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到汉口
1 江城汉口
汉口冬晨的雾像是从地上生出的烟,悄悄升向空中弥漫开来。天虽在渐渐变亮,雾气却越来越浓地代替黑暗来掩藏这个世界。湿润带着寒意直浸入路人的肌肤,让呼吸也变得有些吃力。有时,这雾会两三个时辰后才缓缓散去。而停在汉水和长江水面的帆船和火轮,都会静静地蛰伏着不动。无论租界还是老华界,也如同夜一般安静,看不出大雾笼罩下的人们是不是还在继续睡着懒觉。
汉口每天响起的第一阵人声,是那些近郊的菜农。他们有一声地无一声地呼喊着“下——河啦”,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就挑着粪桶穿街走巷了。这声音唤起华界的女人、还有租界巷子里的女佣人们打开后门出来倒马桶。“哗哗”的倾倒声和“唰唰”的涮刷声在各条街巷此起彼伏响起来。而通往后湖的每条路上,渐渐形成并列行走着的两条来去的长长粪担队伍:一条是进城的空担,一条是出城的、颤悠悠闪动着的满担。
如果大雾不散,街上就一时还看不到市镇醒过来的迹象。随着天明,粪担子们逐渐消失,挑水的担子大军就在大街小巷出现了。他们走下江河边细软的、灰黑色的沙滩,用木桶从江河里打满水,挑在肩上,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地、配着弹性而优美的脚步,挑进各条街巷,用“嘿哟嘿哟”的吆喝声叫醒市民们,为他们往水缸添水,也为租界的送水车加水。水不断从摇晃的水桶中闪出,把石板道路打湿,把土路变得泥泞,这时,靠劳作谋生的人们开始陆续从他们的家走了出来。
汉口当时隶属汉阳府,称做夏口镇。这个“靠水吃水”、依傍江河而成的码头城市,占尽地利,从几个码头开始,自由地蔓延、扩张,竟形成了号称“九省通衢”的著名商埠。随意驰骋的江河搞乱了这里人的方向感,他们放弃了东南西北的概念,依水成俗,将长江上游方向称做是“高头”,下游叫“底下”。
截至洋人到来止,最繁华的地方还是“高头”靠近汉水的一片。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按《天津条约》开放了汉口港。于是外国人纷纷来了,陆续划定了自己的租界。到十九世纪末,从苗家码头沿扬子江向“底下”、一直到分金炉,十多里长的沿江,依次划出了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和日本租界。这片租界地在原先荒芜的江岸展示出了一片巍峨的、国人从未见过的高大建筑。洋行、工厂一个个开办起来,与张总督的洋务新政暗为呼应。夏口镇一下成了一个远比汉阳雄伟得多的现代新城。
戊戌年(1898年)京汉铁路动工时,湖北已连遭了四年水灾,破产的农民们从周围县乡涌向这个在传说中神化了的城市,来寻找新的生计。以后一年比一年人多。一些又失望地离开了,一些则留了下来,成为新的居民。他们其中不少人当过民夫,后来进了作坊、工厂或码头,还有更多的加入到了游散的贩夫走卒队伍。也有使出乡下带来的看家本领的,在后湖捕鱼、放鸭,或在汉口堡外塘边开出菜地,耐心地伺机溶入汉口市井。
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湖北经受八年水涝后,后湖官堤[1]终于建成了。汉口堡外一些水塘开始慢慢干涸。不过离城垣再稍远一些,湖水和蛮荒野地还是依旧,芦草还在自由地生长。汉沔方向来的小木船依然顺着襄河和后湖、黄陂方向来的则顺着黄孝河一直划进夏口城堡内的土垱湖。张总督心里放着大汉口蓝图,下令用火车从外地运泥土来在铁路堤[2]内填湖造地。干地一多,移民们落脚的地方也多了,他们趁机扒取些来,为自己填出小块地盘,在上面搭盖自己的窝。这样,在汉口堡外,傍着汉口四坊[3],原先三五零星草庐茅店的野地上,每隔几天,就会又不声不响地冒出几个简陋的庐棚、板房、吊脚楼。渐渐有了短短的街巷,继而又杂乱无章地继续野生野长延伸开去,聚成了大小不一的村子。每个“村”本能地汇集着同一地逃荒来的流民,被人们称作“鄂城墩”、“天门墩”、“河南棚子”、“沔阳园子”……汉口就这样变大了,城堡外的新地盘竟然已比老华界还要大得多。
靠近循礼门火车货站的铁路堤内,货栈的仓库外围,便是很一大片湖塘干涸后的荒地。有些来汉找不到活路的农民,就在这里开荒种菜。这里一时还没有名字,正因为这是有菜地而生的栖身地,几年后,这块地方便被称作了“老圃”。不过,老圃一带虽人口渐多,却很少见到房屋,连茅草房、芦苇泥编墙的吊脚楼都很少,却有成片的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窝棚,只用两三张芦席将草绳子一攀就盖成了,人只能弓腰钻进爬出,里面用芦草铺在地上睡觉,就算是个窝。虽说下雨漏雨、刮风进风,每次风稍大一点就有不少芦棚被毫不留情地掀去,但这仍然是初来汉口的乡下人的首要选择的栖窝。
在其中一个被先来者遗弃的窝棚中,住了三个从汉阳永安堡新来汉口的乡下人。粗布大襟短袄,辫子盘在脖上,光脚蹬着草鞋。这是二十岁的曾广诚和他的哥哥曾广智、堂兄曾广瑞。
这个大雾的早晨,他们早早从窝棚里爬出。进城后连日的碰壁,连一分扛活的生计都没有找到,已使他们奔汉口时的幻想大打折扣,前景也如雾一样迷茫了。但今天他们却是怀着希望奔向一个具体目标的。
浓雾中,方向只能凭直觉辨别。过了循礼门货栈往西,又是一片荒地,一些不大的水塘隐藏在半枯的芦苇和半人多高的草丛中,不小心很容易会踩了进去。走过了这片荒地后,有几处七零八落的、用芦苇秆糊黄泥搭成的房子。再走上里把路,倘若没有雾,便可看到铁路边的一小片高地,那是火车从外地运泥土来卸车时漏撒堆成的。上了那片小高地,有一个竹篱笆围着的一个厂院。院门半掩着,门很宽,两辆板车都可以并着过去。门口竖挂着一块木制的招牌。他们中唯一认得几个字的曾广诚仔细念出:“田记蜜饯作坊。”
2 冷漠的城
曾广诚的老家在汉阳府永安堡九真山义田湾。义田湾一湾人大半姓曾。曾家人世代严格按照圣祖仁帝为“孔孟曾颜”所御赐的统一名派“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来按辈分起名。他是“广”字辈。父亲曾纪奎,母亲卢氏,他上面还有姐姐广莲和哥哥广智。父母早亡的堂兄广瑞也住在一起。
广智几年前就曾经被官府派过力役修铁路,来去都曾路过汉口。挑了几个月泥巴,虽说“像犯人一样做活”,却给乡里带回“汉口洋人房子像仙宫”的神话。广智在乡里是出名的犟脾气,对世上一切都持否定态度,从未听他夸过什么人什么事,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汉口好,就没有人不相信。尽管都明白那些宫殿是洋人的,与自己无关。
八年的灾荒和重赋,永安堡远近已是一片凋敝,通往大集、蔡甸、侏儒的每条路上,经常都能看到饿死路边的饥民。广智修完铁路回家时,曾家早已下无寸土,欠债累累,全家当着雇农。交完租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靠在周围打长短工糊口活命,离绝境已经没有多远。曾纪奎以前也从逃荒路过的难民口中零星听到过些汉口的神话。既然有那么个仙境一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儿子们去那里讨生活,总比在乡里全家饿死强吧!曾纪奎于是狠下决心,让大儿子广智带广瑞、广诚进城谋生。
曾家兄弟捆了铺盖,含泪告别父母离家远行。翻过后龙王山,到那个叫松林嘴的内湖港口,搭上一条带篷的运货木船,经后官湖、三角湖、墨水湖六十多里水路,用了两天一夜,第二天黄昏才在汉阳马沧湖小码头起坡。再穿过很长一段荒凉的、到处是孤坟野塚的泥泞小路,到天全黑后才到了月湖堤。这是张总督新建的铁厂倾倒废渣的地方。他们找了家简易栈房歇了一夜。离家后的第三天,每人花两文钱、乘坐称为“双飞燕”的小渡船过了汉水,到五圣庙码头上了岸。
那繁华的、车水马龙的街道让广诚和他的兄长惊呆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集镇!广诚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汉口的确比蔡甸强多了。那叫他眼花缭乱的店铺,目不暇接的货栈,各式各行的作坊、衣装各异的行人……以前哪里见过哇!最新奇的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忙,沿途飞跑的鸡公车和称作“扁担”的苦力们高声吆喝着往来穿梭。广诚无论站在哪里,都有人对他吼“让、快让”,稍微迟钝就被撞得一蹶。沿街的房子、沿河的吊脚楼一个挨一个。这种繁荣的场面远远超过了当时听了哥哥描述后的想象。
他怕走丢,紧紧地跟在老大广智的身后,等走完华界沿江的地盘,“太古公司堆栈”拦在了前面。广诚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头上缠着“少不了半匹布”的大胡子、黑皮肤、手上拿着警棍的“红头洋人”。三兄弟无师自通地知道再不能往“底下”走了,只好奇地放眼望去。
那传说中的洋人地界切实地出现在了眼前:宽广的洋灰马路,修剪得方正的草坪和美丽花坛,仙境可能就是这样吧?广诚看了一眼他崇敬的、见多识广的哥哥,他竟也惊讶得张大了嘴。
看够了,他们继续随着人流穿过了太平巷,来到了花楼街,就听说了“阜昌砖茶厂”招工的消息。
汉口果然遍地是钱、到处是机会!他们无比兴奋。广智连忙带着两个弟弟大步赶过去,他们还扛着行李呢!
在汉口堡循礼门外,一群人围成了个圈,圈内可见“招工”二字高树。广智把行李交给广诚,大踏步就向人堆里插。
一个辫子很靓、穿黑马褂的人伸出手拦住了他,“嗨嗨嗨!干什么?”
广智点头恭敬地说:“劳慰您驾[4],这里是茶厂招工吗?”
“是啊!你要报名?是哪个作保啊?”黑马褂问,眼睛在却在他浑身打量着。
广智陪笑回答:“我们是刚从汉阳来的,冇得人作保。”
“哦!还没进厂做过?那我告诉你规矩吧:你要找一个保人,不然你弄坏了机器跑了,哪个赔?懂吗?拿你,是条命都赔不起!”
广智吓坏了,不知怎么回答。黑马褂有点不耐烦,眼睛却还在打量他,说:“交押金也可以的。”
“押金?多少?”广智机械地问出。
“你,看你和我是汉阳老乡,三石[5]谷子吧!”
“什么?”广智脱口而出,当长工、最好年成一年总共才能“吃谷五石”呢!
“你听我说,这点跟机器比算老几?”黑马褂不屑地说,“不过你要实在拿不出,我也可以帮你垫,但你得在这借条上签个字,头半年工钱归我。”
“那是几多?”
“几多要看你赚几多啊!你做得好,一月就有一石糙米,最差也有五斗。”
“那怎么才抵三石啊!”
“我白帮你垫哪?没有利哪?你想得好美哪!”
广智还想说什么,一个人在旁拉他。广智回过头看,不由一喜:“陆财宝?”是他修路时认得的民夫。
“我早就看到你了。莫上当了,这人是专门拿为人作保当生意的。他们叫‘掮客’。”陆财宝说,“你不说‘力差’满了就回乡去吗?”
“回去了,这又出来了。你呢,没回纸坊?”广智果然见过世面,纸坊这么神秘的地名脱口就出来。
“我在帮人送货哩!老曾,其实这里报名进去的都是当苦力,不是学本事当工人。茶厂里拿摩温坏得很!动不动就打人,三天两头扣你的工钱。我们分手后,我就进俄租界‘顺丰砖茶厂’做过几个月,那拿摩温不是人哪!非要说我弄坏了东西,要赔一个月工钱。我不服气,就被赶出来了。结果还倒欠着掮客的钱呢!”
“哦!”广智听得胆战心惊。“还要还?”
“我都不做了,还还他个屁!唉,你们还扛着行李哪?先跟我去,住下再说吧!想找活做,不是一下的事。”
他们觉得陆财宝说得对,遇见个熟人让他们很高兴,至少可以了解汉口的不少市情。陆财宝带着他们向堡外循礼门火车站方向走去,到了那块前面说过的叫做“老圃”的地方,这也是陆财宝的栖身地,他没费多少力就帮他们找了个无人的空窝棚。
“你帮人扛活,我们几个也有的是力气啦!”广智笑着说,他希望进一步得到陆财宝的帮助,“能把我们带去吗?”他友好地把陆财宝扯到铺地草席上坐下。
“带个屁!我又冇得东家,做的野活。你们要是没有混到我这样,千万莫走这一步。”陆财宝低下头摇了摇说,“汉口每块地方都是划了地盘的,像我这样扛活只有悄悄放机灵点,像做强盗的,一不小心被把头看见了,要吃敲竹杠,搞不好还要挨打。‘把头’你们懂不懂?就是些地头蛇,舵把子,后面跟了打手。”
广诚听得吃惊,自己出力气做活还兴不让?听广智又问:“我们顺江边一路走来,那么多大码头,个个码头都忙得很,扛的担的,我们都能干哪!”
“那都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地盘的,你自己去试试吧!‘扁担’的名分是要花钱买的,一个人要先交几块银元‘买扁担’咧,那叫‘下河钱’!我的哥!”
“几块银元!?”三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多乡下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元的样子哩。
“三元五元吧!那要看你找的是那个码头了。”陆财宝眨着一双鼠眼,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我的哥!老汉口八大码头,五圣庙、龙王庙、集家嘴、么事么事……还有新的什么王家巷、熊家巷码头……我说不完了。再说火车站,从刘家庙起,谌家矶、大智门、循礼门、玉带门,是码头也好、车站也好,地盘都是帮派把持的,我的哥!你想在哪个地盘上扛活,都要先给把头交一笔‘扁担费’的呀!挣的钱要上交三四成啊!不入他的帮,你想当苦力也当不成呀!哥、我的哥!不过,买了扁担,可以留给儿子的。最屁的‘下河钱’是两元,但不能传儿子!”
“哪有这规矩?”广诚简直听不下去,差不多要把怨恨都转给这个陆财宝,好像这些闻所未闻的丑陋规矩都是因这家伙才有的。而且他说的留给儿子,岂不是说他下一代还要扛活,这很伤他的自尊心。
兄弟几个的信心大受打击。陆财宝走后,几个人私下商量,疑心他可能是在吓唬乡下人,还是亲自试一试再说。
跟前的循礼门站当然是首选。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试运气了。
循礼门还不是个正式的货站,但为车皮装卸货物却很繁忙。顺着铁路两边以及围墙外,有数十个大小库房与货场。一行扁担们正扛着麻袋依次走进一个仓库,门口有工头给每个扛着麻袋的人发一个称作“欢喜”的竹签,这是计件。苦力用嘴接住,像牲口一样衔着,扛进里面去卸包。再去继续扛。
广智鼓起勇气,向工头走去,敞明自己想扛活,没有保人、也交不起押金。
“我这里不缺人,问清规矩再来,莫在这里打岔!”那工头不耐烦将手一挥,要他让到一边。
广智扭头就走,并不在乎。他本来就只指望打打短工,不想被绑架在这里。而且据财宝说,当了谁家的“扁担”差不多就是卖了身,再走不脱了,碰到与别的帮抢地盘、争码头的事,还得随叫随到,去打架拼命。他上前问,只为试试水。
他们直接向花楼街走去。那么多店铺作坊,还怕找不到活?
但是走了一天后,他们失望了。虽说到处都像是忙得不得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问过些店铺,都说只招十一二岁的学徒,要不有现成手艺的也可以。三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加之无人作保,搭上几句白后,连忙自己知趣地走开。
就这样竟然几天过去了。
广智改变策略,专找作坊,在乡下作短工打长工泥活木活篾匠活多少都会一点,去了就能干哪!然而不晓得是时机不对,还是三个人让人看了不放心,经常还没走近就听到在喝着喊“走开”了。汉口这地方本无土著民,但是有那么些在这里扎下根的成了“城里人”后,专对新来的乡下人翻白眼。
曾家兄弟三个也就见识了各种眼色。几天后,他们已经习惯了被人用赶苍蝇的手势打发,或者如同对待要饭的一样粗声叱开。真不懂明白汉口怎么对乡下人这般傲慢冷漠。
路走多了,饿得快、也吃得更多。一天天消耗时间事小,白花饭钱事大。碰钉子一多,他们开始泄气。广智乱了方寸,需要人商量,只好是广瑞了。在他眼里,弟弟广诚什么都不懂,只配听他摆布。
广瑞仅比他小几个月,不过语言却尤其金贵,平日里几天没有一句话。一到坐下来时,就眯起了双眼,低眉瞄着脚尖,是叫人琢磨不透在养神还是不满意。一般情况下,别人问他意见时,他总等别人把各个方案一一说完,然后只点头或摇头表态。他的经验就是少说话就可以少吃亏。
这天又待出门了,广智坐在地铺上,难得一次谦虚,问堂弟有什么主意。
不料广瑞一开口就叫老大难得招架。
“明天再不行,我回乡去算了。”他的眼仍然半眯且低垂着,“几年都攒不下来的钱,几天就花光。”很明显他已心疼得无法忍受才说出这么完整的意见。
“回去?你就不怕丢人?我就在这里开片地种菜,都比回家强吧!”广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简直太扰乱军心了。
广诚抢着提醒:“昨天下午都没吃饭哩!”
广智一下火了:“你就晓得吃?几个钱吃光了你吃狗屎,一天到晚睁着洋盼[6]眼睛到处看,你到省心!”
