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黑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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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村

这是山南的第一个村子。在此,正式展开我热爱的流浪生涯。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在阳光下小憩,自由自在地四处悠游;我带着一只背包走遍天涯,即使裤管磨出了陈旧的毛边,依然乐此不疲。

我请酒馆将葡萄酒送到屋外,突然想起布索尼·费鲁希尔的话:“你看起来很有乡土气息。”不久前在苏黎世碰面时,这老好人以嘲讽口气如此形容我;当时安德正担任马勒交响乐团的指挥,我们在常去的餐厅聚会。我很高兴想起费鲁希尔苍白得像鬼的脸,以及他那活跃的反世俗主义意识,如今这样的人已十分罕见。为何此时会想起这件事?我明白了。其实,我所想的不是费鲁希尔,不是苏黎世,也不是马勒交响乐团。通常在唤起不愉快的回忆之前,总会先想起一些无伤大雅的事;这是记忆常有的错置。我明白了!当时在餐厅里有位金发红颊的年轻女子,我并未与她交谈;然而,她就像个天使,看着她,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痛苦。那一个小时里,我的确爱上了她;我仿佛又回到十八岁。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风情万种的金发美女,我已忘记你的芳名,但当时我的确爱上了你。在这阳光下的乡间小路,我再度激起那一小时对你的爱。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唯我给与你支配我的权力,毫无条件的权力。然而,我天生不是忠实的情人,我用情不专。我爱上的不是女人,而是爱情。

流浪者天生如此。流浪的冲动和浪迹天涯本身就是一种爱情、一种情欲。旅行的浪漫,一方面无非来自于对冒险的期待,另一方面则是潜意识里的冲动,想将官能上的欲望升华,任其化为烟云消失无踪。身为流浪者,我们这样的人总将爱情深藏,只因爱情无法实现;我们总将本该献给女人的爱,任意投诸村庄、山岳、湖泊、山谷、偶遇的孩童、桥上的乞丐、草原上的牛群、鸟儿与蝴蝶,我们将爱情与爱的对象分开,对我们而言,爱情本身已经足够。就如同我们流浪并不是为了寻找任何目标,纯粹只想享受流浪本身,纯粹只为了流浪而流浪。

脸庞洋溢着朝气的妙龄女郎啊,我不想知道你的芳名,不想刻意经营对你的爱,那将让爱泛滥,那将令我生厌。你不是爱情的终点,只是爱情的原动力;我将这爱情献给路旁的花朵,献给玻璃酒杯里摇晃着的晶亮阳光,献给教堂的红色圆顶。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世界。

啊,这全是一派胡言。今夜在山里的茅屋,我才梦见那金发美女的。我毫无缘由地爱上她,如果她在身旁,我愿放弃流浪的快乐,伴她度过余生。因为她,我才有兴致饮酒,吃饭;因为她,我才有动力在小村庄里描绘钟塔;因为她,我感谢上苍——感谢她的存在,让我能遇见她。因为她,我写诗,并任这杯红酒令我沉醉。

我在这晴朗的南方的小憩,注定要献给对山那一边的金发女郎的思念。她那清纯的双唇多么美丽!而可悲的人生,又是多么美丽、多么无奈、多么令人痴迷!

(一九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