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48年—1957年(9)
四、午后经[253]
虽然谵妄的隐士早就一次次地
预言,萨满和女巫
恍惚中语无伦次地说过,
而蒙受神启的孩子也曾说出
偶然合韵的词譬如“意志”和“杀死”,
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在我们
觉知之前还是发生了。惊异于
自身行为的随意性和速度
我们为此深感不安:时值午后,
才刚到三点钟,可是
草地上我们的殉道者的血
却已经干结;我们对于突然降临
又稍纵即逝的静默毫无准备;
天太热,日光太明亮、太沉滞
太一成不变,死者还是那么无足轻重。
天黑之前我们该做些什么?
起风了,我们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这些在世界遭到破坏、
被炸毁、被焚烧、被撬开、被推倒、
被锯成两半、被劈砍、被撕成碎片时
总会聚集轧堆的面目模糊的人,
已自行散去。此刻,他们
待在墙角落里、树荫里,没有一个人
会舒展手脚、平静地睡下,
他们如绵羊般无辜,还能够记起来
在今天早晨的阳光下
他为何要呼叫,又为何叫得如此大声;
若被人质疑,所有人都会这么回答
——“这是一头长着血红独眼的怪物,
一大群人看着他死去,我没有”——
行刑人已离开去清洗,士兵们开始吃饭:
只剩下我们和我们的一番伟绩。
绿啄木鸟旁的圣母马利亚,
无花果树下的圣母马利亚,
黄色骡马边的圣母马利亚,
转过了她们友善的脸,
不再看我们和我们的诸项在建工程,
她们只注视一个方向,
盯着我们已完成的作品:
打桩机、混凝土搅拌机、
吊车和鹤嘴锄等着被再度使用,
但我们怎么才能重新开工?
失去了行动能力,安于当下处境,
我们不被人看重,恰如
被我们自己扔掉的某类人工制品:
荨麻草丛里的破手套、
生锈的水壶、废弃的支线铁路
和歪倒的旧石磨。
我们的罹难者,他面目全非的躯体
如此直接、如此完美地解释了
芦笋园[254]的魅力和我们的
纸牌游戏的目的;形色各异的
邮票和鸟蛋,纤夫小道[255]
和低洼路[256]的奇观,
登临旋梯时的欣喜若狂,
现在,我们时常会意识到
它们正是引发暴行的潜在原因,
在假扮猎人与猎物相互戏耍时,
在飞奔疾跑、扭打争斗、泼水嬉闹、
气喘吁吁地说笑话的当口,
请倾听随之而来的哭声和沉寂:
无论太阳在哪里升起,
溪水在哪里流淌,书册在哪里写出,
这个亡者的魅影都会出现。
很快,凉爽的北风[257]会吹拂树叶,
店铺会在四点钟重新营业,
停在空旷的粉色广场上的蓝线巴士
载满乘客后就会开出:对于此次事件,
我们有大把时间可以去歪曲、去辩解、去否认、
去做神话加工、去加以利用,
与此同时,在旅馆的床底下,在监狱里,
在我们的生活走向歧途时,它的意义
正静静守候着。而在我们做出选择之前,
面包会发软,水会被烧干,
大屠杀已开始,亚巴顿[258]
已在我们的七个入口大门[259]
竖起了绞刑架,肥胖的彼列[260]已魅惑
我们的妻子跳起了裸体华尔兹。此时,
最好还是回家去,若我们还有个家的话,
不管怎样,最好还是躺下休息。
如此一来,我们梦中的意志看似还能逃脱
这死一般的沉寂,转而
在刀口上漫步,在黑白相间的广场徘徊,
走过青苔、绿呢衬垫、天鹅绒、木地板,
跳过岩缝和小山丘,进入那些
放置了线绳和悔罪松果的迷宫,
走下花岗岩斜坡和潮湿的过道,
通过了那些没有锁闭、
标为私人区域的大门,后边有摩尔人在追赶,
路上有潜伏的盗贼在监视,
之后便来到峡湾尽头怀有敌意的村庄,
来到了黑暗城堡,此处的松林里
阴风呜咽作声,电话铃突然响起,
邀请麻烦缠身的人进到一间屋子里,
微暗的电灯灯光下,酷似我们的一个替身
并不抬眼,正坐在那里写着什么。
之后,当我们就这么离开,我们受委屈的肉体
或可不受干扰地发挥作用,
恢复我们曾试图摧毁的秩序,复原
被我们出于恶意而糟蹋的节律:
心脏瓣膜精确地闭合、开启,腺体开始分泌,
血管适时地收缩与扩张,
必不可少的体液开始流动
令活力耗尽的细胞得以再生,