广诚本来就饿得难受,被呛了两句,很不服气,“你只管拿我出气,你不洋盼?你来过汉口的都冇得办法,拿我出气有什么用?”说完竟一气跑了出去。
广诚向循礼门车站奔去,他实在饿了,想找个小摊,将身上剩的几文钱买点东西填进肚子再说。
离车站不远,广智就追上他了。在家时,爹娘就反复叮嘱过他,广诚年青,没见过世面,性子又烈,一定照顾好弟弟。他怕广诚惹祸,又怕他赌气把最后的路费钱一顿吃了,断了后路。
广诚见哥哥追上来扯他,越发犟起来,甩开他的手。广智不肯放,就在街上扯着。看热闹的便围了过来。广智看见有人围观,觉得丢人,但是也不愿认输,就小声斥道:“你去哪里?怎么不听招呼呀?”
广诚撒气回答:“你去找你的厂,我去当抢犯,有牢饭吃、饿不死!”
一个有几根稀拉山羊胡子、戴尖顶瓜皮帽、穿蓝布夹长衫、系着腰巾的中年人站在广智身后,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小伙子好大火气。”
广智虽说背着,但听清了,好像是汉阳乡音。他怕人笑话,压下火气小声说:“广诚,我们这就去吃,你想怎么样,跟哥说,哥都依你的哪!”
广诚见自己一向崇敬、且从不向人低头的哥哥这样,心软了,低下头说:“是你光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高头’那边尽是商铺,哪来的活路嘛?”
这句话无疑对老大有了启发,不错,这些老地段尽是商铺,哪里还有我们插足的地方呢?铁路外的些牛皮厂那么臭,到不得已时再说。听人说,租界内还有很多茶厂、蛋厂、火柴厂、糖厂、烟厂……,唯一遇到的一次招工不就是租界么?英租界、俄租界都有围墙难得进。法租界呢?大去智门火车站那边看看,不信那边就不让华人走路了。
3 蜜饯作坊
广智的不懈精神终于遇到回报。当天,就在他们去火车站的半路上,在离铁路堤不远,看到了一家简陋的院墙围着的作坊,几兄弟在门口碰巧遇到了管事的,搭了几句腔。那人长了稀拉几根山羊胡子,还挺和气,似乎在哪见过,居然还和他们认起了汉阳老乡,说自己是‘大集’那边的人。
当时他们都急着去法、德租界,没把那个作坊放在眼里,因此客套了两句就走了。不过,等再次碰了一天壁回“家”后,几个人近乎绝望地闷躺着时,广智忽然想起那作坊了。一经他提起,几兄弟竟突然兴奋起来,仿佛看到了黑夜中的一线曙光。那不起眼的破作坊,在他们的心目中立即上升成了未来和希望的象征。是的,现在已快山穷水尽,有个地方能吃口饭再说。正如老大说的,绝不能回乡!这样回去了,丢人不说,前景必是和父母守在一起穷死,家里可指望他们挣几个钱回去还债哩!
于是,就如前文说到过的,这日他们一早起来就直奔目标。
广诚一行找了过去时,蜜饯作坊的工人们早就在上工了。走进院内,左墙边是一排三个水缸,右边沿墙搭了芦席雨棚,两个男人正在那里码着柴垛。前院也就两丈来深,一眼可以直看到大门敞开的工棚里边的作坊。尽管很昏暗,还是可以看清有几个蓬头灰脸的女人围坐在离门不远的一个案桌边,飞快地地用细竹签将莲子的莲心穿顶出来。隐隐还看得见几个男的在黑糊糊的后边忙着,有在推磨的,有在踩碓窝的。靠近大门隔出了一个小间,大概是账房。
广智向柴垛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说明来意。那人扫视了他们三个一下,也不言语,就进去了。不一会,那个有山羊胡子的男人从小间走出来,工棚内熬糖的香味也随着山羊胡子飘出,逗得腹中空空的他们发馋。
山羊胡子手上端着一个白铜的水烟袋,很疲倦的样子,但显然认出他们了。
“我这里呢,是想要两个人。”他率先说,停顿了一下,抽了口烟,大概借抽烟的时间在想要说的话。他提高了点声音,“前几天,两个外乡来的偷糖吃,被我送官打了板子,赶走了。”他又停下来了,这次大概是给时间让曾家兄弟去体味他的话,“你们呢,我听口音就晓得是老乡,永安堡的?离我们大集也就二三十里。用我们老家话说,就隔几条田埂子。我姓田,是这里的管家。你们就留两个下来顶他们吧!”
他抽了口烟,用不放心的眼光偷扫了下一身虎气的广诚,说:“我算你们的保人了。可先把丑话说前头,我不收你们押金,你们也别泼我面子。卯时前上工,要听招呼,不许偷懒。偷懒的,不给工钱走人!不许偷东西吃,犯了要送官的!工钱嘛,第一年每月六斗糙米,管两顿饭;第二年再加薪。初一关饷,十五歇工,三十打牙祭。好了,哪两个留下来?”
三个人这才真正听懂了,“两个”原来是个很确切的数字,不由面面相觑。还是广智出面恳求道:“田老爷抬抬手,我们是三兄弟一起……”
田管家却好像不耐烦听了,车身就走,一边说:“两个,想留下就跟我进来。”
广智当机立断地说道:“广诚,你跟广瑞哥去,我再想办法。”
此前,他们几个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退让出来。虽然他们都已看出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听他说就知道活儿不轻,远不如做农活散淡。不过话说回来,这边工钱要比在乡下打长工高出不少,还管两顿饭,六斗糙米不就完全攒下来了?还不怕旱涝。况且这毕竟是一个立足之地。有了立足之地,一切梦想才有一个切实的起点。
广智当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弟流落在外,何况只有自己见过点市面,按情按理,都应该自己让出。
谁知还没等到他决断,田管家突然转过身,许是生怕留下了自己想淘汰的那个人吧,“冇得功夫等你们扯了,我忙得很,你,你,留下来!等以后有了空缺,那个再来。”
怎么偏偏把弟弟撵了呢?广智几乎眼泪都要涌出来,但现在无论什么都无须说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是绝不能丢掉的。他拍了下广诚的肩膀,“等晚上收工我们再想办法吧!广诚,城里人狡猾,不比我们乡下,你脾气要收着点,千万莫在外头惹祸。”
广诚有些悲壮地点了下头,转身大踏步走出了作坊门。
4 第一个铜元
广诚很丧气,盲目地走着,不一会就到了铁路边。他疾步跃上铁路堤,踩着钢轨走了一阵,走不稳,又走,还是只走得了几步。他觉得烦躁,便干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想静下心来想想怎么办。
大智门火车站离这里有两里远。雾中一辆火车朦胧的黑影缓缓地开出了站、在不远停了下来。约莫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喘着粗气又退回站去。他这才觉得自己坐很久了。
也不知道爹娘现在在做什么。爹多半是鸡叫头遍就下地,这个时辰,已经做了一早农活,娘该为爹煮菜糊等他回家“过早”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爹娘向来就是哪怕让一家人饿肚子,也会护着他让他先吃。可到了外面,那“山羊胡子”一点都不护着自己,硬要让他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信你那作坊就多我一个?爹娘要晓得偏是自己一个没着落,在汉口是这个样子,不心疼叫他回家去才怪呢!
不过家是万万不能回的,哥哥说得对,不要说家里已经穷见了底,要传出去他在汉口混不下去回了乡,连爹都从此会在乡里抬不起头的。
他看着四周的未散尽的余雾,想起了十五岁那年。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冬天。早晨,他独自带着一把柴刀,到村对面的山脚下去割柴草。
义田湾就在九峰蜿蜒起伏连绵围成的盆地里,背靠着与九真山主峰对峙的后龙王山。清晨,白雾从山坳里星罗的水塘中升起后,越来越浓,渐渐四周九山的轮廓完全都模糊在白茫茫之中。他走到一处柴草较密的坡地,正打算做活,忽然间发现一个黑黑的东西、从山脚不远的地方蠕动过来,仿佛是头很大的兽。他被吓了一跳,竟喊不出声来,慌忙在草丛中蹲下。那团蠕动的东西踉踉跄跄地,渐渐近了。仔细看清,原来竟是一个衣服肮脏、蓬头垢面的男人。
那人十分憔悴,仿佛在打摆子,牙巴直打颤。他看见了广诚,眼里流露出了求助的神情。广诚先是吓了一跳,想转身就跑,但看到那人连站都站不稳,竟本能地伸过手去想扶他。这荒郊野地,若倒下去怕就只能等死了,哪能见死不救呢?
广诚将他扶回了自己的家。
他家在后龙王山脚的一处高地上。枯树枝围成的篱笆院中,有五间芦编泥巴墙的茅草屋。广诚让他躺在自己床上捂汗,跑去告诉爹妈。
他爹听后大惊,责怪他不懂事,大清早从山上下来的不知底细的人,是个逃荒讨饭的都还算好的,如果是个土匪怎么办?
但是曾纪奎自己去看过后,见那人确实病得厉害,心就软了。娘卢氏本来就心善,忙给那人烧了热水洗脸烫脚,又赶紧熬了姜汤。
那人几次要拜谢,被曾纪奎劝止住后,就要求不要找医生,也不要惊动别的人。纪奎一下就明白了,又发现他身上有伤,心里又一下怕起来,这人果然是个“匪类”,官府知道或许会“满门抄斩”。他于是悄悄去前屋和卢氏商量了好一阵子。
两人一致认为,报官是万万不行的,若结下了仇,他的同伙说不定会来报复。退一步说,这人面相不恶,不是那恩将仇报的长相,这年头,多少好人让官府冤杀了,就算是逃犯,也未必就是坏人。两人便叫来广智广诚兄弟、快出嫁的广莲,还有广瑞,叮嘱他们千万不可和其他人说什么,如有人问起,就说是汉川那边母亲娘家的亲戚……
一声火车的鸣叫打断了广诚的回忆。雾已经慢慢消散,好像又是一个艳阳天。他想总不能就这么坐下去吧,自己该接着去找生活了。
可现在到哪里去找呢?
两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乡下人,抬着一个敞篷软轿飞快穿过铁路,轿上坐着一个穿洋装的人,那精致讲究的衣装他见都没见过。两个抬轿的都敞着短袄,满脸黑汗水流,但广诚却按捺不住内心的羡慕,觉得他们都比自己强多了。
跟着轿子向铁路外看去,那边多是些菜地和荒野。听人说这条路是通黄陂的,大约两里外,好像有个洋人的球场,再过去,又是些荒野芦塘了。那边肯定找不到什么活计。
“饿死胆小的!”广诚忽然无师自通地冒出来一句,仿佛下了决心,他将盘在头上的辫子紧了紧,起身穿过铁路口通向大智门[7]的马车道,盲目地顺着道走去。
绕着荒草水塘子约走了半里地,渐渐前面出现小片的吊脚楼和稀稀拉拉的板房,这些房屋之间的空隙便是弯来弯去的路。不久,有条直路了,不过岔道很多。板房开始变密,并见到有砖瓦房了。广诚沿着最宽的道又走了不远,便踩着了铺着卵石的街道,路两边出现了一些整齐的两层的木房和砖瓦楼房。再走下去,街道越来越平整宽敞,路面也变成了条石,至少可以走两辆马车。有安南巡捕拿着棍子在街上遛着。不远可见漂亮的西式花园洋房。广诚知道快进法租界了。
他怕洋人欺负,听说闯错了地方都要被抓起来,那样连给哥哥报信的人都没有,便不敢再往前走,又倒过来朝车站走。来的路已经不记得了,他想沿着铁路走回去,顺便看看昨天没能仔细看的汉口火车站。
那火车站好气派,有些像个倒扣着的铁皮盒子。它右边是一个货棚和一个大仓库,左边也有一个很大的大棚,像是候车棚,又像是市场,里头人声嘈杂。大棚周围停着大大小小的担子、独轮车。广诚不敢进去,便顺着铁路的方向往西,见到一溜好多家背靠铁路堤的板房铺面,是些小饭馆、小茶馆。铺面前有好大一片场地,比老家的集市还要热闹,有卖包子、卖面食的小担,也有卖药、卖小杂物的地摊,一些叫化子也在场中晃来晃去。还有几堆人围成圈子,听里边传出的欢呼和叫好声,不是耍猴就是练把式的,这些广诚在永安堡早都见过的。场边还有个带女孩敲唱沔阳三棒鼓的瞎老头,但没有人搭理他们。
这些没有提起他的兴趣,倒是葱花汤面的香气一阵阵飘来,让他更感觉肚子饿了。他用手掂了下腰上的那一小串铜板,不晓得吃碗汤面够不够。
忽然间听到有人在喊:“喂,那个乡里人,你过来!”
乡里人?莫非是喊我?他转过头看,靠货棚侧门边有个很瘦的男人,个子不高,背有些驼,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穿着短袍,扣了顶瓜皮帽,戴着一副黑眼镜,看去倒活像是骷髅洞,正在和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在争什么。只听那人又喊了一句:“喊你呢!”广诚心里一动,连忙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就听那脚夫慌忙说:“这不正好两个人抬?”瘦子不耐烦地将脚夫一推,那脚夫竟被推得退了几步远。瘦子大声道:“你们这些人我晓得,这下你不要钱、我也不找你了。”说罢对广诚说:“这个箱子,你一个人扛到日租界巡捕房[8]。给你一块龙洋。”
广诚一听,不由内心涌起一阵狂喜。这些天,他们从硚口一直走到底下日租界,哪碰到过这种运气?好在看到别的贩夫走卒时,他就暗想过,自己可能有一天也会去抬轿挑脚,便将一些要紧的地名使劲记在心里的。日租界巡捕房,不就是德租界再往底下去里把多路么?一块龙洋!今天只要走这一趟,差不多当广智他们做两个月了。
他伸手试了下。箱子长长的,很沉,大概有百多斤,而且很不好扛。不过两百斤的担子他都不在话下哩!可能就是太长太重,独轮车、人力车都不好放,或是东西怕颠,这人才想到雇人扛吧?那脚夫怕是坚持要两个人抬、才丢了生意?
广诚回头看了看,那脚夫已经走开。管他这里是哪个的地盘,赶紧扛了走再说!他心里一动,马上说了声:“我去!”将木箱竖立起来,用力一下就扛到了肩上。瘦子慌忙喊:“轻点,摔了要你赔的!”广诚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稳了稳架势说:“走吧!”
那瘦子得意地点了点头,甩手就在前面走了。那人不走法租界,却顺着铁路边的高低不平的小路往“底下”走,有一段满是石头碴,踏着脚生疼。沿路都比刚才萧条多了,除了往德租界方向看可以看到几处孤独的工厂外,像样的房子不多。广诚恨这家伙不带他走好路,猜这喜欢摆谱的家伙顶多是个有钱人的跟班,戴副黑眼镜装样子吓唬乡下人。
“不出一年,这些地方,一直到丹水池下边,都要成大日本的租界。”瘦子得意地顺着铁路一直指向很远处一大片野地说。
广诚听他说出这话,心里更不舒服了,这家伙原来是为日本人做事的,小日本总想充什么大日本,又在打我们地的主意哩!他从记事起,就听说过甲午年和日本海战打输的事,也知道几年前八国联军、日本和其他洋鬼子到中国烧杀掳掠的事。乡下人个个恨不得生吃了洋人。朝廷还赔给小日本很多银子。是多少,广诚不清楚,反正听说很多,乡里捐税一年比一年重,就是这么来的。他很有些讨厌这个瘦子了,暗暗在肚里骂着“日本杂种”,然后粗声粗气地嚷道:“喂,歇口气!”
已经可以看到通往西商跑马场的大路[9]的高墙了。他知道这一片住着好些刚来汉口的黄陂人,前边应该有个火柴厂,昨天和哥哥刚去过。他不等瘦子同意就停下了脚,放下箱子,站着休息。瘦子只好也停了下来等着。广诚走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又饥又渴,也燥热起来,肩膀也被箱子勒得十分疼痛。站了一会,心里越发焦躁,又想不如快些到了算了,于是换了个肩,又上了路。
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日租界巡捕房到了。那瘦子叫广诚在院外大门口放下箱子,在值岗的旁边等着,自己进去了。不一会,从里面出来两个华人,抬了箱子进去。
广诚等了一阵,不见那人出来,便对岗哨说:“麻烦你通报一声,我还等脚钱呢!”
那岗哨瞪了广诚一眼,却不答理他。广诚无奈,只有耐着性子继续等着。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那瘦子才出来了,面无表情地走到广诚身边,摸出一个铜元,递给他,然后转身就走。
广诚一看不对头,这才几个钱?便一把拉住他,小心地说道:“官人,您给少了!”
瘦子那躲在黑眼镜后面的眼睛一下猛爬到镜框外,好像因为惊奇、要出来才看得到个究竟。
“什么少了?你看清没有?这是天津铸的铜元,这上面有‘每枚当制钱十文[10]’的字样,当十个铜钱呢,你认不认得字啊?见过没有啊?”
广诚听到他这瞧不起人的口气,十分反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虽说自己没有钱,却对各种钱币的样子都悄悄记得很清楚。“不是,您驾!”他克制住自己的气愤,用汉阳人最客气的语气、耐心地企图说服他,“您驾说的是一元龙洋。”
“你说么唦?我说得清清楚楚是一块铜元啊,你是不是耳朵背,听成了龙元?”瘦子竟摆出一脸诚恳相。如果感觉不出那眼神中的讥讽,你倒会真觉得受冤屈的反而是他了。
广诚万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说谎脸都不红,心想怎么进城来这么容易就碰上骗子了。他仍抱着希望,压住性子说:“您驾刚才说得很清楚,哪是说的铜元?明明是说的‘龙洋’!‘龙洋’两个字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得很清楚的。”
瘦子又是摇头又是晃脑,扯高了声音:“你发财啊!龙洋,还鹰洋呢!现在龙洋一元要值八九百文,那么好赚,我都去扛了。”
广诚火气一下冲了上来,说:“你说的话怎么收得回去?你能扛?你去把箱子一个人扛到门口来,你只要能扛起来走三步,我就不要钱了!”
