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惠能禅概说
六祖惠能的确是我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僧侣,他开创的中华禅不但震古烁今,而且引领我们对深沉生命做一番追迹与证验;因为它是超时空的经验,非我们以世俗的学问所可理解,历来都很难接续,更何况发扬光大!
很多佛教研究者都明白玄奘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僧侣。他开创的法相宗,将唯识学做了一番深层的研究;并因他的弟子窥基大师的继续研究,唯识学有了辉煌的成就;又因为他是将印度佛教原有经典大量引入中国并加以翻译的第一人,他一直受到人们普遍的尊敬。现在印度的那兰陀佛教大学、华人世界集资成立的玄奘大学,彰扬玄奘大师的伟大成就,并供世人研究唯识学。
唯识学是深层的生命学,着重第五、六、七、八识的研究,与意识关联相当紧密;现代量子力学又多注意到意识不灭的现象,颇能引起科学家的注意。相反的,认知心理学在大脑的细部研究上有很大的发现,但愈相信脑部的进化论,反而不重视意识问题,也与生命本身脱钩,可以说是脑至上学,偏重第六、七识而已。
对玄奘受到学术界的推崇与重视,我们也感到一份浓厚的光荣,因为唯识学在21世纪里应该有突破成果的机会,玄奘过去的研究成果,会渐渐地找到科学的支持。
然而反观其他伟大的僧侣,例如:鸠摩罗什、法藏、智者等大师的研究落于空白;现代台湾佛学虽然号称兴盛,对佛教的实质证验、对各个大师的研究,却都泛泛,没有什么突出成果。他们注意的都是莫名其妙的神秘学,甚至奢谈为众生禳灾祈福,举办法会,念念唱唱,宣称可以荐拔祖先,在科学知识透明的时代反其道而行,又落入违反理性的神秘世界,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忧心的事。
再说,中华禅自六祖以来,由实验而实证,的的确确成就了一大批禅宗祖德,由他们的语录及灯录可以查证。现在禅宗反而渐渐走入衰败的命运,缺少出尘的心智是最大的因素。
为什么?因为禅有积极、主动的属性,它是超越宗教又反对迷信的,必须仰仗相当大的心力与理智去研究,排除各种观念的障碍;也需要几位有经验力行的禅德的护持;而绝大部分还是得依靠自力的悟缘,那是一个非常寂寞而萧索的过程,很少人愿意投注在这条枯燥的研究道路上。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无法建立一套完整的学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杂学杂知,落入公案的纠缠;甚至夸大于禅净双修、禅净密共修而浪费时间;况且禅师难寻,目前的实际情况是,从虚云和尚去世之后,所谓的禅师绝大部分是虚有其名的伪禅者,自非龙象当然训练不出龙象。他们连什么是禅都不清楚了,更别说什么是保任,什么是“此物”“这个”。
坊间有很多的《坛经》批注,都是避重就轻的依文解义。六祖说过,没有见性明心的人要讲般若经典,就是“离体说法,名为相说”。“相说”就是“像说”, “像法”就是“相似法”。没有体验的般若现量,一律以自己意识流注的知识、智慧讲解《坛经》,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坛经》、讲的是他自以为是的佛法,都是“相说”——“相似佛法”“相似禅”。
对六祖的思想做一个系统的整理,本来就是先师对弟子的期许。他老人家一再的提醒弟子:要把《坛经》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好好地咬嚼、仔细研究。个人受法之余,力图以安祥心态细读《坛经》,觉得有抛砖引玉的必要,在不自觉丑陋中效野人献曝,就教四方大德。
六祖的生命学,见于下述:
一、《坛经》开宗明义:“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行由品》)
二、惠能对惠明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行由品》)
三、《无相颂》:“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四、《机缘品》中,师问怀让:“什么物,恁么来?”让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师曰:“即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五、“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顿渐品》)
研究佛经的人常常堕在名相上寻思;佛者,觉也。但大家想到佛就想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圣境地,和我们凡尘了不相涉,把“佛者,觉也”忘了。
觉是什么?用现代的语言讲就是探究,探究生命的本来面目、真实面貌。本来的才是真实的,真实的一定可以验证,而且是永恒的、普遍的,不是短暂的或特殊的。
探究生命的本来面目是理性的抬头,同时也是生命的觉醒,不然就是茫然或迷信。探究要在人有生命的时候去做,失去生命就没有理性、没有觉醒的动机,所以说是“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原来无头目背面、无名无字,运用文字推理所得的是概念、相似值,非真实的。这是禅宗的特色,利用生命的觉性达到生命的觉醒,步上圆满的生命之旅。
本来面目的生命是什么?