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会像所有生灵那样敬畏死亡,
现在,请注视这个地点,不要眨眼睛,像鹰隼一样
俯瞰下方,自命不凡的母鸡
以她们啄食的频率从近旁走过,
虫子的视线被草丛阻挡,
而躲在远处森林里的鹿,
正透过林间缝隙在胆怯地窥视。
1950年7月
五、夕祷[261]
倘若俯瞰我们城市的山岭总是被认作亚当的坟墓,只有在黄昏时你才能看见那个躺卧的巨人,他的头朝向西方,他的右臂永远停在夏娃[262]的腰间。
从一个公民仰视那对丑闻缠身的男女的姿态,你可以获知他对自身公民权的真实想法。
譬如现在,在一个醉鬼的嚎叫声里,你能听出他反抗父母管束的哀伤,在她渴求的目光里,你能感知到一个郁郁不乐的灵魂。
正仔细检查经过眼前的四肢,绝望地寻找蒙面天使遗留的些许痕迹,在那个希望仍会发挥作用的久远年代,它曾经与她一番云雨,过后就瞬间消失:
太阳和月亮为他们提供了相似的面具,可是,在文明衰退期的这个钟点,每个人都必须以真面目示人。
而我们的两条路恰在此刻交会。
他们不约而同地认出了自己的对型[263]:我是阿卡狄亚人,他是乌托邦居民。
他带着轻蔑,注意到了我水瓶座的肚子:我满脸惊恐,看到了他天蝎座的口唇。
他想看到我清洗茅厕:我很乐意看到他被人遣送到另外某个星球去。
两个都不说话。我们之间能分享何种共同经验?
朝商店橱窗里的灯罩看了一眼,我觉得它实在太过丑陋,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买:他会留意它过于昂贵的价格,对乡巴佬来说实在无法消受。
见到一个患佝偻病的贫民窟孩子,我会转过脸不去看:他只有遇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时,才会视而不见。
如果我们的参议员没能改变我,我会希望他们行为举止如同圣人:他会希望他们表现得如同邪恶的男中音歌手,而当参议院里灯火通明至深夜,我(从未见识警察局的内部情形)会心生畏惧,且会想:“倘若城市如他们所说的那般自由,日落之后,它的办事机构都应该变成巨大的黑石头。”
而他(曾几次被人痛打)丝毫不为所动,只会寻思:“此后某个良宵,我们的孩子会在那里办公。”
于是你会明白,为何我的伊甸园和他的新耶路撒冷根本不可能通过谈判达成任何协议。
在我的伊甸园,一个不喜欢贝里尼[264]的人有各种好办法不让自己出生:在他的新耶路撒冷,一个不喜欢工作的人会对自己投胎人世深感悲哀。
在我的伊甸园,我们有一些横梁发动机[265]、驮箱式火车头、上冲式水车和其它几种漂亮的老式机器可以玩:在他的新耶路撒冷,即便是厨师,也会变成头脑冷静的机器操作工。
在我的伊甸园,政治新闻的唯一来源是谣言:在他的新耶路撒冷,会有一份特殊的日报,用简化了的拼写去报导言语无法传达的讯息。
在我的伊甸园,每个人都会固守自己的强迫性仪式[266]和迷信禁忌,但我们没有任何道德规范:在他的新耶路撒冷,寺庙空空荡荡,但人人都遵奉理性的美德。
他之所以会轻蔑,理由之一,是我只需闭起眼睛通过铁制人行桥来到纤夫小道,再乘坐驳船穿过那个狭短的砖石隧道,过后就能重新站在伊甸园里,快活的矿工会吹响双簧弯管和古巴松管[267],寒冷索菲亚[268]的(古罗马风格的)大教堂会钟乐齐鸣[269],一同欢迎我的归来:
我之所以会惊恐,是因为当他闭上眼睛,他不会抵达新耶路撒冷,只会停留在骇人听闻的八月某天,恶徒们会蹦跳着穿过荒废的客厅,而泼妇们会插手议院里的各项事务,要么就会目睹某个秋日夜晚的控告和溺刑[270],那时冥顽不化的窃贼们(包括了我)会被扣押,他痛恨的那些人转而就会痛恨他们自己。
于是,经由片刻的对视,我们接受了对方的立场。我们的脚步已后移,两个无可救药的人,闷头走向了自己的饭食和夜晚。
这只是生活道路的一次偶然交叉?(十字路口的任何神祇都会持此观点)仅仅为了效忠于不同的谎言?
它或许也是一个秘密会合点,两个同案犯不由自主、无法克制地定要会面。
以便让对方(归根结底,双方都渴求着真理?)回想起他最想忘却的另一半的共同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