瘦子板下了脸,挥手说道:“箱子是警察署长中山大人托运来的东西,我已经交了。我警告你不要在这里瞎闹,这是什么地方你弄清楚啊!”
“你……赖账啊?”广诚仍在极力忍耐,“十文钱,哪个肯把这么重的箱子送这远哪?”
“你不就送了?”瘦子讥讽地笑道,“城里的钱那么好赚哪?你做梦吧?滚!一文钱我都不会加!”
“你到底讲不讲理?”广诚感到忍无可忍,那把火已经冲到了头顶,凭他的力气和功夫,只要一出手,就要把这家伙的骨头拧断,但他看到那两个持枪站岗的,懂得现在不能依自己的性子,便咬着牙说道:“你再说一遍!你要敢说你说的不是‘龙洋’,你赌个咒!”
“你想干什么?乡里人!”瘦子板下脸,露出了凶相,恐吓道:“这可是日租界巡捕房,你要敢胡闹,就把你抓起来!你个臭苦力!”
大门口的卫兵狰狞地瞪着他。广诚没有想到来汉口就遇到这样的人,他生平还没有见过这种无赖!在乡下,说出口的话就没有人反悔,比城里人强多了!这明摆着仗势欺人!欺他是乡里人!乡下人就该受欺负吗?这家伙不就是仗着他身后有日本人吗?他真想把朝他指来点去的瘦骨头手抓过来,给他点厉害看。
但此时哥哥早上的叮咛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广诚,城里人狡猾,脾气要收着点,千万莫惹祸。”他得压住火,这里荒远,除了日本巡捕房的,没有什么别的人,这些家伙又有洋枪,真出了事,连个给哥哥报信的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这小子迟早还会让我碰上。他强忍下这口气,啐了一口,转身大步离去。
5 他乡遇故知
这样又过了十几天,广诚学着陆财宝说的,靠零零星星地瞅机会帮人扛活出力,日子居然有一天无一天地混了过来,人也练得精灵了些。倒是广智广瑞听说他的遭遇后,都说他那天忍得对。广智甚至十分后怕,很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外面,便不停地向田管家请求让广诚进去做工。田管家看到曾家兄弟本分,做活又卖力。正好冬月末,蜜饯作坊的活计多了起来,于是同意广诚也进作坊干活了。这样,兄弟几个都住进了作坊院后的工棚。
蜜饯作坊生产些糖莲子、糖花生和柿饼、京果、麻糖。二十多个工人,其中一大半是女工。管家田贵义为人还算和善,不过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他都收在眼里。有时,他会走到某个人面前教训几句,每说一句便抽一口烟,像是打标点符号,这样他既可以想一想接下去再说什么,也正好让听者有机会消化他的意见。广诚做了几天,觉得活计很重,换了没吃过苦的人还真怕吃不了这碗饭。但他很珍惜,做得很卖力,对管家的唠叨也慢慢习惯。有天田管家竟难得地夸奖了他一句:“小子你力气大还脑瓜子好,那天你和你哥在循礼门扯皮我就看到你了,年轻气盛,我一直还怕管不好你呢。”广诚这才晓得为什么那天田管家不收留他了。这下听了句好话,觉得很受用,越发做得尽心。
老板田贵溪是汉阳大集那边的一个乡绅,祖上当过官,到他这代人,家境已渐渐不济。张之洞总督的“湖北新政”成就,大大打开了田老爷的眼界,让他看到家道中兴的一条出路,只是苦于本钱不足,犹豫了两年。到北方“拳匪”闹得厉害那年,张总督竟不理会朝廷已向洋人宣战,邀了两江总督刘坤一,毅然与租界里的洋人达成了“东南互保”约款,江南地区却因此免遭兵燹。他从张大人胆敢“抗旨”的气魄,坚信湖广必大有发展,终于下决心睹一把了。他于是卖掉了大部分田产,跑到汉口经商。听说抽鸦片的人抽烟后特别喜欢吃甜食,又据说因张大人嗜好蜜饯,达官贵人都纷纷效仿,所以甜食生意格外好做,便在前花楼开了个杂货门面,卖些甜食果品。开始时,他就从跟前的剪子街进货,心中却已暗暗将“汪玉霞”、“曹祥泰”作为自己的远景目标。一年后,他小有积累,在堂弟田贵义的建议下,果断买下了大智门外一个破产的竹篾厂的厂房,田贵义当管家,招了工人,自行生产甜食蜜饯,自己销售。田贵义管理经营都办法很多,作坊便逐步发展到向其他小店面供货,几年下来,本钱已经扩大了几倍。
广诚虽说在汉口游荡才一个多月,却已清楚体会到了城里立脚的艰难。他想,要是有一天,他自己能当了老板,一定善待那些真心想靠出力挣钱的人。虽然他自己也认为这是在做梦,但还是把这心愿暗暗埋下了,还情不自禁地观察田管家如何组织进货出货、怎样给几个心腹派活和监督工人生产、以及如何与上门的债主周旋等等。
时间很快地过去,过年时,几兄弟为了省钱都没回家,这是和父母说好了的。以后日子又很快过去,他们到汉口已经一年了。
冬至前的一天早上,天气大晴,田贵义叫广诚跟他的一个亲戚推两个独轮车去店里送货。广诚推车走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屁股随着车子重心灵活地摆动着。车子唧唧哑哑不停地哼叫。他想,难怪汉口人把这车叫做“鸡公车”。
走过“阜昌砖茶厂”在英租界围墙的阜昌街[11]道口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广诚!广诚!”他连忙将车停下,看见同乡的、小名叫淘气的曾广业,挥着手从后面大步赶上来。
淘气比广诚小一岁,是小时一起长大的“屙尿和泥巴”的朋友。淘气十四岁时,父母就在贫困中相继亡故。第二年,他跟着逃荒人群离开了义田湾,到蔡甸一家馒头店当了学徒。哪晓得都快熬到出师的三年时,却因不堪打骂跑到襄河边躲避、遇到汉口茶厂来乡下招工的人贩子,被骗到了汉口,转卖给了掮客,就这样进了“阜昌砖茶厂”。现在已熬过了“只管饭、不拿钱”的头年,当了厨子,算是雇工了。
“你在这个茶厂?”两年没有淘气的音信了,彼此都不知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现他乡遇故知,总是令人兴奋的。广诚想告诉他,刚来汉口时他们也好想进这个茶厂呢!
“是的,在厂里帮他们煮饭,还帮洋人做面包。我这是派我赶去循礼门帮忙扛东西,几句说不清楚,你几时来的?住在哪里?”
广诚才说了两句近况,淘气就匆匆道:“这样,以后有功夫我们慢慢说。知道吗?我遇见过你谭师父了。”
“真的!”广诚犹如听到一个响雷,师父已经和他分别三年多,分手后就不知去向。原来竟在汉口!
“谭师父说,他每逢三、九在法租界如寿里的一个‘大智茶馆’喝晚茶。他还不晓得你来汉口吧?你去不去找他?”
广诚一阵惊喜,没想到在汉口竟得到了师父的消息!和淘气匆匆分手后,他兴奋得推上车、飞跑起来。
6 自立军余党谭襄农
他师父叫谭襄农,沔阳人,就是那年他在九真山脚下带回家的那个病人。
庚子年(1900年)闰八月,果如湖北人所说“闰七不闰八,闰八过刀杀”,是个凶年。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的维新人士唐才常等,筹建了约两万人的“自立军”,试图趁义和团造成的动荡局面、在安徽和湖北,以“保国保种”勤王名义武装起事,推翻逃到西安的慈禧。然而,先是安徽的一支秦力山、吴禄贞因起事仓促又兵少不敌而溃散。而唐才常等人也错误估价了张之洞、这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总督大人。后者毫不犹豫地派兵包围了他们在汉口的住所,又带兵进入藏在英租界的自立军总部,逮捕了他和二十多自立军领导人,在武昌大朝街紫阳湖畔悍然处决。
“自立军”另一支、“江右军”统领沈荩,却不畏血腥镇压,闻讯不久仍在新堤镇毅然发动武装起义,蒲圻、常德等地也纷纷响应。然而在张之洞的重兵围剿下,“江右军”也很快失利,沈荩被迫秘密逃亡。
谭襄农乃是沈荩帐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他祖上几代是军官,从小拜师习武,光绪二十五年在武昌“湖北武备学堂”毕业,在学校接受了维新思想,后与沈荩认识、结为知己。
谭襄农拼命杀出重围时身上几处受伤、与左右失散。次日知自己已被悬赏追捕,不敢回家,仓皇中,跳上了通顺河的一艘蓬船。幸好他随身带有些银两,便买通船家,欲顺索子长河逃去马口找朋友。哪知一路皆见到官兵在搜捕义军余部,只好藏在船舱,两整天后才上岸。他人生地不熟,一气爬上了山,在一座荒庙中度夜。
这正是九真山,山上荆草杂茂,并无人烟。时下又是冬天,天气寒冷。他伤虽不重,却又感染了风寒,次日病情加重。饿着又躺了一天后,更觉不支。他勉强再熬了一夜,一早挣扎起来、打着寒战下了山。
山脚附近人烟稀少,谭襄农拖病狼狈下山,体力已十分虚弱,却幸而遇到善良的广诚。所以他后来常说,是广诚救了他一命。
他对曾家说自己是得罪了官绅被诬告,离乡出逃迷了路,总算让曾纪奎安了心。经调养了几天后,襄农病就好了。根据沈荩临别“潜伏待势”的交代,他征得曾纪奎同意后,就以曾家为他杜撰的“娘家亲戚”身份,在不远的永安堡住下来,到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一边伺机打听同党音信。
为了感谢曾纪奎一家,谭襄农从随身带的不多银两中拿出大部分,帮广诚的姐姐广蓮办了嫁妆。当时汉沔一带已连续六年迭遭水灾。曾纪奎已濒临破产,正为钱发愁,打算将最后两亩地“以田为质”借钱嫁女。对谭襄农的解囊,曾纪奎夫妇虽很不情愿施恩图报,再三拒绝,怎得谭襄农一片诚心,终于收下。
谭襄农安顿下来后,对曾家的另一报答就是收广诚为徒。他看到广诚为人忠厚,身体强壮,决定好好教他拳脚。义田湾曾姓人家本来就差不多都习武。在那个年代,乡下人练武,都是为了强身护家。他们的三招两式,无非是些少林“心意把十二式”零星流传到江湖后演化出的散招。就这样,义田湾也出了些好汉,蔡甸、永安一带称之为“义田十八锤”,按当地土语。“锤”就是拳头。虽说早先几年,张总督曾下过告示,禁止民间习武。但山高皇帝远,湾里人照练不误。广诚八九岁起就开始练拳了,这下有了谭襄农的指点,不到一年,就大有长进,几个人近他不得。
襄农又亲自用小楷默下了“三字经”,在广诚农活之余教他识字。广诚认得的几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襄农为人豪爽真诚,又“知书达理”,所以湾里的人都尊敬他。襄农见环境安全,便在第二年从沔阳接来了家小,在永安堡一住就是两年多,暗自继续打听同党的下落。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的一个大伏天,他突然得到噩耗,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沈荩不幸牺牲。当时沈荩设法通过朝廷要员获得了清政府打算与俄密签的《中俄密约》的内容,将其在天津《大公报》向大众揭露。顿时国内外舆论大哗,民情激愤,终使条约被迫流产。慈禧恼羞成怒,派出密探搜捕到了沈荩,竟不顾“万寿日(光绪生日)向不杀人”的惯例,令刑部将沈荩“当庭杖毙”。沈荩成了中国第一位以身殉职的记者。
谭襄农闻讯悲痛欲绝,发誓与清廷势不两立。他计划联络自立军旧党和洪门兄弟,伺机暗杀张之洞。这年秋后,他离开了永安,只说是去马口。
谭襄农走后,汉沔地区又连遇了两个歉收年。光绪三十年,广智、广瑞相继成了家。曾纪奎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寸土地,成了身负重债的雇农。全家男人都只能去富户人家当长工。同乡人讥讽他家是“连钉个雀子的泥巴都冇得[12]”。
从此,家乡对曾家只剩下饥饿和贫穷,只剩下日益逼近的死亡。当广智派力役修铁路后,带回了汉口的神话。曾纪奎又听说其他湾子有同样穷得活不下去的人进城务工、过年返乡时好像换了个样,在乡集招摇过市,给家人带回钱和城里的稀罕物品。这些在乡下人口中传播,到曾家人的耳中时已被成倍放大。
城市是遍地有钱的地方吗?城市给曾纪奎一家带来的幻想,随着生活越来越朝不保夕而一天比一天演变得灿烂。纪奎夫妻终于下了决心,让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到汉口寻求出路。广智、广诚大为兴奋,临走前给父母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
广诚来汉口,就一直朦胧地怀着能碰到师父的希望。淘气的消息让他喜出望外。等到“逢九”那天,他求田贵义晚饭后准了个假,还赊了点糖莲子和京果(在工钱里扣),晚饭后匆匆往法租界方向走去。
“田记蜜饯作坊”离法租界不远。广诚顺铁路走到大智门车站,拐向玛领事街[13],就问到了如寿路。这条路与玛领事街平行,跨过法租界的边线指向铁路。在法租界内一侧分布了一些小店茶馆,出了租界的那头则有些烟馆、栈房、澡堂和带赌场的茶楼。广诚问起“大智茶馆”,原来就在租界内一侧的如寿里口拐角上。
到茶馆门口,广诚竟一眼就看到了师父,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正在里面喝茶。他心头顿时一热,走进上前叩头便拜,“师父!”
谭襄农大为惊喜,搀扶起广诚。广诚指着他的衣服问:“师父,你这是……?”
谭襄农笑了一笑,喊了声:“堂倌,茶!”叫广诚坐下,说道:“好广诚,都长这么壮了。都三年多了吧?你还拿东西来做什么?我眼下在法国巡捕房混饭吃,以后再给你细说,有空还带你去我家坐坐。”他把住地告诉了广诚。接着问:“说说你,你家老人和家里怎样?来多久了?住在哪里?在哪里讨生活?”
广诚便将师父离去后自己家的情况和进城后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谭襄农很仔细听完后说:“一月六斗糙米,太少了点。淘气一个月都有八斗糙米,不过只管一顿饭。哎!你本来以为来汉口就可以很快挣到钱给家里还债是不是?但是照你现在说的,收入这么低,怕三年五年都难得出头哟!我说广诚,你进了城,还不能算城里人,也不是说你学会防着城里人不上当就够了,你还要多张些见识,看清这个世道,学些真本事,将来好成家立业,孝敬你的父母。千万莫想一步登天,开头吃点苦、受点累都是免不了的。”
广诚注意地听着师父的话,他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他来汉口,比他的哥哥更想见识外面的世界,而且抱有更多让自己的浑身的力量施展出来、改变自己贫穷命运的愿望。所以,他从来就没打算长久在蜜饯作坊做工。不要说收入低、强度大,每天简单重复的工作也让他觉得太单调了,哪里谈得上开什么眼界?更难说什么成家立业。但是汉口找点营生那样难,又怎么不叫他灰心呢?
谭襄农却是对广诚怀着兄长般的关切的,广诚不仅曾救过他,而且他的朴实、善良让他喜爱,自然生出帮助他、帮助曾家改变困境的责任心。他问:“你需要师父帮你做什么吗?”
广诚实在地答道:“我不想留在那里做了,师父要有路子,帮广诚找个赚钱多点的事做。”
谭襄农很理解,答道:“我想办法。师父也才来汉口一年,确实也没有多少路子。你过十天半月再过来一趟,听我的消息。对了,我问你,要是让你当茶房,做服侍人的事,你愿不愿意呢?”
广诚道:“那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又有什么大本事?又不是害人的坏事。”
谭襄农微笑着点了点头,广诚还是很厚道、很懂得分寸的。
7 循礼门初会童瑨
见过师父后几天,田管家亲自带了广诚和两个人,到循礼门货站去拖北方采购来的蜜枣、果脯等。原来因年前生意特别好,作坊做不过来,有些品种直接从北方采购成品更合算。田贵义进去验单认货,几个人便在车站外等着。
等了一阵,货栈那边的一个小酒肆里忽然一阵嘈杂。广诚看到一个十三四岁、骨瘦如柴的叫花子亡命地奔了出来,手上拿了个像是馒头的东西在拼命往口里塞,后面两人在追,跑到离他们不远时就被追到。其中一个只一下就把那少年掰到地下,然后两个就下死手的拳打脚踢。广诚毕竟还是没懂汉口的世道,只觉看不下去,也没多想就高喝了一声:“不要打了,会打死人的!”
两人停下了拳脚,瞪了广诚一眼,见不过是个穿草鞋扛活的,其中胖的一个便恶狠狠地喝道:“豹胆妈的,你算老几?你是想打抱不平吗?”
广诚慌忙抱住双拳作了个揖,陪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怕好汉下手太重了,他还是个小伢。”
胖子仍然高声嚷道:“他敢到老爷饭桌上抢馍馍,还敢跑!你是哪个码头的?”
广诚客气地说:“小的初来乍到,没有码头。请好汉放了他,这样吧,我帮他赔您驾馒头。”
他的话让旁边那个瘦的觉得很稀奇,看来这乡巴佬太不懂汉口的板眼[14]、也太不晓得自己的斤两了。他不耐烦地喝道:“你是哪里拱出来的乡里岔把子?老爷我一桌饭菜都被他弄脏了,心情也被他搅了。你要出头,就帮他赔吧!五两银子!”
