘴，又揩干净手。她说好吃，对罗裕笑了笑，然后又心不在焉的望向了窗外。

但是她面前的牛排，却再没有动上一口。如此看来，恐怕也不见得好吃。

那么她是撒谎了。秦淮也撒谎了，她说她有点傻气？但是她在害怕，在悲伤。她不想让人看见，不想被看轻。

罗裕好像是在面对一个哲学选项。我的左边是秦淮，前方隔着一个桌面，是嫦娥。

嫦娥一身青色纱裙，头发轻盈的盘起来，像是古代优雅的闺中少女。她面前搁置着银色刀叉，牛排慢慢放凉。她无聊的撑着下巴，眼望着窗外赤裸裸的污秽人间。

秦淮已经把牛排切碎。她放下刀叉，但是除了一朵西兰花，牛排还是丝毫不见少。

她看着盘中的碎牛肉，肉汁在那上面纵横流淌，肌肉脉络排兵布阵，严实紧密。黑胡椒酱在盘中粘稠盘踞，如同腐烂的脓水。

她想起了自己父亲死去的场景，想起那个咖啡厅里癫狂自杀的艺术家，想起那滩无边无际蔓延的浓稠血液，以及那件被蹂躏撕碎的白色内衣。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从她胃底泛出恶心的信号。酸臭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一下子充盈在她的鼻尖。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她被那气息骚扰得心烦意乱，头晕眼花。她终于崩溃，肩膀颤抖，低声啜泣。

罗裕只得揽住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后背。

罗裕理解她。他也经历过类似的悲剧。

亲人死去，无依无靠，半生飘零。一切的痛苦和悲剧，罗裕在整个儿童生涯已经完完整整的体验过。

不像是那些小说里讲的那样，亲人死去，死了的人尚未骨寒。而活着的人却要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几欲癫狂。

不是那样。

罗裕失去了外公外婆，失去了爷爷奶奶，失去了父亲母亲。他和他们一一作别。然后又要准确的笑起来，以应对自己的悲伤。

十几岁的罗裕给亲人送终的最高秘诀，就是悲伤的时候大哭，快乐的时候不要强迫自己哭出来。握着亲人的手，用筷子给他们苍白的嘴唇沾点水，为他们解解渴，这样他们走的时候也安详些。

有时候会有遗言，有时候就没有。

有时候会很艰难，有时候又会很迅速。

但只要是死，那么都会经历如同孕妇分娩，溺水者求生一样的挣扎的过程。只要在那个时候，伏在亲人的耳边轻轻呼唤，小心自己的眼泪不要落在亲人的脸上，手和他们的手紧紧篡在一起，使他们心满意足的死去。

如此，也就不太悲伤了。

假如给罗裕一个机会，他可以复活自己的亲人们。罗裕也不会去复活他们。

为什么呢？

人生本来就不易，何苦要让他们再来走上一遭？

罗裕没有说话。

他只是搂着秦淮颤抖起伏的肩膀，温暖她的身体。

嫦娥观察着这一切，她好像有一些感触。但是那充满了距离感，如梦似幻，扑朔迷离，使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其中的含义。

她叹了口气。

随后，她舞蹈起来。

就在餐厅里，就在过道上，就在无数人的瞩目下，她舞蹈起来。

那是一种古朴的韵律。在她轻盈严肃的舞步下，在她拂动的手臂下，在她泫然欲泣的神情下，她停止了舞步，然后重新化为了一团——量子概念云。

她又变成了幽灵。一个徘徊在现实和量子世界的幽灵。在所有人惊恐的眼神中，在秦淮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消失在了原地。化为了灰烬，她的存在飘散在了狭窄的空间里。

但是，在罗裕的眼里，她并没有消失。

嫦娥的舞蹈完毕后，她的身边又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雾，那些是扭曲的灯光。

她灿烂的笑起来，如同降临凡间。

她轻巧的走过来，走到罗裕的身边。她双手捧起罗裕的脸，罗裕闭上了双眼。

她用手指轻轻按压在罗裕的嘴唇上。一触即分。

“舰长先生，我很抱歉……”她说。

然后，她慢慢俯身，吻上了罗裕的嘴唇。

罗裕瞪大了双眼。

一切感觉烟消云散，又重新化为了泡影。

“她……她去哪儿啦？”秦淮问。

罗裕看着眼前的嫦娥，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