那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本能地躲到了广诚身后。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就兴致勃勃地把他们围了起来。广诚见这两人蛮不讲理,不是什么善类,便极力忍住了火,不再开腔。
那瘦的见广诚不敢答腔,以为他怕,便越发不肯罢休了。几步逼到广诚面前,伸手将他一推:“怎么不说话了,我看你小子欠打!”一边说,一边连推了他好几掌,见他不还手,觉得遇到了好欺负的,更想教训下这乡里人过过瘾,便挥起一掌朝他脸上搧去。
广诚原本确实有些怯满嘴汉口腔的“城里人”,见连让了几掌还不住手,心里头火上来了,他在乡下就知道,有些人欺软怕硬。爹妈也教过他,不惹祸归不惹祸,但真有人欺到头上也不能没了骨气,你越让就越吃亏。便一仰身躲过,顺势一把捏住他的手掌,悄悄加了点劲,说:“好汉,莫这大火气唦?”
在旁人看来,广诚平平和和地站着没动,也就是抓住了那人的手。哪知那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哟,好大劲!”他苦着脸朝胖子喊道,“大哥,快帮一把,我的手要被他捏断了!”
胖子哪里把广诚放在眼里,臭苦力他收拾得多了。按他的经验,调教乡巴佬在这里会“得道多助”。就是打,两个对付一个,也足以叫这小子长点记性。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抢上飞起就是一脚,朝广诚下身踢来。广诚早有防备,就势一把将瘦的像干柴一样甩到一边,侧身让过了胖子,说了声“得罪了!”同时在胖子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胖子打了个趔趄,朝前蹔了几步,却让看热闹的人挡了一下,没有摔倒。众人见到精彩,有的喝彩,有的哄笑。
胖子这下没了面子,越发忍不下那口气来,他转过身来对周围喊:“这乡巴佬骨头痒,敢跟老子还手!来,一起上!”不过他也只能虚张声势,并没有谁跳出来响应他。
广诚本来性情急躁,到汉口来一直收敛着,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见两个真要打,就摆稳了架势。那两个下不了台,不知天高地厚,扑上来就开打。幸好直到此时,广诚还在怕自己出手重、伤了人不好办,只是守势严密,并没还手,指望就此息事。那两个见广诚退让,竟以为“乡里人到底怕狠”,越发缠住不放。广诚火便又渐上来,忍不住了,想道:“这两个讨打哩,不给他点厉害他不会收手!”便喊道:“两位还要逼我,我要还手了。”喊完,忽然变了架势,准备几下将两个打翻。
忽然间,人群中有人高喊:“两个打一个,人家还一直相让。你两个还不甘拜下风收手!”
这两个人有如听到命令,居然马上停了下来。对着喊话的人喊道:“童少爷!既是你解劝,我两个算了。”广诚便也收了架势,看见人群后站着一个穿着青花黑缎长袍、戴瓜皮帽的白净青年,旁边几个家人模样的人正在哄散人群,知道来了个地面上有身份的了。那童少爷又喝道:“你两个还不向壮士认错!”
两人战战兢兢,也想趁势下台,不情愿地对广诚作了个揖,说道:“看童少爷的面子,向好汉赔礼了!”说完又向童少爷行了个礼,一溜烟跑了。
童少爷走到广诚跟前,笑道:“壮士见义勇为,拳术精湛,更难得得理让人,叫本少爷十分佩服。但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广诚连忙作揖道:“童少爷见笑了,小的姓曾,叫广诚。不过是可怜这小孩为吃个馒头就挨往死里打。广诚也挨过饿,所以出来劝了几句,哪里敢谈见义勇为,更不敢称壮士。那两个若是少爷的人,广诚可就得罪了。”
童少爷说:“不是不是,那是车站边的混混。这里认得我的人多,所以才吼住了。这些混蛋真不晓得好歹!我见好汉处处相让,遐举遥击,架势舒展,长拳招式,真是好看。江湖上一般人有几个能真使出来?若不是怕你不小心伤了他们,我真还想多看几招的。”
广诚谦让说:“少爷抬举了,广诚只是乱学了几遭,哪里懂得什么拳路,也不敢被称作好汉。”
童少爷道:“你不用太客气,本人名瑨,是花布街‘瑞祺牙行’的大少爷,想请好汉那边酒店一叙如何?”
广诚慌了,“不瞒童少爷,广诚是个帮工的,随管家来提货的,少爷如果错爱,我当改日登门请安。”
童瑨笑道:“好!好!好!本少爷就喜欢结交你这样的人,那就依你,改日相聚。”说罢又问,“这个小兄弟可是你老乡?”
广诚说:“不是,我也不认识,童少爷可有办法给他找个活做、混碗饭吃,那可是救他一命。”
童瑨欣然答应:“好,我常有意行些善事,何况好汉提起。”他转过脸对那少年人问道:“你是哪里人?家里有些什么人?怎么到汉口来了?”
少年连忙答道:“我姓孙,没有大名,小名叫狗子,南阳人。家里人都饿死了。只有个姐姐去年跟着姐夫逃荒。听回去的人说是在汉口,就找了来了。”
“你只要听话、不偷懒,我让你到我家长堤街的分号学徒弟,有饭给你吃饱,好不好?”
孙狗子连忙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说:“谢谢少爷!”童瑨说:“你该谢他。”孙狗子又对着广诚叩了个头。广诚是此生头一次受人拜,竟感到很不自在。童瑨这才又跟广诚道了一声别,带上孙狗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广诚这才注意到,田管家和其他工友已早将货物装好了车,在一旁看着他呢。
8 进洪门
终于又到了年底,曾家兄弟第一次可以回乡了,这一天早就让恋家的曾家兄弟们翘首盼着。淘气还专门来约过他们,告诉说现在有了专门载人的摇桨大木船从归元寺后直达松林嘴,再不用在沿途每个码头一一停留装卸货,也不用像以往那样每停个码头交一回船钱,遇到快的船,一天一晚就可到家。
回乡前,广诚和广智一起去茶馆拜望了谭襄农,又跟着师父去他的家里拜见师娘。临走,谭襄农拿出五元鹰洋,让广智、广诚带给他们父母。这让他们吃了一惊,这是谭襄农在巡捕房当差一个月的薪饷,他们一年多也没存下这多。两人再三推辞。谭襄农却说,他对曾家怎么报答都不为过,这是叫他们带给二位老人的,两人只好从命。
根据师父的嘱咐,广诚在回家前就告诉田管家,年后他不再来了。这让田贵义十分惋惜。他从去循礼门那天起,就更加对广诚刮目相看,知道也不便强留,猜想广诚必定是到童少爷那里去了,于是客气地叫广诚一定常回来看看。广智、广瑞则表示过年后还是回作坊做工。
广智、广诚回家后,曾纪奎一下还清了大部分债务,年关不用四处躲了。这可是他好多年没有过的轻松舒畅,也让他在湾里大大地露了一回脸,逢人便主动招呼,然后自夸两个儿子孝顺。纪奎夫妇俩甚至想到了给广诚成个家。广诚推说再过几年,等还完债、买了地、买头牛再说。
穷人过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庆。广诚没成家,年后更显得无所事事,过完初四,就一个人提前返回汉口。蜜饯作坊还没开工,派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留守,广诚的提前到来竟让他们十分高兴。
广诚挑了一挑子地道的蔡甸塘藕和新鲜菜蔬,两只鸡,还带着父母的千万句感谢,送到师父家中。谭襄农很是高兴,叫师娘给广诚泡了茶。广诚坐了一阵,欲告辞。谭襄农却道:“别忙,广诚,我想问你,你这辈子是如何打算的?”
广诚回答:“广诚年轻,只知道该先挣些钱,孝敬父母,他两老人家苦了一辈子了。别的我什么都还不懂,想听从师父教诲。”
“这种世道,你以为在汉口就可以混出头吗?”谭襄农又问。
广诚老实地答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好,还不是把自己养活,给爹娘挣钱买点地,往后混不混得出头,就只有看命了。”
谭襄农喝了一口茶,放下盖碗,双眼盯着广诚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在法租界当差吗?”
广诚摇了摇头。
谭襄农说:“为了报仇!”
广诚虽然知道师父一定有神秘的过去,但是听他说了这句话后,还是吃惊不小。谭襄农接着说:“但我不是报什么私仇,没有谁和师父有私仇。是清政府和天下人有仇。”
他开始激动起来,满腔的热血上涌,竟忘记了眼前的是识字不多、少闻国事的广诚:“广诚!你说百姓们为什么这么苦呢?老百姓都穷干了!蔡甸每年路边饿死的人,你还看少了么?这是满清王朝腐败透顶造成的呀!大清气数已尽了。你也听说过吧,洋人,甚至小日本都敢随便欺负我们!《马关条约》丧权辱国。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北京,签订《辛丑条约》,我们华人忍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啊!这租界,什么都得听洋人的,他们可以随便抓杀华人,这可是在我们的国家、在我们祖宗留下的地方啊!广诚,你听说过戊戌变法、百日维新吗?那都是为了救我们民众呀!可是清王朝不让,反而大杀这些志士。我的朋友沈荩揭露了他们卖国,被抓去打了二百多棍,骨肉都被打烂了!他一声都没吭。慈禧又令用绳子将他勒死。多惨哪!哪里把人的命当命哪?师父就是要为这些牺牲的兄弟报仇。我谭襄农这一生注定造反!唯有推翻满清,诛杀妖婆,才能驱除洋虏、洗我国耻、振兴我民族!”
广诚半懂不懂地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谋反之词,不但没有害怕,反而从内心感到一阵畅快。特别从他崇敬的人口中说出,更让他觉得无比激动。村野匹夫们早就对贫穷、对官府的横暴忍无可忍了。谭襄农此时已经忘了注意广诚的反应,一口气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新堤起义和自己逃亡的经过,把他这多年的经历和体会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广诚,我是清廷悬赏捉拿的乱党要犯。我说的这些,你说出去,可就要叫我砍头的。”
广诚道:“砍我的头,我都不会说出去。”
“是的,师父信得过你的。我刚才说这些你能赞同吗?”
广诚点了下头,“我听不懂那么多,但是听得懂师父是在说,我们这么苦,都是满清弄的,所以要反!”
谭襄农点头赞许,接着说:“广诚,我并不要你也像我一样亡命。在江湖上,也一样能帮革命党,平日照样做自己的事,但是需要时则不惜性命,你怕死吗?”
广诚憨厚地说:“人哪有一点都不怕死的,但是只要值得,我就不怕。广诚跟师父干!”
“好,师父就要你这句话!不过你得先加入我洪门‘弈茗山堂’,帮中称之‘入圈’或‘出世’。你要立下三十六重誓,并承诺守帮規二十一則、十禁、十刑,凡山堂会内机密,绝对不许外传,连父母妻子都不能告诉,否则就要受帮规惩戒,轻则重打,重则死于乱刀之下,你可想好了。”
广诚疑惑地问道:“洪门的事,以前广诚也曾听人说过的,只说是‘顺天行道’。广诚当然相信师父会带我走正路。不过我有点不晓得的,要师父点拨:我听说洪门中虽说有很多仁人志士,却也有不少豪门富绅,还有些地头强人,盗贼流氓,要是听了他们的,就要去做伤害天理的事,那我该怎么办呢?”
谭襄农赞许地点了下头,“洪门自创办后,有前、中、后五祖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到现在快三百年了,人员、山堂众多,自然人很混杂的。但中穷人更多一些,洪门讲究兄弟义气,无论到什么地方,走投无路了,只要对上切口,都会有洪门内的人给你饭吃,鼎力相助。虽说四海之内都称为兄弟,却也不容任何兄弟行有悖道德之事,这‘三十六誓’中和‘会规’中都说得清楚。洪门有严格的戒律,会员每人自有自己的龙头和四大盟兄,不会要你盲目听令。至于你,今后只需听令于‘弈茗山堂’。我是你保举人,也叫成兄,红令中就有‘身家不清问成兄’一句。你放心,本山堂的宗旨是推翻满清,听命于‘日知会’。须知连孙逸仙都是洪门中人、他的恩兄郑士良还是洪门的龙头大爷哩!”
广诚并不知谁是孙逸仙,但他听师父用崇敬的口吻说到这名字,知道一定是了不起的好人。
谭襄农告诉他,其实帮会的人也分为“清水”和“浑水”。像师父这样的就属“清水”,讲究江湖道义,不偷不抢,不取不义之财,成员有从富商到做活吃粮的工人、扁担、小贩、手艺人等。而浑水则是那些抓拿吃骗、恃强凌弱、胡作非为、以暴力行走江湖的人。
师父对他接着说出最重量的暗示,入了洪门,师父才好为他作保,有些行当,没有成兄介绍是进不去的,就算进去了,迟早也都要吃亏的。
广诚再无犹豫了,师父确实是在为他好,他深信跟师父行事,肯定都是顺应天意的,便郑重地答应下来。
初九那天,广诚在师父的带领下,和二十几个新会员一起,在一偏僻的三合院内,将客厅充作“哑巴窑子”,宣誓成为了帮会的下级会员(俗称“草鞋”),是“通”字辈。尽管这些人加入洪门各怀各的目的,但此刻全都歃血宣誓傾覆满清政府。已大大简化的仪式花了差不多四个时辰才完成。每人领到了一张称为“腰平”的会員证书(他们下级会员的又俗称之为“八卦”或“八角招牌”)。每人还得到指令,回去后须私下将会规和切口(暗语)一一背熟。
9 当上小茶房
按照汉口的习惯,多数商家店铺都要过了元宵节才会开门。不过也不尽然,“大智茶馆”就是例外。广诚进洪门两天后,谭襄农将他带到那里,介绍他在姚掌柜手下当了茶房。
按规矩,茶房是没有固定工饷的,可姚掌柜认谭襄农的面子,给他一月600文,几乎值一石糙米了,还包饭,可见师父这个保人的地位非同一般。其实,这个茶馆和附近的“丹桂茶园”都是掩护“弈茗山”活动串联的场所。茶馆内连同广诚就两名茶房,广诚拿工钱是对另一个茶房三贵保密的。
“大智茶馆”在如寿里口街角上,是个两层的砖木茶楼,坐北朝南,两面均无墙面街,坐在里面喝茶可以随时看清两条街的事。从如寿里那边进来后,左手就是柜台,里面有六张茶桌。出后门是一个没有厢房的四合院子,在正房、即茶楼的后墙外搭了个瓦棚,把院子占了一半。瓦棚内是烧水的炉灶,还放着几口水缸。院墙边堆着柴禾,有个通街的侧门。街上那些专靠卖水为生的挑水工们从江里挑来水,就从这个门送进来。水在缸里用明矾澄清,依次取用。院北的厢房也是两层的木楼,住姚掌柜一家,楼下是厨房,并住做饭佣人刘婆,也有门与院子相通。但掌柜的家人一般不从前面茶馆出进。
茶馆的楼下接待普通客人,称普通席。靠里墙还有几张茶几,配靠椅和躺椅,泡上等茶。楼上是几个雅座小间,有窗户临街,等级更高一些,只用来接待特殊客人,像“丹桂茶园”的最大东家刘皖卿等。谭襄农有时也会去楼上喝茶。
茶房的职责是后面烧水洗碗,前面服侍客人。从清晨开门直到半夜打烊,两人根据忙闲可换着休息。
广诚从此搬到了茶馆,每天要后半夜客人都走光后,才把两张桌子拼起来睡觉。
姚掌柜长得精瘦,送走襄农后,就把广诚叫到柜台前,交代茶馆的“三茶”规矩,即按吃饭时间分开为早茶、中茶和晚茶。比方喝早茶的过了中午,就要另付中茶钱了,称为“换茶”。
姚掌柜叫广诚进柜台里面,指着柜前的一排放茶叶的、青花釉下彩的瓷罐说:“我们这里用的茶叶多是毛尖夏茶。毛尖便宜。夏茶耐泡,第一道水香,第二道出味,第三道浓,喝上四五道还余味无穷,茶客都喜欢。这差不多的客人来,你就用这上面大坛子的,看着:手抓这么一撮,铺满盖碗的底子,也可以还厚点。我要是说了:‘这位爷喜欢喝浓的,’你就再加这么一点,手拿高点往茶碗里慢慢篩,让他看得见。看清了,加这么点,莫加太多了,划不来!这柜台底下的、这个有鲤鱼的清花坛子里,是上好的雨前茶,是没出阁的丫头子用嘴尖采下来的,是像你师父那样的贵客才泡,不叫你动你不要动。这个有鸟唱枝头的,里面也是嫩茶叶,也是春茶,不过不是雨前茶,要差一点。听到我叫你‘上好茶’的时候,还有我叫你送到楼上去的茶,你都用这个。柜台边板子上写的上等茶的价,就是指的这个茶。记着,泡好茶的碗要用那有金边的细瓷青花盖碗,不是我手里的这种。还有两个老茶客喜欢自己带茶叶来,只用茶馆的开水。你也要一样招呼,不过茶钱照收,一文不减。”
广诚问:“敢问老板,刚才那两个大爷,要三贵师兄泡‘三碰’,是哪个罐子的茶叶?”
姚掌柜眉头舒展,答道:“这里学问多了,你要慢慢学。这是把红梅、香片、珠兰三样合起来泡,汉口人把这叫‘三碰’。我们店小,不去备那么多花样,泡的是菊花、毛尖、茉莉。那位大爷是在请另一位喝茶,特意高抬那位,自比作周文王见姜子牙,三次才碰到:‘三碰’。要是有人开口‘渭水河’,也就是卖弄着说这种茶,文王渭水逢子牙嘛!听过这故事的吧?封神榜啊!是那个有戴斗笠钓鱼人的坛子,配好了的。”
广诚使劲地记在心里。
“当茶房,眼睛和腿都要勤,看到客人喝了,要上去添水,添以前要先说一声:‘给您驾添茶了’,记得千万莫说‘添水’啦,不好听!有些人喜欢慢慢品,他会叫你等一下再添。添水时要试着壶嘴先放低点,试着点力,手慢点抬,水出慢点,不然会倒到桌上,弄不好冲到客人的衣服上,那是要扯皮的。以前我这里就有个茶房惹了祸,被我赶了的。我可丑话先说前头,你师父跟我有交情,但你要做得不好,照样走人!”
广诚赶忙连连点头说是。
开门营业的茶馆不多,年后出来坐茶馆的却不少。这也不奇怪,不要说做工的都已经过完节上了工,就是那些有钱有闲又喜欢社交的主,也好像觉得茶馆里喝茶比在自家喝要香,姚老板的生意因此也就特别地好。忙起来时,姚老板还亲自上前和客人搭腔和在后院背着客人帮忙搭个手。
做了一天,广诚觉得不难适应。乡下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架子要放下,服侍人也没有什么不自在,觉得一切都很自然,遇到客人夸上两句和给小费时,还有一份特别的欣喜。
次日一早,街面上又有几家茶园开门接客。姚老板仍然以平静的微笑审视着远近内外。
一个小男孩提着个篮子进了茶馆,将一捧用荷叶包着的几个包子放到一张没有人的桌上,又给另一张桌子上的两个客人放了两包瓜子,接了这两个客人的钱,就出了茶馆,往别的茶馆去了。广诚走到柜台前,指着放包子的桌子问道:“请问老板,那张桌子不是空的吗?”
姚掌柜又笑了,说:“这是个老茶客,一会就会来了,那提篮卖早点的小伢,晓得他每天坐那里,已经把他要吃的东西摆上桌子了,任他吃,吃多少算多少钱,剩下的他会来收去。”姚掌柜刹住话,“哎!那边那个把盖碗和碗座子推倒一边了,这是要走了,去收钱!”
广诚正过去收茶钱,另一个茶房三贵竟抢先一步赶过去收了,却把收碗擦桌子的事留给了广诚。
姚掌柜皱了下眉头,把两个茶房都叫到跟前,放低了声音说:“三贵,你说了好久,说忙不过来,我这才加了个人。你们两个以后不消为小费打裹[15],就两个人,未必还要等晚上来平分彩头?以后一个人管三张桌子。楼上的嘛,哪个送上去的归哪个收。其余添茶烧水的事不分,都放勤快点!”
两个人都点头称是。原来姚掌柜看清了,三贵抢着收茶钱是因为那个人小费给的多。广诚初来,还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三贵被点破心机,悻悻地离开了。姚掌柜转过脸对广诚说:“你师父说你老实,果然是的。你看我这板子上写明了茶钱,多出的就是他给茶房赏的小钱。你莫学那些老油子,不给赏钱就不给脸色,茶客最讨厌那样的茶房了,那会把生意撵走的。”
广诚诚恳地点头说:“老板放心,广诚晓得的。”
姚掌柜转过话题,指着一张桌子问道:“你说说,那两张桌子上的客人的盖碗怎么没有茶碗座子?”
广诚回答:“茶客要是先付钱后喝茶,上茶时就将茶碗座子收走,没有付钱的就不收走。”
姚掌柜点了下头:“记住,不能卖抬茶[16],你还有些么事冇清楚的?可以问。”
广诚问:“正想问老板,那边又有些茶馆开门接客了,怎么里头还有说书、卖吃食的?比我们热闹多了。”
姚掌柜再次笑了,“你真是一点都不晓得茶馆的名堂。汉口茶馆有‘清水’跟‘浑水’。在浑水茶馆里,是可以又卖吃食,又有唱戏、说书、皮影戏的,那边的‘丹桂茶园’还唱京戏呢!靠那边还有几家有打牌赌钱的厢房。但有茶客爱热闹,还有茶客爱喝杯清静茶的啊、边喝边看点书报的啊,借茶馆商量点事情、会友谈天的啊!更不消说那些扯和解劝、拉纤说媒的,都不喜欢说唱吵闹,懂了吗?我们‘大智茶馆’是清水茶馆,是只卖茶的。茶客喝得清静,舒服,这样一些好茶才品得出味哩!你看现在过年没几天,浑水茶馆还没开张,我这里就每天差不多坐满了。”
广诚又小心地说:“广诚人笨,以后做得不对的,麻烦老板多多提醒。还想问,可以让街上卖瓜子花生的小贩进来吗?”
姚掌柜咳着嗓子点头说:“可以让他站在门口卖。客人要东西时送进来,就像刚才那个伢一样,但不能进来了不走。流浪卖唱的,要是喝茶的客人召唤,也让他站在门口唱,碰到下雨天,穿得不那么破的,也可让进来站在茶桌前唱一番,领了赏钱,便快点要他们走路。还有那些说书的,都是些‘糍粑屁股’[17],进来了见客人听得过瘾,就不想走了。门口也会围满听白书的,不好做生意。所以要晚上才让进来,莫忘记了,他们赚的是要向店里交两成的。”
广诚点头,又问道:“还问老板,遇到讨饭的怎么办?”
姚掌柜皱了下眉头:“有些有喝茶的打发就走了。有些冇得人理,又站在门口不走的,就给两文小钱打发算了。不可怜,他也不会出来讨饭。要是带着儿女的,还要多给两个。不要恶着面孔赶人,当心结了仇,他们会找一大帮叫花子来闹场子的。”
广诚便在茶馆做下来,他很快体会到,这里收入要比蜜饯作坊里强多了。听说客人往往需要使唤茶房跑腿,去帮忙传信叫人,上玛领事街买报和买吃食等。这一般会赏给小钱,听掌柜说,小费是茶房的主要收入来源,一个月下来,小费还要高于工钱,那样一个月要当蜜饯作坊两个月!姚掌柜为人又和气,不把他当下人。广诚感到舒心极了。
10 元宵节相识王兴汉
法租界是五国租界中唯一放肆展示西方生活花天酒地那一面的租界。法租界茶馆的茶客便不同于汉正街、前花楼一带老城区,那里大多是水陆办货客商和帮闲们;也不像靠河沿江和铁路边的茶馆,是扁担们居多。这里三教九流,人员混杂,充斥着有闲气氛,也正是谭襄农这样的革命党人秘密联络的好场所。
广诚上工才几天,就到元宵节了,浓郁的节日气氛一直渗透到法租界内。这天下午,舞龙的队伍在沿街表演,在一家家店门口舞,直闹到给了赏钱才肯离开。锣鼓喧闹声不绝于耳,人们都被吸引到了街上,也不把天冷放心上了。
茶馆里,就只两个老茶客坐着没动。广诚也心痒痒的。听到靠街那头又来了一群人在表演《五虾闹鲢》,忍不住想将头探出去看一看。不料一个十五六岁、穿着花布大襟袄子的女孩正在朝店里冲,一头闯到他怀里。广诚是练武的桩子,纹丝不动,那女孩却被弹得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女孩稳住了后,对广诚大声嚷道:“你挡在这里干什么?像个死木头桩子!”街上的人和茶客们见到,一阵哄笑。
广诚从未和女孩子打过交道,脸一下红到了耳根,竟说不出话。只听到身后姚掌柜的喝声:“水莲,不得胡闹!你跑到前面来干什么?”
那水莲将一双杏眼狠狠地瞪了广诚一眼,对姚掌柜嚷道:“爹,他像个死麻布袋子一样重、挡在门口,把我都撞疼了。”一边嘟着个嘴、提着裙袍跨进门来,“我要和姆妈到四官殿去看灯,妈说要跟你说一声。”说完,一溜烟穿过茶堂到后院去了。
广诚听见周围的人在哄笑,低着头出不了声。这一阵,他好像浮到了云里雾里,轻飘飘地、不知道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有两个客人进来,广诚才忙定下神,上前招呼。姚掌柜说道:“广诚,你泡了茶,到前头大街上去,叫两顶小轿子,喊到这里我来说价。”
广诚办完差事,却见师父忽然进了门,对姚掌柜使了个脸色,一直就走上楼去,连忙跟去上茶。姚掌柜随师父上了楼。谭襄农对他耳语了几句后,叫来站在一边的广诚,低声说道:“你帮我去送一封信,你到集家嘴鲍家巷、左手第六个门,去找一个叫王兴汉的人。那门是个黑漆门,门环是红的,那里只有这一家是这样的门环。开门后有人问你找谁,你就说‘张良背剑访韩信’,他回话‘雄信山东会秦琼’,你就可以说找王兴汉了。记清楚了?王兴汉有三十来岁,和你差不多的练武的身板。左眉有条疤,就是这里,细看才看得到。腮上有胡子,黄陂口音。他问你‘哪个叫你来,’你答‘三八二十一’,这是我帮‘洪’字。你问他贵姓,他答‘横在河里’,就是说姓王。你就把信交给他,他会给你一块有花的四方布块,就可以带回了。这信万万不可丢了,关乎到十好几条人命哩!一定要带到。”
广诚便就要走。姚掌柜却又喊住他:“广诚,你要办得顺的话,回来就顺江边走。四官殿有灯会,那跟前的存仁巷口上卖灯的多。你看看这两处有没有你刚才喊的那两顶轿子。你认得我家煮饭的刘婆的,找到了,就陪太太小姐他们一起回来。”
广诚一一应了,马上出发,沿着汉口城堡大步赶路。张总督为了扩大夏口镇地盘,正在把这土城堡挖掉造路,去年已经拆填了不少,一条坑洼不平的大路正在显露出来。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天还没全黑,广诚就赶到了集家嘴。这里是汉口最繁盛的老地段,可以看到汉水沿岸林立的帆樯。顺河的河街有一丈来宽,靠河一边是些吊脚楼,街上行人摩肩接蹱。广诚和哥哥们来过这边,还记得前面龙王庙有多得压断街的果行。今天到来,各铺户的灯笼已经挂满了街,有些还高高地吊着灯笼串。
广诚拐进了鲍家巷,却感到出奇地冷清,完全没有一点过节气氛,这让他多了个心眼。他找到那个红门环的门,拍了好几次,门才开了一条缝。里面伸出一个人头,问:“你找谁?”
广诚回道:“张良背剑访韩信。”
那人立刻答道:“李逵下山遇戴宗。进来吧!”
广诚一听不对,吃惊不小。不想那人已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劲往里就拖。门便有一半开了。广诚就看到里面有官兵样的人正冲过来,他慌忙使劲一把将那人拽出了门外,顺势一脚将那人跌翻在地。不料巷子口又闪进来一个人,想从背后抱住他。广诚机灵地一闪,接着使出性烈刚猛的炮拳,一个“狮子张口”开路,接着一个“梅鹿卧枕”抽身,将那人也打翻,撒腿就跑。就这一会,听到已有三四个人在后面跟着追来了,喊着“抓乱党”、“站住,不然开枪了”。
广诚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吓得只顾硬着头皮大步开跑,生怕枪打来了。冲到外面河街上,却不知哪里恰好出来一个老头,挑着一个装满了灯笼的担子,让过了他后,就地将担子一横。那几个细作刚好追到,被担子一拦一拌,灯笼撒了一地,四周又都是人挡着,要抓的人却跑不见了,气得破口大骂。广诚趁机一溜烟跑进了旁边半边街[18],又一口气胡乱拐了几条巷。再回头看,追的人倒是没有,自己却也认不得路了。
他怕官兵还在找他,不知朝哪里走才好。忽然后面跑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头顶门留着一撮“冲天炮”,左右两边还有两根“歪毛”小辫,低声对他说道:“嘿,跟我来!”
广诚虽有些疑惑,但见是个小孩,也就放胆跟着他走去。跟进了侧边一条小巷,才认出是到了花布街。自己有些晓得路了,心里一下踏实了很多。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一手牵着个四五岁的、头上留着“锅圈”发的小男孩,一手提了个鲤鱼灯,低声对广诚问道:“你到鲍家巷做什么?”
广诚见是个带小孩的女人,便放心地答道:“张良背剑访韩信。”
那女人回道:“雄信山东会秦琼。你找谁?”
广诚说:“王兴汉。”
女人轻轻说:“跟我来。”
广诚跟着女人折回,沿花布街向河边方向走,商铺又越走越多了。女人将他带到一家很大的院门前,门两边都是考究的商铺门面。广诚没有细看,就跟着那女人走了进去,见好像是有几层院落的大户。女人带他进了第二层院,叫他站等着。
广诚看了看四周,是自己这辈子还没见过的了不得的气派,显然是大富户人家的府邸。不多会,一个壮汉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走了出来,外貌口音都如谭襄农所说。两人对上切口,他知道这就是王兴汉了,便把信交给他,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兴汉将广诚带进厢房内,给了他一块绣有青山的小方巾,算是回执,自己就着门口的灯笼站着把信打开看了,说道:“好兄弟,难得你冒这么大的危险,还差点叫官兵抓了。这信要紧得很哪!上月,武昌我们有弟兄遭难过后,这边风声就一直很紧。昨天清晨,我看到鲍家巷有生人晃来晃去,不晓得他们底细,就连忙躲了。下午叫我堂客带伢们回那边打探,嗨,官府的人已在我家守着了咧!正像信上说的,‘日知会’出了叛贼,武昌汉阳都抓了人,汉口该躲的要赶快避一避。刚才你的事我内人都告诉我了,那挑灯笼担子的老人家和周围的几个打闹台的都是自己人。好,这些不说了,还未请教您驾尊姓大名呢。”
广诚正欲回答,忽听到门外有人说:“我来说吧,这位姓曾名广诚,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位好汉。”
广诚吃了一惊,定睛一看,竟是童瑨少爷,连忙拱手施礼。童瑨说:“我看见你站在院里,看不真切,这才看清果然是你。这是我的家。家父认得衙门的人,官府的断不会找来,所以我接我师父过来避避风。你以后也可常来坐坐。”
王兴汉打断童瑨的话:“童少爷,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信上要我们赶快通知这些人躲起来。你二位后会肯定有期,今天就不能耽误了。广诚兄弟你请先回,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办。”
11 小姐水莲
广诚辞别王兴汉出来,就弯道前花楼再拐向江边,按姚老板的吩咐去找老板娘和小姐,立即又被街市上元宵节的喜庆气氛所吸引。一路上,无数孩童们手提纸糊成的鱼、虫、虾、兔等动物花灯,由大人牵着在游街串巷。走近四官殿码头,见到处松香火把,照得白昼一般。沿街更是连绵不断的各色大型花灯。其中有一组很大的走马灯,画了西厢记、白蛇传、劈山救母、桃园结义、霸王别姬、秦琼卖马等几十个故事,被成百看灯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广诚只能远远地走马观花,却也看得眼花缭乱。他不敢相信,自己才从那么险恶的生死境遇中出来,就这么快进入了另一片娱乐升平的天地,不由心头又涌起了后怕。晓得这街上会不会有做公的还在找我,莫为送封信惹出大祸来!哎,急这些有什么用,师父要做的事本来就是“提着脑壳”的,既然进了江湖,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顺着人流,找到了存仁巷,这才放下了刚才那些事。巷子口到处是卖灯买灯的人,哪里会摆得下那两顶轿子?满耳都是叫卖声:“活的,活的啊!”那些虾子、鲢鱼、青蛙、乌龟、娱蚣灯笼,个个都可以摇头摆尾,那个精致啊,简直让他不敢相信是人扎出来的!他想要是把在蔡甸见过的花灯拿来,只怕要比化了。
他找不到轿子,便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靠江边扎有一高塔灯,最是显眼,人也最多。他往那边挤了一会,竟出了汗。想到既然这么挤、那轿子肯定是进不来的了,便打算回头。忽然,听到了刘婆的喊声:“广诚!广诚!这里呢!”广诚踮起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姚家三个女人,正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哪里能控制方向。水莲还举着一个猪头灯,猪耳朵一搧一搧的。广诚使劲挤到他们跟前,说了声“跟我走”,就在前头开路,将三人带出了人堆。
姚太太正说着谢谢,那水莲却抢着嚷道:“怎么是你来?我爹呢?”
广诚回答:“掌柜没来,叫我来接你们。”
水莲又说:“怎么这么晚才来?人都快挤死了。”
广诚不好回答,倒是姚太太诧异,问水莲道:“这人是谁?你怎么认得他?连我都不认识。”
刘婆慌忙道:“哎呀,他是我们家的茶房广诚呀!还得亏是我看到他了。来了就好!哪个晓得一下人变得这多咧?又杂。你们看,那边几个家伙一看就是些花浪子[19]。我一直在提心吊胆,怕他们来欺负太太小姐。这下好了!”
姚太太却已没了玩赏的兴致,说要回去。刘婆说:“轿子还停在前花楼呢!”水莲却嚷着还要玩,姚太太不依,要刘婆去把轿子喊过来。
过了一阵,轿子来了,水莲却赌气不肯走,说:“你们先走嘛,就叫广诚陪我再去看那边的走马灯。”姚太太喝道:“水莲,不许胡闹!那不都看过了么?”水莲又撒起了娇,“刚才就光慌着挤、走路,根本没有细看,不晓得你急些么事!”不肯上轿。姚太太也生了气,大声道:“哪里一出门就这么野?给我上去!”
水莲气嘟嘟地上了轿。姚太太的轿子走在后面。广诚和刘婆就跟着轿小跑。
沿江走了一段后,拐进了花楼巷,人少了。广诚又在想鲍家巷的事了,真险哪,手都被抓到了……忽见水莲伸出头来朝后叫道:“广诚,你走到前面来,给我讲讲那些走马灯的故事。”广诚这才又醒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去,便朝太太的轿子看。姚太太伸出头说:“你去吧,这丫头真是玩心太大了。”
广诚小跑着到水莲的轿边。水莲叫广诚接过她那猪头灯,举着跟在他轿子边。这下她又快活了些,问:“广诚,你是哪里人?”广诚答:“河那边、永安堡的人。”水莲又问:“那……走马灯上的字,你认不认得?”广诚答:“认得不多几个。”水莲问:“那灯上面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广诚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水莲不高兴地说:“你这人怎么说了话当没有说?”广诚便不敢再搭腔。
停了一会,水莲又问了:“你来帮我讲一讲,那‘西厢记’是讲的什么呢?”广诚吓了一跳,这可是长辈不许他看的“淫戏”,连忙答:“我没听过。”水莲接着问:“那‘白蛇传’你听说过吗?”广诚答道:“听倒是听过。”水莲道:“那你说来听听。”广诚道:“我说不好。”水莲有些生气了,“那你什么说得好?”广诚说:“我没读过书,什么都说不好。”
水莲气得放下了窗上的小帘子,但仅过了一会儿,却又伸出头来,说:“你过到那边去,我颈子都歪酸了!”广诚只好绕到另一边。水莲又从那边伸出头:“你说,许仙这个人,算不算忘恩负义呢?”广诚反问:“白蛇对他有恩么?”水莲气鼓鼓地说道:“你连这都不晓得,真是个木头桩子!”广诚便又不敢开腔了,悄悄地回头看太太和刘婆,见两个都正鼓着眼睛死盯着这边,越发浑身都不自在。
那水莲却还不罢休,又问:“法海这个和尚,你说算不算多管闲事呢?”广诚说:“算。”
水莲听了这句高兴了:“这还答得像句话。我问你,你举的灯是谁?”广诚说:“猪八戒。”水莲笑道:“你说这猪八戒是该留在高老庄好呢,还是去取经好呢?”广诚也笑了,说:“哪里真有猪八戒呢?这怕是说书的人胡编的。”水莲说:“我看真有的,不然,这猪脑壳你哪一看就晓得是猪八戒,不说是你家里养的肥猪呢?”说完咯咯地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把广诚和前面的轿夫都逗笑了。一路水莲缠住广诚问话说笑,四更天才到家。
12 寒食
一连好多天,广诚都感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细细想,也不应有什么丢不开啊,自己不是已经把信送到了吗?虽说差点叫踩点的官兵逮住,不也有惊无险吗?从师父的神色看,显然那差事完成得还不错。
他把那天的事都翻出来细想了一遍,忽然问自己,难道是被水莲搅得心神不宁的吗?
的确,这几天耳朵边怎么老是响着水莲那活泼清脆的声音呢?但是,水莲是小姐,广诚哪,你是才来汉口、身无分文的乡下人,你可千万别异想天开,那可是会又丢丑、又对不起师父,还要丢了饭碗的哪!
他定下了心,让自己做事更加尽心卖力。他早已看出,那另一个茶房三贵总是冷言冷语的,打心里不欢迎他。三贵比他大十来岁,是做过好多家的老茶房了。广诚当然看得出,这个茶馆一个人也忙得过来的,最忙的时候也只需掌柜的搭个手就行了。本来三贵就是一个人,茶客赏的小钱归他一个人得。这下多了个人,茶客看广诚顺眼,叫他跑腿的时候反而还多些。特别来了手脚大方的上等茶客时,姚掌柜总点着名让广诚接待,三贵当然不舒服了。
广诚明白这理,便故意多让三贵得到收赏钱的机会,自己抢着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但看来三贵并不领情。在三贵看来,广诚的出现简直是他的灾难,广诚的小费本来就该归他,就连吃饭,广诚每吃一口也都像是吃的他的。三贵想,那小子一定自己也亏心,不然他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总是做得那么忍让?他暗暗决心要等待时机将广诚挤走。
他们的饭,都是刘婆做了拿到院这边棚子里来的,三贵先吃,再轮到广诚吃。一天广诚揭开盛饭的钵子,看到竟只剩了小半碗饭,知道是有原因的了,只好端着饭钵子到前面厨房去找刘婆。刘婆一看,心里也立刻明白了大半,好在她那里还有,连忙给他添上。
不料水莲突然蹦了出来,高兴地喊了声:“广诚哥!”
广诚仿佛头上打了个炸雷,吃了一惊,不敢回答。刘婆连忙小声斥道:“又胡闹,他也是配让你叫‘哥’的么?”可水莲不吃这套,走过来往饭钵里看了一眼,蹦跳着走开了。走到厨房前门口,又回过来对着广诚一笑。广诚慌了手脚,连忙端了饭就走。
次日广诚吃饭时,水莲突然笑嘻嘻地从厨房那边跑过小院来,一阵风地走到面前,将手在他碗上一晃,没有说话就跑了。广诚一看,碗里竟多了一个煮熟剥好的鸡蛋,吓得不知道怎么好,却看到三贵刚好来后面提壶,连忙将鸡蛋埋在饭里。
以后差不多每天水莲就会来一次,悄悄给他个鸡蛋。广诚则感觉像做了贼一样,不知怎么办才好,既不好找人拿主意,又更没法制止水莲。但是也怪,若哪天水莲不来,他又似乎在盼着什么。
就在广诚认为绝不能让这情况继续时,寒食节到了。姚掌柜找来广诚,叫他次日服陪姚太太等去新扩建了的“古德茅寺”烧香。姚家是安徽人,每年清明都要到郊外烧纸,遥祭祖宗。
清明清早,刘婆就在前后门上插了柳枝,雇了两顶轿子,又叫广诚挑了装有香烛纸钱和吃食的担子,照例和她一起跟在轿后。姚家是很虔诚的,地米菜煮鸡蛋、油炸春卷等食物,前天就已做好,这三天是不打算生火做饭的。广诚看刘婆是小脚,就把她手上拿的东西也放到自己担上。
路过了渣甸路外商跑马场[20]对面的铁路后,就到了真正的汉口郊外。这里的春天美得醉人,地上黄色的苜蓿花和油菜地的黄花竞相绽放,碧绿的蒿草填补其中。微风阵阵吹过原野,泛起一排排黄绿色的波浪。远远就可看到古德寺顶着新寺顶屹立在一片小坡地上,周围几簇竹林随风摇曳,仿佛黄绿色海洋中的仙岛。广诚看得心旷神怡。
趁他们和轿子拉远,刘婆急着对他说话了:“广诚,我看你是个好伢,我有句话想对你说,你肯不肯听?”
广诚说:“你老人家跟我妈一样的年纪,您驾的话我哪敢不听。”
刘婆说:“广诚,你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自己不能忘了,我们都是下人,有些事是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的呀!”
广诚道:“这我晓得。”
刘婆不在意他的反应,接着往下说:“我就直说吧!水莲小姐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看戏听书多了,不晓得这戏里和平日里是两回事。她这些天老在厨房晃,哄我要煮鸡蛋吃,偷偷剥好给你送去。我都看在眼里,又不好说破她,不过就是说了,她也不会听。”
广诚被她说中了机密,通红了脸说:“我也不想她这样,就是不晓得该怎样对她说。请您指教。”刘婆也说不好该怎么办,就说干脆以后她送了饭就把后门锁了。
广诚看着一脸正义的刘婆,说也只好这样了,心里却被她的话深深刺痛。“我们都是下人!”下人?下人就不是人么?“有些事”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不是为了水莲,而是他觉得在刘婆,也许是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不配有尊严的人。刘婆还警告了他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了生存,他得认清这点,从此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合格下人!
然而有些事的发展比广诚能想到的来得快得多。
清明过后的一天早上,谭襄农师父来喝早茶,径直走上楼上的雅座。广诚心里还在疑问,师父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掌柜叫他把茶送去。他送上茶,师父却叫他坐下,说有话对他说。
师父慢慢吞吞地喝着茶,不像平日里那样快言快语。广诚静静地候了好一阵,师父才开口说了:“广诚,你来这里两个月,也做熟了,无论掌柜和茶客,都说你好,师父也看在眼里。现在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到那边的‘丹桂茶园’去做呢?”
广诚想到自己遇到的难事,立即点了点头:“师父做主就是了!”
谭襄农喝了口茶,站起来说:“那就好,丹桂茶园的大东家刘皖卿,是汉口京剧有名的丑角,也是姚掌柜的同乡。你下楼就到姚掌柜那里结账,他会带你过去。”说完就离去了,匆忙得叫广诚纳闷。
广诚一切照办。姚掌柜居然给了广诚足月工钱,按规矩,广诚还差半个月。他感觉到异样,想昨晚师父就和姚掌柜在楼上好一阵,肯定商量了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变动这么急。
姚掌柜亲自将广诚带过去交给了总茶房头刘总头,又简单嘱咐了广诚几句,就离开了。
13 丹桂茶园
光绪年间,汉口演戏通常只在豪门私宅,或是各行帮的商贾搭有戏台的会馆和公所。进不去这些地方的百姓只有逢年过节在一些庙宇、旷场看庙台戏、草台戏。不过,到广诚来汉时,汉口已新冒出来了些像“丹桂茶园”这样天天演戏的室内剧场。
丹桂茶园算是最早的戏园子了,可接待几百人,白天表演曲艺、晚上演唱汉调、京剧、半夜还偷着演出“黄孝花鼓戏”。这花鼓戏可是官府严禁的“淫词滥调”,在租界外是绝对看不到的。
茶园内有上下两层。楼下为厅,戏台置中,对着大门,挂着明角串灯。若遇上名角演出或有达官贵人到场,还加煤气灯,亮胜白昼。靠近台前的平地唤作“池子”,正中有方桌两排,每排四张,配靠椅,是专门为尊客预备的。后面和侧边又有一排长条桌,称作“散座”,是平常茶客、看客的坐席,坐板凳。最后靠门边还有几排条凳,第一排设长条桌放茶,后面几排条凳和站席,是为只听戏的客人准备的,他们若要喝茶,得自己端着。以上就是行话中所说的上台、中台、下台了。茶位不同,茶就不同,价钱也不同,茶具当然也是分了等的。但不管什么座,喝不喝茶,都茶钱照收,茶钱算是戏票钱。
楼上除戏台上方外,三面均环以楼。其中左右两侧楼临近戏台的,每边用屏风隔出了四间,称“官座”。里面有方桌、靠椅,是大僚富贾及其眷属的包厢。两边其余地方和后楼也摆了方桌和凳子,接待的客人也属有些身份的,像黑白两道不给钱喝白茶、看白戏的多半就在这里。其实要说看戏,楼上效果还比不上池子里的尊座,但好像居高临下才足以显出尊贵,所以不少有身份的豪客看戏都要上楼。
茶园的茶房被分成了三组,楼上由刘总头亲自带着几个茶房照应,楼下两组从中线过道分开。广诚跟随的茶房头姓蔡名元安,黄陂人,有近四十岁,手下连广诚共六个人。蔡茶头负责池子里的尊坐,其余人也按来的先后分了区域。广诚刚来,只分了些“下台”和散座给他。
茶房除了端茶送水,最靓的绝活就是“丢把子”。客人若想擦脸,便呼喊“堂倌”、“茶房”。茶房们便要将洗干净拧干的热水擦脸布巾从空中飞扔过去。这是行本事,须得百发百中,否则会招来一片骂声。茶房们也有时用一个长杆,杆的一头吊着个篮子,茶客要的吃食像瓜子、盐茶豆腐干等,都可以放在篮子里、远远地像钓鱼般地送过去。当然热把子也可以这样送,不过茶房们都选择丢把子,有的还要“飞”出点花样,以博得喝彩。反正服务要尽量不在客人中穿行,免得妨碍他们看戏。为了这项要求,这用来添水的茶壶的壶嘴也格外地长。广诚一到“丹桂”,就花了好长时间练习丢把子,练习用这个壶远距离添水。
才来几天,广诚就发现,同组的新堤人彭金龙比那边三贵有过之而无不及,言语和眼神都锋利刺人。广诚初来,没有根底,只得小心忍让。好在蔡元安为人公道,吩咐每个人收的小费是必须交到一起、再由他按每个人分的座位等级和数目分发。广诚分到的位数虽说不少,等级却低,白天多半是些中上台茶客,散座长时间空着。那些坐下台的大多晚上才来,是些手头不宽的专为听戏的穷看客。因此广诚收上来的小费实际上是最少的。他便主动多做些后勤的事来弥补。金龙他们却并不领情,广诚只好忍着。
不远处、出租界后,有家三层的木楼“九方饭庄”,也属“丹桂”的产业。一楼卖酒菜,楼上两层是客房,楼顶搭了简单的芦席棚,隔成几间,是广诚他们茶房们的住处。他们吃饭也在这里搭伙。
“丹桂”这边工钱的算法同大多数茶馆一样,进来先缴押金(广诚有人作保不用交了),管饭,没有固定的工薪(这不同于姚掌柜那边),但发三百文零用钱,另按卖茶的多少由总茶房头分发堂彩和小帐。广诚合计了一下,这里固定工钱虽说只有那边一半,却因为客多,加上小费收入竟比那边至少还高两成。
离开那边实在突然,广诚总觉不明不白,心里被堵得慌。几次走过老茶馆,竟既没看见姚老板,也没看见三贵,连茶客都好像变得陌生了。
他仍常去蜜饯作坊看哥哥他们,但在广智面前他只有聆听教诲的份,哪敢提起更多的事,去惹起哥哥骂他不本分?师父来看过几次戏,却都在楼上与人应酬,也没机会和他说话。
直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谭襄农才叫广诚告半天假到他家去。
谭襄农叫广诚陪他坐在堂屋喝了一会茶,慢慢说道:“广诚,师父叫你来有两件事,一是告诉你,我就要辞去差事,去九江了。”
广诚仿佛一下少了依靠,顿觉心中无底,慌忙问道:“师父为么事这么急?您这边差使还不错的。”
谭襄农拍了下广诚的腿,笑着说:“我本是被山堂派到巡捕房的。你哪里晓得,洋人手下当差其实很不好过的。”他喝了一口茶,说:“去年秋天,我们‘日知会’的首领在汉阳伯牙台商议,筹划新兵营起义,不料被奸徒告发。武昌那边,师父的成兄梁钟汉一共九人都被抓了。我们原打算反监劫狱,偏又走漏了风声。师父曾叫你帮忙送了封急信,告诉汉口的一些兄弟躲避,就是这件事。幸有梁钟汉的哥哥通过洋人帮忙,免了他们的死罪。师父此去九江,也是奉命在身的。”
谭襄农说的便是中国清末有名的“丙午之狱”。那次镇压一举抓捕了武汉革命党的主要先驱者,又延缓了清王朝几年的寿命。广诚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帮得上忙,便说:“师父一定要小心,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广诚一定会效力。”
襄农摇头说:“眼下谈不上,你就好好做活挣钱吧!养活自己,孝敬你父母。师父还会回汉口。这腐败的清王朝,我发誓此生要将其推翻!我若有事,自会叫人和你联络。”其实自上次派广诚送信差点出事后,襄农就十分自责。尽管他当时也没预计到官府居然派人去抄一个小小“巡山[21]”王兴汉的家,但仍十分后悔不该把广诚这样毫无经验、只求养家糊口的小民卷到危险的大事业中去,所以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叫广诚做什么事。
谭襄农又喝了一口茶,微笑着对广诚说:“另一件事,师父一直没有对你讲,知道那天为什么匆匆叫你转到‘丹桂’来,你和三贵有什么樑子吗?”
谭襄农不经意说了句洪门的切口,广诚倒听得懂,他答道:“我和三贵统共还没有说上十句话,师父怎么这么问?”
谭襄农问:“他一直恨你,你看不出来?”
广诚摇了摇头,说:“我只觉得他冷言冷语的,便事事让着他,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谭襄农感慨地说:“你太年轻了,不知道这城里比乡下名堂多得多。我倒早就看出来了。其实,当初也是他天天对姚掌柜说,一个人忙不过来,姚掌柜才叫我找个靠得住的人。他的本意,是要姚掌柜给他涨工钱,他每月只拿四百文钱的。这人有话喜欢拐了弯说,没想真给加了个人来,你来后又抢了他的风头,分了他的红利,他失了算,才会这样。”
广诚听了暗自吃惊,这城里果然比乡里名堂要多得多,谁几曾想过这些?他忍不住问师父:“他怎么样?”
谭襄农正色道:“你听了可要沉住气,不许报复生事。”
襄农看得很清楚,三贵本也和广诚一样来自穷乡,一样被人使唤、被人忽视,一样垫付出自己年轻的岁月,来苦苦求得生存,却偏偏容不得与自己一样的穷弟兄。
看广诚连连点头。谭襄农接着说:“他告诉姚掌柜,说小姐天天偷偷摸摸煮鸡蛋、剥好送到你碗里,他早就看不下去了。说这样下去会毁了小姐的名节,也坏了做下人的规矩。他是趁你送太太去上香时告诉掌柜的。”
广诚好像被人揭穿了短处,况且又被添油加醋,一下脸涨得通红。他不得不佩服三贵的心计。谭襄农道:“姚掌柜红着脸告诉我时,我本想趁势为你做个媒。没想姚掌柜抢着说,水莲是安徽会馆的杨逢圣老爷做媒,早已许给花楼街的秦家二少爷,今年就要过门了,说是门当户对。”他叹了口气,“广诚,你还年轻,还没有养家的能力,水莲长得虽好,却是个喜怒无常的丫头,她哪会过得惯你乡下的穷日子……”广诚连忙表白道:“师父莫担心,广诚心里十分明白,从不敢有妄想。只是……广诚给师父丢脸了。”
谭襄农摇着手:“快别那么说,你哪有错?姚掌柜其实也心知肚明,没有怪你。你来‘丹桂’还是他作的保嘛!他还说了句话,说他把三贵看简单了,别看平日里不吱声,阴锥子。他也怕日后难说会有什么把柄落到三贵手里,已经将三贵弄到由义门那边一家茶馆去了。你知道不?这下换了个年纪大的。师父告诉你这些,是要你今后学会处世小心。”
广诚感到震惊,一件没影的事竟可以牵动这么大。在决心断了对水莲念想的同时,他回想了自己来汉口这一年多的经历,算是看到了点人世的艰难险恶。想到师父这一离开,自己便没了靠山,这彭金龙不活脱脱又是一个三贵么?他不也同是下人么?以后还不知要遇到多少这样的人呢?广诚简直感到茫无头绪了。
14 行侠惹祸
汉口的夏天,热得如蒸笼一般,哪怕到了前半夜,热浪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往往一到天黑,还偏偏就一丝风都没有了,铁路外的蒿草尖都不动一动。所以一到热天,汉口人因热得难以忍受,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睡没睡相。不等天黑,街巷上的每一块地方就都被没有楼顶平台和天井院子的人家泼了水,来占块地盘、让热气快点散开。然后就在当街搭上竹板凉床。
邻里间摆放竹床的位置似乎是有默契的,很少见因此发生争执。等夜色降临,不论男女老少都当街而睡,成为北方人谈起不齿的特有街景。其实每家都是精心摆下床阵的,将家里的女眷围在当中不可偷窥之处。男人睡在四周,边睡觉边带着警惕。说来奇怪,夏天的汉口人都成了正人君子,似乎从没有听到过因露宿出过什么有伤风化之事。
别看天气热得难熬,茶园的生意反倒格外好,场场戏都是爆满。茶房们除了丢把子比以往多几倍外,还得轮流去拉布扇,为茶客搧风。只要茶房们布扇稍微拉慢了一点,就会立即招来一阵臭骂:“狗日的茶房呃,老子热得都要剐皮了,搧快点呃!”茶房们早习惯挨骂受气了,似乎忘了人皆有“不满”和“抗拒”这些本能,汗流浃背地尽心服务着,竭力满足一切使唤、呵斥和辱骂他们的客人。广诚也开始适应了,一切忍从,每天忙到后半夜才休息,胸前背后都热得长满了通红的痱子。
天热人易躁,无赖们也更多出来宣泄、寻衅闹事。这天前半夜唱花鼓戏,楼下下台座的一群光着膀子的茶客便不停地喝倒彩、起哄。台上的还继续硬着头皮唱着。广诚刚进灶房放壶添水,就听到池子里一阵哄闹,一瞬间乒乒乓乓地似乎大乱。他慌忙出去一看,原来请来在楼上后楼捧场的人被楼下下台的吵得心烦,和那帮人吵了起来。先是骂,接着互相“抖狠”,第三回合便上下开了打。茶房门一边劝,一边无可奈何地躲避。不一会,碗碟开始在天上乱飞起来,蔡元安见事不妙,忙叫彭金龙快去巡捕房叫人。
戏是没法唱了,打架的也很快分不清哪个是哪一边的,各自抄起条凳四边乱打,只要能打到人就觉得痛快。斗殴又迅速扩展到了街上。茶房们吓得退到屋角墙边。
蔡元安却被刘总头叫去,要他叫人保护茶具、守住大门,防止有人偷东西,否则由茶房们摊了赔。蔡元安向来胆小,本是个见了祸事躲都躲不及的人,这下点到他,只好一边叫人,一边硬着头皮向门口去。谁料刚走到大门边,有两个在池子里打红了眼的大汉也正好窜到,半句话不说,举起板凳朝他当头便打。广诚在池子里,隔着几排散座,清楚听到“咯”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大吼一声:“住手,简直反了!”纵身一跃,踩着桌椅、几步就跃了过去。落地就势一个“左右把”,将两个人劈开,把蔡茶头护在了身后。高声喝道:“再不滚,老子打死你!”那两人一看架势,知道来了个厉害的,不敢再胡闹,慌忙窜到街上乱打去了。
广诚回头看蔡元安,满脸是血,头顶靠前额被打了一个口子,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广诚见外面太乱,顾不得找那两个算账,先将蔡茶头扶到灶房。蔡元安就在热得烤人的灶房里席地坐下,在地上抓了一把炉灰,用手朝自己头上一把捂上去,就算是治过伤、止过血了,然后靠在柴堆上,仰着头喘气,还不忘嘱咐广诚,不要去追那两个人。
过了不多一阵,听外面有人在喊:“巡捕房的来了。”又听到闹事的人在哄散。广诚以为已经没事了,加之灶房实在太热,便出去看动静。只见几个华人巡捕站在池子里,正听着刘总头指着满地狼藉投诉。
忽然间,大门外又传来一阵打闹声,刘总头用手指了下广诚,大声喊他出去看看。
广诚走出门一看,六七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正扯住了彭金龙的辫子,下死劲地拳打脚踢。金龙倒在地上,侧身卷着身体,只用双手死死护住辫根,嘴里大声求饶和哭喊救命。广诚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见状大怒,猛吼一声:“放了他!”两步就跳上前,拉开架势,使出手段,左右开弓。那几个见广诚就一个人,便围上来。广诚索性将几个一阵痛快好打,打的那几个东倒西歪。不一会,一个华人巡捕闻声也喝着跑了出来,那几个吃了广诚的亏,又看到巡捕,撒开腿飞快地跑了。广诚回头再看金龙,浑身是泥,口鼻出血,已经奄奄一息。
广诚将金龙抱回茶馆,扶在一张靠椅上坐下,就对刘总头说要赶快请大夫。刘总头园眼瞪着广诚,冷笑了两声,“请大夫?你出钱?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是死是活,只有看他自己的命了。”接着又板下脸道:“你小子太能干了,你把他拖回就算了,你很能打是不是?明天,你打的那些都会搬人回来找茶馆算账的,你担待得起?”广诚低了头,不敢争辩。刘总头却越说越怒,“我这里庙小了,供不起您驾这么大的菩萨。丹桂茶园是留你不得了,你别处发财去吧!”停了一下,又大声说:“不许你说是丹桂茶园的人,听见没有?否则我第一个拿你送官。”
广诚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城里人竟这么不懂义气么?还以为自己为茶园立了功呢!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寒。垂头丧气地把金龙扶到了柴房,交给蔡元安,便打算离开。蔡元安血已止住,算没有大碍,正在听人说广诚的事。见广诚扶金龙进来,便一把拉住道:“广诚,你是为了自己兄弟们吃的亏呀!刘总头怎么能这样呢?哎!那你准备去哪里咧?你住哪里呢?”广诚不说话,只是摇摇头。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蔡元安让人将当天的小费罐子拿来,一股脑就倒给广诚。广诚连忙推辞道:“这哪行?这钱留给金龙兄弟看伤吧!我一个人,身上的钱还过得一阵。”蔡元安诚恳地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哥哥我?你说说,怎么找你?我日后遇到机会,好去找你啊!”广诚只好说出广智做活的蜜饯作坊,并托蔡元安代他到大智茶馆、向姚掌柜道个歉,就说没脸登门,日后一定报答他保举之情。随后坚决把钱倒了回去。
15 卖起了大碗茶
好在是热天,找地方过夜不算难。广诚没有心情去取自己的东西,却信步向铁路外走去。
大智门车站后边是一大片烂棚户,称作“河南棚子”。不过广诚看到的棚子并不多,所有空地都露天躺着光膀子的人,不停地摇着扇子,有人睡在竹板床上,更多的是就一张芦草席铺在地上,还有的什么都没有就仰在肮脏的地上,看来穷人也可细分成好多等的。十岁以下的男孩全都赤精着身体。广诚在租界里呆了几个月,以为自己从此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了,没想这么快又回到这个比他现状还要穷的可怕世界。他忽然想问,为什么人到了这一步还都拼命活着?莫非我这辈子就属于这儿、命中注定要活得与他们一样?
他想离这个世界远些,就拐向右边顺铁路往“底下”走。天边出现了闪电,汉阳人叫这“扯河”,凭经验,这雨下得很远,不会下到这里来,反而是这里会更热。
他疲倦了,找了块人少的坡地躺了下来。仰看着一天的星星,希图从头上那个黑暗无顶的天空中读出苦思的答案。在家乡他也看过一样的星空,不过无论看过多少次,他也没有能记住什么。命运也和星空一样深奥吗?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这样的夜晚,娘会为他打扇子让他入睡。在母亲身边多好啊!那时,哪怕让一家人饿肚子,爹娘也会尅着哥哥姐姐,让他先吃。这次闯汉口,爹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可现在……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现在怎么办呢?哥哥若知道又该教训自己了!离开蜜饯作坊时他就反复唠叨:“城里不比乡里,租界不比这里。”劝他脾气要收敛,一百个不放心。看来硬被哥哥说准了。
他脑子很乱,刚才茶园里发生的一幕还挥之不去,还以为自己是在行侠仗义、保护茶馆和茶房兄弟们呢,结果呢,你以为的江湖义气,别人看连狗屎都不是!倒成了闯祸,被扫地出门了!真是可笑、真是自讨讥讽!而且,据他所知的茶馆这一行的规矩,今后再不会有人为他作保,也就是说,他从此不可能再在汉口吃茶房这碗饭了。尽管当茶房算不上什么好差事,有话就嘲笑说是“前世打爹骂娘,今世落得跑堂”,但毕竟是正正当当在挣钱啦!每天都吃得饱肚子啦!
如果再遇上这种事,他也许再不会那么傻、那么刚烈了。是的,做下人就得安分守己。要学蔡元安,忍!他熬了七八年才是个茶房二头,凡事都又让又忍,靠的就是熬是忍。那么多人都在像蔡头那样活,不就是为赚钱孝敬父母,养儿育女?窝囊吗?不窝囊能行吗?只要是穷人,就一定是下人,一定得窝囊!也许这就是命,行不行都是这样!
他竟企图一个夜晚领悟出这些困扰了穷人几千年的疑问,但终于睡着了。
到后半夜,总算有了点凉意。等他被火车的尖叫声吵醒时,骄阳已经又开始在展示它的威力。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他发现不远就有一簇孤立的简陋村落,大约也有十几户。这些房子都有半截土坯墙,屋顶是芦草盖的,但不论如何可称作“房子”,档次明显高过那些窝棚,恐怕一般难民还不敢随便进入呢!
他信步朝那个小村落走去,边缘上一户小小的草房敞着门,里面却没有人,除了土坯的床墩和一口破水缸,其余的东西都已被人拿光。广诚找旁边的人打听了下,原来住这儿的人几个月前得暴病死了,就再没人敢住。广诚没有多想,就进去把门修好,做了个暗栓栓上,算是占据了,心里庆幸有了个窝。
他于是回“九方”去拿自己的东西。路过“大智茶馆”时,小心地没让姚掌柜看到自己,过丹桂茶园时也偷偷从门口一掠而过。
一切没见异样,周围一同往常,好像昨天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里面还传出阵阵锣鼓和乐声。没有了他的“丹桂茶园”一切正常!
他心里有种被世界摈弃的感觉。刘总头算是什么人呢?可以随便就决定他的命运,像丢掉一只草鞋一样!广诚哪,你才出来不到一年,就见识了这么多人啊!
他不想再被失落感困扰,将这天其余的时间都一心花在了整理房子上。他将车站货栈后丢弃的废板捡了些来搭了床,又抱来芦草修补了房顶,再戳来泥土修炉灶。当过长工的人,很多活都是在行的。
现在他又得想想自己怎么谋生了。但他已不再像初来汉口时那样心中没底,一两年的经历已经让他看到,汉口人有多种消费的需要,很多人就以个体摊贩生活着,为什么自己不能也做点小买卖呢?不求人!现在身上有几贯钱了,可以当本钱,先赚到每天吃饱肚子再说。
火车站来往人多,这么热的天,总会有人要喝水吧?卖大碗茶要的本钱少。这不有口破水缸吗?用来装水、不正好派用场吗?需要的家什不能在这边添,这里靠租界近,东西太贵。
第三天,他跑到好几里外的花楼街,买回了一担水桶,一小袋花红茶叶,一把柴刀,一个大陶壶,几个瓷碗,然后到野地里割来一大堆柴草。预备好这些家什后,他愉快地到附近一个湖塘边洗了个澡,还洗了衣服。
又是一天到来了,一大早,他就熬了一罐茶,提到了车站前的场地,试着叫卖。
他占据了一块可能中午会稍许阴凉点的地方。他几乎在等盼着、又非常顺从地给地头蛇和小混混们交了场地费和保护费。他只想求得一点点让他眼前能生存下去的可怜缝隙。他开始悟到,对这不讲理的社会,他只能逆来顺受,轻易不要再反抗了。
脾气必须改了,得学会忍顺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嘛,为了生存下去,好多事得忍,学着忍,哪怕面对那些他一手就捏得死的歪瓜裂枣们!
他看得很准,车站来往人多,要买口茶喝的人还真不少,以至他头天就回去添了两趟茶。这是个令人鼓舞的结果!看着铜板到了兜里,足够让自己吃顿饱饭,他的心情大大好了起来。虽说天气炎热让他很难受,但这正是客源的保证哪!他深信除非刮风下雨,不会空手而归的。因此他希望天气更热些,尽管汉口日头忒毒,自己又从小就特别怕热。
虽说他尽量在找阴凉地摆摊,但不要几天,他的脸手都晒脱皮了,而胸前背上的痱子都红肿成片了。可是他还是为了一文钱一文钱的生意每天守在车站外的场地上。十来天后,他再增添家什时,就已经有了小半吊钱的盈余。遇上有几天大雨,生意很差,他就在家试着煮了点盐茶豆腐干,结果卖得不错,利润又多于卖水,不过太费时费精力了。那么试着买别家现成的来转卖呢?结果还真不赖。后来,他又尝试买包烟来拆开零卖,发现获利比卖茶卖豆腐干还多。
他照例隔十天半月去看看哥哥,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慢慢习惯了,居然还有了一份安定的感觉。他已满意地证实了,在汉口可以靠自己生存下去。
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了好几个月,秋高气爽的季节到了。汉口的城堡已经被拆完,一条新马路正在旧城垣的地方出现,租界外也在盖建像租界内一样的楼房。任湖广总督19年的张之洞已奉旨离汉进京……汉口在飞快地变化着。
但他仍然还在为最起码的生存需要挣扎着,他不知道等天冷了还有没有人喝他的茶,那时又怎么办。
直到有天,他去看哥哥时,广智把他叫到作坊后院的墙外,那习惯瞪着的眼睛瞪得更圆,一脸怒气地问他:“我问你,你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广诚相信哥哥一定知道了什么,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这几个月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广智蹬着的双眼中的怒气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说:“那棚子的人怎么死的?你就不怕会染病么?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来找我,我好歹是你亲哥啊!”广诚听哥哥这样疼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心酸,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广智忽然说:“你去趟丹桂茶园吧,有个姓蔡的找你,还问我想不想去做茶房呢。”
广诚一听喜出望外,猜想定是事情有了转机,便劝广智去做,一个月收入相当这里两个月。
次日他到茶园,在门外托人叫出了蔡元安。蔡元安一脸春风,把他带到附近一家茶馆坐下,原来一个月前,东家刘皖卿已经把“丹桂茶园”卖给了新老板,改名“广东茶园”,蔡元安升成了“总头”。而刘总头因得罪了法租界巡捕房,早就不被茶园聘用,到三元殿那边“满春茶园”去了。
广诚听完这个芝麻大地方的改朝换代,便急着问彭金龙怎么样。蔡总头叹了口气,说:“废了,肋骨断了两根,一条腿也瘸了。要不是你,他怕连命也保不住。现在我让他烧火,做点轻活。人瘦得样都变了,你见了他只怕会认不出来。你这些时在哪里?我去找了你哥,怎么连他都不晓得你在哪里?”
广诚一一回答了,又问蔡元安,那天他的举动是不是惹了祸。蔡总头摇头道:“哪里有?巡捕房那天抓了几个人,当中有一个,你猜是谁?德租界那边程家的三少爷!程家是大财主,就这儿子不争气,尽交些狐朋狗友,一天在外吃喝嫖赌,汉口都出了名的。程家一听,就把赔都认了。茶园一点都没吃亏。那些打架的地痞流氓怕巡捕房抓人,哪里像刘总头说的,还敢来寻仇闹事?我倒一直担心你。兄弟,你不知道,刘总头一走,我就想直接找你回来的,只是怕那两个茶头在掌柜和管家那里杀钎子。一直忍到现在换了东家,茶房都换成了我的人了,我第一件事便是接你回来。你就当我原来那片的茶房头,零用钱和分红比你原来翻倍,你的两个兄长,也可以都安进来,一个先在‘九方’当茶房,一个就跟我一起,在楼上帮忙。”
广诚顿时感到时来运转,喜上眉梢,连连道谢。蔡元安道:“我还该谢你呢,这年头的人都只顾自己,有几个肯像你那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那晚那两个家伙一板凳劈来,我耳朵里‘硄’的一声,头上血就流下来了,吓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我看见是你从桌子上跳过来救我、把他们打开的。好兄弟,你这朋友,我算交定了!”
几天后,广智、广瑞也谢过了田掌柜,辞了工。兄弟三人都进了广东茶园。广诚的那个草房也保留下来,将广诚做生意的家当和他们平日不用的东西堆放在那里、当成根据地。兄弟三人十分兴奋,他们眼前没有什么更高期待,收入涨了就认为是转运了。穷到这个份上,对自己“下人”的地位早已习惯,哪会将“服侍人”、“低人一等”放在心上,只顾得暗自估算可以多攒多少钱呢!
就在他们正式到茶园上工那天,广诚路过“大智茶馆”时,看到大门闭着,几个穿着锦衣的人立在大门左右。忽然间,如寿路上鼓乐大作,爆竹震天。一队迎亲的队伍,在吹鼓手开道下,抬着花红大轿走过来。广诚连忙让到一边。听见人说,大智茶馆的小姐今天出阁,男方的轿子来了。
他的心仿佛突然被人扎了一刀,掠过了一阵剧痛。他曾以为,自己早就再不会对水莲有什么感觉了,谁知事情远远不是这样。一瞬间,他几天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突然再次强烈感觉到了身为下人的悲哀,刘婆的话又在他耳边鸣响:“我们都是下人,有些事是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的呀!”这话音在空中盘旋,如雷击般向他袭来,他差点就要被击倒在路边了。
16 向往外面的世界
广诚从小就听长辈们说,人的一生,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其中当然也包括姻缘,包括贫富。这话他来汉后开始生疑,因为师父对他说“谋事在人”,现在回想来汉口后的经历,他觉得还是师父说的更有道理。这几个月不靠自己,会活得下来么?这世道不让“下人”有爱,广诚啊,一定要拼命努力,等脱离了贫穷,才能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
茶园换了东家,也换了些长期合作的戏班,生意也依然红火,对茶房们却谈不上什么改变。倒是广诚的去而复返,让在他茶房中建立了特殊的威信。他做得比以往顺手得多。但这些好像变得不再让他满足。几个月的经历,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潜力。他的心里有新的目标正在升起:摆脱‘下人’的地位,不再看别人的脸色生活。
汉口虽然总是对新踏上这品土地的人摆出冷漠无情的面孔,却对熟悉了它的人慢慢释放出友善。广诚也渐渐觉得,只要混熟了路子,这地方就变得亲切了。人有时并不能同步体会到周围的改变,不过一件事就让广诚感到来汉不虚:他交上了一个知心的朋友——那次送信结识的王兴汉。
王兴汉当过童家的武术教师,在汉口树大根深。秋赛时节,王兴汉被西商跑马场聘为华裔保镖,举家搬到了法租界这边。这样他偶尔也来茶园喝茶看戏,与广诚相遇,一回两回、彼此熟悉了。有天他对广诚说,现在他每天清晨就在附近的铁路外练拳。广诚一听,立刻说自己每天也练拳的。二人便约好次日清晨在一起切磋。
翌日清晨,两人如约在铁路外见面。俗话说,行家一交手,便知有没有。王兴汉当即发现广诚拳路正统,不像通常见到的江湖手段,方知童瑨所说不虚。再一问原来是谭襄农亲授。王兴汉慕名出身军官世家、又进过武备学堂的谭襄农,立即对广诚也另眼相看。两人的相惜于是又进了一步。广诚却看到兴汉的武术境界原来比自己更高,果不愧是汉口有名气的教师爷,便虚心地向他求教。王兴汉当即毫不保守地帮助他,还说好日后传授他武当、峨嵋等路数。
二人意气相投,好得不能再好,不久后便结拜了兄弟。兴汉整整大广诚十岁。二人从此以兄弟相称,无话不谈。
年前,有几次外地名戏班来汉,在满春、广东、天一几个茶园巡回演出,吸引了达官贵人们,一座难求。一天,上海“五月鲜戏班”在广东茶园演出时,童瑨和他家老太爷也来了。广诚特地去向童家老人行了礼。
事后,广诚从兴汉那里了解了童家。童家是汉口的帮会大佬之一,童老太爷已近花甲之年了,他家的地盘是硬打出来的,与湖南帮、安徽帮抢码头时,还死过好些人。先在五圣庙、熊家巷有了码头和仓库,后又在集家嘴、循礼门外新建仓库,开了牙行。童家老太爷原配一直不生育,于是娶了二房。二太太是丫头出身,为童老爷生了童瑨。两年后,已经快四十岁的大太太却忽然为老太爷生了个儿子。以后二太太又生了一个儿子。当下小儿子也有十七岁了。童瑨是大少爷,庶出,今年才二十一岁,其余两个少爷是童瑋、童琪。童瑋是大太太所生,去了京师读书,听说还要留洋。童琪也进了湖北自强学堂。只有童瑨留在老太爷身边,帮助打点生意。
曾家兄弟等在广东茶园做了两个月后,过年时照例回家探望了父母。广智广诚向父母奉上了自己的大部分积蓄,加起来比去年还少了两元。但父母深知二人不易,也理解去年其实是谭襄农的馈送。见两个儿子都很瘦,知道他们在汉口必是日夜辛劳、省吃俭用。卢氏心疼,当时就流下了泪。
广诚费全力摆脱了父母为他说亲的纠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提起这些心里便有隐隐的痛。哥哥广智此次回去倒心满意足。回汉口后告诉广诚说,嫂子可能已经“有喜”。老大说了父母和他的计划,希望兄弟俩齐心挣一些钱,买回自家失去的土地。
广诚是一心想当好茶房头的,处处容忍人,对手下如同兄弟,以为自己就是大哥。他特别照顾老同事彭金龙。不过有几次他觉察金龙见了他竟有点慌张,又发现了金龙常常一个人偷跑出去的秘密,无意中又看到金龙在偷拿还未分发的小费,他也没有将其点破。
广诚的做派的确颇得人心,他一度对自己很满意。但世界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次,另一个姓胡的茶头与手下人发生龃龉,被下面顶了句“你比比那边曾茶头如何”。胡茶头从此对广诚心生了忌恨,便每每在蔡元安处挑拨,说广诚自以为可独步江湖,处处拉拢人心。蔡总头虽最初总是正色斥责,却也慢慢感觉到广诚后生可畏,威信高过自己,便渐渐与他不像当初那么亲密了。须知友谊哪、交情哪,都得要适当距离才能持久的,那样彼此的利害才有可能回避或模糊化处理,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事事无间无猜?此间蔡元安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岂能事事相让?那自己成什么了?有次他终于忍不住,刺了广诚一句“都让你管好不好”,弄得广诚当时下不了台。胡茶头很高兴地看到了这些变化,便又加码给广智和广瑞两个些脸色和冷语。广瑞装作浑然不觉,他有钱赚,又没有蜜饯作坊累,就懒得管这些。广智却很快就察觉到姓胡的在做手脚,便提醒了广诚几次,而他自己当然更不情愿输在姓胡的手下。
广诚这才有点懂了,人共患难容易,患难过后还想总是那么融洽却太难,一旦想法、面子、利益出现分歧,那点交情就面临考验了。这世上,再低档的烂泥潭都会有争权夺势、勾心斗角,而有些人办正事不行、下起阴招来却脑子特别好使,一套又一套。这让他很灰心,常常想着跳出这“窝里斗”的鬼地方。
只有见了王兴汉,广诚才觉得最是舒心。男人交上了知心朋友,说起心里话来往往胜过亲人。兴汉因此比广智还更了解广诚的内心。他又是江湖中人,熟谙世事,深知对于广诚来说,茶房只是他人生的一个临时驿站,广诚也绝不会辛辛苦苦攒几年钱再回乡去种地的。
兴汉知道广诚在茶馆一些不太舒心的事后,便感同身受。他曾设法让广诚也进跑马场做事,那边比茶馆轻松,收入也高多了,但哪有机会?于是,他去找了一位在“江永”轮上做茶房头的至交叫赵丙文的,问他能不能带广诚上船去做茶房。赵丙文听他介绍了广诚的情况后,欣然同意了。
广诚得知后十分高兴,他确实很想换个环境,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何况他早听说过船上的茶房相对轻松,收入也高些。兴汉对他说丙文有三分文人气,对人很热忱。
兴汉便带广诚和赵丙文见了面。由他做东,在一家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斤酒,三人边吃边聊。
赵丙文是王兴汉的黄陂同乡,也有三十来岁,小时候家里没破败时,还读过两年私塾,后来进城在洋人的船厂做过一年工,失业后,扛过码头,后上船当了茶房。
兴汉倒上酒就叫丙文先扯了些船上的忌讳,像哪些地方不能坐、哪些物件不能跨、哪些东西不能往江里泼、哪些言语不能说,等等等等。兴汉听他说个不停,不以为然地说:“你就叫他跟在老茶房后面学着做,少开口说话不就行了?”丙文笑着说:“是该这样,不过有些事,不先告诉你,你还学不来,比方像你这样卷着袖口就不行!莫看船上做事见水又多,偏偏卷裤脚、卷袖子就不行,你看得出门道吗?”兴汉笑了,“你不说我还真没留心,是不是又犯了‘翻’字了?哈哈,这才烦死人了!我们在帮的人,有时见面就先翻袖子,这是打招呼亮身分哪!在船上就不行?”丙文笑道:“你要是当着船上的人,当然就不行了,千万莫做傻事,挨了打被赶下船还不知犯了谁。听着:像锅、碗、碟、盆、盖、都是万万不能底朝天的,说话时,翻、泼、烧……这个这个,都是千万不要随口带出来。吃鱼时,像你现在这样翻身、也是做不得的……”
兴汉笑了:“其实汉口有些规矩也和船上差不多,我都将就惯了。丙文,广诚年轻,他是我兄弟,也就是你兄弟了,你把他带上船去,我就是交给你了!”丙文泯了口酒,放下酒杯说:“那自然、自然。”
丙文然后将船上茶房的规矩简要地介绍了。“江永”轮属招商局,茶房也按资历分等次的,除赵丙文这样的老茶房有很少的薪水外,跟船的茶房没有工资,事先还得交六元鹰洋的押金,不算船上正式的茶房,等跟了几次船,看你这人可以,才允许你正式上船。
广诚一听又是押金,还那么高,六元鹰洋!做一年茶房都不能赚得到这么多,不禁从头凉到了脚根,有这大笔款子我就去做小生意了,在乡下可以买点好田,何必非要去当茶房看人脸色呢?他不好说出来,况且这也怨不得丙文,便自己低头吃菜不语。
倒是兴汉因听了很失望、打断丙文的话说:“丙文,我怎么越听心里越发冷?要交那么多的押金、还只是跟船?一文工钱都没有?”
丙文吃了点菜,慢条斯理地说:“这算是丑规矩吧!不管在哪家公司哪条船,当茶房都是这样的。轮船公司还不精?从押金中可以白赚利息不说,还把茶房捏在了手里。茶房们损坏东西、或者犯了他的条文,想扣就扣,也不怕开船时你想来不来,这样保住每次开船都有足够人手做事,又省了一大笔工钱。”
兴汉抬头看着广诚,意思叫他说话。广诚沉住气,问道:“赵大哥,船上的茶房和我茶馆里的茶房做的事是不是一样呢?”
丙文老实地回答:“茶房在船上就是服侍乘客的。给乘客定舱位——不过跟船时还不行,见客人上船后、带到舱位给他摊好铺盖,早晚给客人送脸水。对上等舱的客人还要白天给他泡茶、送水、送饭,饭后拧好热手巾送去;还有下船时收拾铺盖。统舱的事少些,但也有些事要做的。”
兴汉插话问:“那你怎么听我说起广诚兄弟时,说不如让他上船呢?”
丙文笑了,说:“王大哥也不想想,我不把丑话先说完,后面的话怎么好说呢?广诚既然是你的兄弟,就是我的亲兄弟了。广诚兄弟,你上船就由我这茶头作保,你的押金可以不用交了。我看你刚才低了头,先跟你说清这条,犯不着为押金着急的。”
广诚一听大为感动,急忙说道:“感谢赵大哥相助、真是为人豪爽。你放心,我广诚知好歹,决不会闯祸连累赵大哥,也决不会忘恩负义。”
丙文笑道:“这点小事,谈什么恩不恩?把你赵大哥看小气了。广诚,你兴汉大哥和我要你上船,是因为船上比茶馆要好,等你跑了上海、宁波,你就会晓得,外头好多世面、在汉口是看不到的。还有,茶房也不是白当的。和你们茶馆的茶房一样,靠的就是小费,大菜间和上等铺的客人会熬到快下船才给。给少称作茶钱,给多点称赏钱或酒资。船上不如茶馆里人来来去去快,所以还靠分铺位赚外水。”
讲到茶房赚小费的路数,赵丙文明显愉快多了。“开船前,每个茶房手里都要分一些船票和铺位,有票的客人,上船后的铺位要茶房安排。不管是在茶房手上买票还是要铺位,他们都晓得要给茶房小费的。逢年过节,船票‘翘’的时候,小费比船票官价还要高。还有的江湖老油子干脆不买票,就把小费给到茶房手上,他铺位也有了,还更划算。哪怕是在甲板上逛游、不求铺位的客人,也晓得交船钱时要给茶房点小费,以求个百事方便,比方问下停靠什么码头和停泊的长短。要是遇到客人要你让帮忙搬货,那还可以讲价。如果有让你代买代卖的,那就是财运来了。”
兴汉笑道:“只是广诚兄弟老实,又热心快肠,小费怕难得比别人多得。”
丙文笑道:“兴汉哥是说我不老实?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看小费多少、给脸色好坏’的人也有,我最瞧不起这样的人了。你就像统舱吧,这些人都穷,或者路程短,舍不得拿小费。嘿,有些茶房会有办法对付,他们会用些东西杂物、像帆布绳缆的把位置占着,就是在告诉客人晓得,要想有位置坐,就先给小费吧!”
广诚听得出区别,问:“小费不是收到一起再分?”
丙文摇头说:“哪里能像茶园那样?各收各。不过他们要向茶头、也就是我、交两成,就是‘抽水’。你想,给客人安排舱号、给他们茶房门分区、安排值夜都归我,所以他们怕得罪我,不敢打埋伏吃独食的。我也不是自己吞了,我要把他们交来的钱分发给账房、舱口、司丁……这些人都是不能得罪的。”
兴汉已听懂了,便回过头对广诚道:“兄弟,你可想好了,你这边算是快熬出点头的了!是不是非要上船从头来?这船上是不是就一定比茶园里好?你要晓得,江湖的险恶,是都汇到船上来了的。”
广诚主意已定,笑道:“我情愿跟船,出去见见世面,再说,我在这里硬撑着,广智怕也难得出头。”
兴汉摇了下头说:“那倒不一定,你在蔡元安那里总还有面子。你走了到底好不好,我说不准。”
丙文不以为然地说:“要我看,广诚还是上船要好些。听你讲的他以前那些事,我想他智勇过人,出去说不定见识一广,还能做出些事来。就说收入吧,跑次船下来,十天半月吧,把该交的份子交了,光算小费就差不多都可以进两元。”
兴汉半信半疑道:“要真是这样,那就比他现在强多了。”
丙文接着说道:“我怎么会害他?”他神秘地笑道,“还有些跑船的板眼,外面人哪里会清楚。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茶房有哪个不跑单帮的?”他放了筷子,扳着指头说:“汉口这边粮食、棉花、竹器、药材和土产,上海那边香烟、布匹、五金、洋货,运一趟,一转手少说也要赚上三四成,遇到好的,对本出头都有呢!”
兴汉点了下头:“跑单帮我是听说过的。这倒是条财路,别的不敢说,茶叶,广诚就是内行。”
丙文道:“那好,我的兄弟丙武在上海一家牙行做事。我一些朋友带的东西都通过他脱手,‘抽水’也低。广诚刚下水,他会多照顾的。不过,你别光算进不算出。一些要紧的人,你是事前事后都得孝敬打点的。这在哪里都一样。”三人都无奈地一笑。
广诚主意已定。当天,丙文便让他买了些茶叶和甜食,将他带上了船,送给船上管事的些人,就算是默认广诚可以上船了。“江永”属于官督商办的“招商局”,是当时长江上最大的本国蒸汽客船。
丙文告诉他还有两天开船,叫他回去做自己的准备。
不料,当广诚兴冲冲地将打算告诉哥哥后,广智竟蹦了起来:“你是不是疯了?吃那么大的亏,熬到这个位置,还管着几个人,茶房们个个眼红。蔡元安熬到这个位置用了七八年。你晓不晓得这是祖宗有灵哪!”
他大声嚷着。在他看来,在汉口,站稳才是第一位的,在这里把根基打牢才是。找个生活那么难,他们都有过切身体会,广诚应该知足了。这么说走就走,一个人走江湖、去天边,外头晓得是什么样子?你那个脾气还能到外头去?江湖多少凶险?太不让人放心。再说事先不商量,也太没把他这个哥放在眼里了!连很少说话的广瑞都叫广诚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认为是祸是福还不知道,最好随遇而安,学会知足。
广诚没有反驳,外面的世界在强烈地吸引着他。他就添了个理由说,想到上海找师父。师父今年初就到了上海,带信来过。这广智他们也都知道。晓得劝不过来了,便都沉默着独自摇头。
广诚找蔡元安辞工时,蔡总头顿时感到了惋惜,表现出了很真诚的挽留之意。广诚谢过蔡元安,在“九方”要了一桌菜,请蔡总头、胡房头和彭金龙等众弟兄喝酒道别,同时委托各位照顾他的二位兄长。蔡总头喝得脸通红,当桌表示,广诚在外面若不顺心,随时可以回来,茶房头的位子给他留着,先由广智代管。
散席后,广诚拉住准备离去的金龙的手到一边道:“金龙大哥,广诚比你年轻几岁,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别见怪。这赌场是个无底洞,输多赢少的。广诚也偷偷试过,吃了亏才留心看出,个个赌场都有鬼呀!你看见过哪个靠赌钱发了的?赌红了眼还会毁了人的。”彭金龙涨红了脸,半晌才说:“我呀,是受伤后,收的赏钱少了,养不起家。先还赢过两次,后来越赔越多。我原想只要翻了本,就从此罢手,哪晓得越输越多,家里可以换钱的东西都输光了。我堂客为这和我天天吵架,几次要抱两个儿子投江。我也存心戒赌,只是哪有那么容易。”广诚道:“既是嫂子也在汉口,为了他们,做男人的也该咬下牙,把这臭毛病改了,莫要他们跟着遭孽。”金龙很感动地说:“兄弟放心,金龙听你的话,从今天就起把睹戒了。”
“江永”轮起航头天晚上,广智和兴汉把广诚一直送到船上,兴汉嘱咐道:“兄弟,当哥哥的有几句话:出门在外,人是第一要紧的。钱是身外之物,切莫看得太重。凡事万万不可逞勇,江湖上,比你我本事高的人不晓得有几多。一些事得忍,得想好进退,不可呈勇,大丈夫成败不在一时。该吃亏就得吃亏,肯吃苦不难,肯吃亏的才成得了大事。这不是教你滑,外头的事我也说不准,兄弟若是不顺心,就回来。你放心,有哥哥的就有兄弟的。”广智则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临别才哽咽着说:“广诚,好生点,不然哥可没法向爹妈交代。”
此时广诚虽然十分为兄长们的真情所感动,但更多被未来所诱惑,心里充满着憧憬。虽说前途未卜,他却坚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胸襟广阔、浩荡奔腾的长江,定会将他带进一个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