对于生命的原本状态,惠能有几个说明:
一、“何期自性,本来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行由品》)
二、“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机缘品》)
三、“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当现前时,亦无现前之量,乃谓常乐!”(《机缘品》)
这三段话在禅宗非常重要,禅只是生命的还原,也是生命的觉醒,还原才是觉醒。生命本质是何等辉煌、何等灿烂与饱满具足。对生命的赞美是禅与其他宗教最大的不同,各种宗教总会突出神权或最高主宰,作为教义的衍化,他们赞美的是神。禅宗要我们去发掘所有的生命都是饱满具足的,是一如的。
禅宗直截了当地赞美万事万物的生存变化;只是一个机、一个缘,缘会则生、缘散则灭,整个过程就是美的展现,也是无瑕真实的运动。诸行无常才是常,生命从零来,也回向零,化而常化,是行必然无常。
第二和第三可以合并研究。我们一直强调禅必须参,必须通过理智的探究,理极必反而死心塌地。如何参?“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就是打破相对时空概念的执着,去捕捉那种律动。在时间的流动相看有生有灭,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于流注相的活动;若将刹那做切割再切割,那么最后得到的刹那是什么?这是楞伽禅的自觉观察,亦即“在圣不增,在凡不减”的,“悟亦不得,迷亦不失”,人人具足,只是不觉。
如果把握这个相,而且去掉了这个相,“前念不生即心,后(正)念不灭即佛”,岂有前念后念?那是按头入水!
《楞伽》着重在相;《华严》一步步步入“一真法界”;《坛经》的思想比较注重念念的研究,将时空的感觉紧系着“念”的出入,非常符合量子力学。
原生生命的活动现象如何?
我们现在的生命活动,是由社会化习得的思想、观念、习俗、欲望等所组成的意识来主宰,知与不知中普遍受到意识的操纵,意识的能量一发动就不可遏抑地相互冲击,我们所谓的人文活动是最典型的意识。科技本来是客观的现象,一旦被运用在人类社会,沾染了人文的价值观,一样形成意识。可以说,人类生活在人类意识所创造的虚拟世界,这种现象会一直延续,永无止境。
所以《坛经》说:“一切修多罗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般若品》)这可是人类的宿命。
就像每天早起,夜晚睡觉,在时间的序列中,踏着永不能停止的脚步。一如希腊神话中被神惩罚,每天运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法鼓山圣严法师喜欢谈禅,他竟然说:
人要想得自在,就要观自在菩萨……当这位菩萨用他非常高的智慧来看世间所有的方法以及一切现象时,便可离开一切苦难,所谓“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就是用高深的智慧,来度脱众生的苦难。(《禅与悟·禅——解脱自在》)
显然不明白智慧也是意识,意识借五蕴而来。唯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才会累积“智慧”,菩萨没有智慧,除非他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在藏识里储存这些经验程序。况且世间的虚拟世界如影相随,有人类就有意识,就有智慧,解决了一个问题,产生了更多的问题。
学禅的人要认清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也不要动不动就认为菩萨是智慧者、禅者是大智慧者。其实,离开这个世界,人类累积的智慧一无用处!西方净土的弥陀或琉璃世界的药师佛,哪还有什么绝出的智慧?这些智慧在净土有什么用处?是以证明这些禅师是凡夫俗子,认识不清而已。显然,不懂唯识学才有这种自我矛盾的思想。
纯生命会呈现什么样的生命现象呢?
这个问题非常有趣,也是一般学禅人没有警觉的问题。我们一再说禅就是本来面目、实相、如来,是菩提、般若、涅槃心,一般人不免被这些名相搞得头昏眼花,到底什么是生命的特点呢?
这要回到《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换句话说,如果你能照见五蕴皆空,你就进入菩萨位,渐入观自在菩萨圣位与诸佛同一鼻孔。六祖也说:“菩提自性,本来清净。”
请问当你“照见五蕴皆空”时,会呈现什么样的觉受?会呈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时间、空间抽离了意识的震荡,“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时的觉受是“如痴、如呆,似木人”。因为他五蕴偃旗息鼓,不再向外攫取印象,不再向内累积缘会的记录,“事如春梦了无痕”,顶多是位“三家村中的老农夫”,憨憨的、醉醉的,“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这种觉受才是禅的觉受。
六祖阐述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纯生命自然的觉受,“如珠吐光,还照珠体”,不是刻意运用意识去禅定,去分内外。那样饱满的“独行道”、那样生活运行,如空中飞鸟,寻无鸟迹,而得“观自在”。
禅定随着本来面目的呈现而来,不必造作,故六祖又说:“即心名慧,即佛乃定;定慧等持,意中清净。”(《机缘品》)《坛经》特别立一篇《定慧品》:
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善知识,定慧犹如何等?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暗,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虽有二,体本同一。
我们一再强调禅宗的禅定和其他的禅定不同。其他禅定,无论四禅八定、九次第定、止观之定或种种禅定,都是有意取向的作略,无法定慧圆明;禅宗的禅定是随着纯生命的运作当然而然的出现,一旦禅的分量减少了,般若减低了,五蕴隐隐作怪了,定慧程度随之降低,水涨船高,水退船低。
生命体不能离开现实社会,行者如何在行住坐卧中呈现定慧圆明呢?六祖提出“一行三昧”与“一相三昧”, “三昧”即禅定。
六祖的“三昧”是:“若欲成就种智,须达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淡泊,名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此名一行三昧。”又说:“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
总之,纯生命本身就处于禅定状态,纯一直心。世人不知,妄以意识心控制想念行为,认为就是修行,这是以妄逐妄,永无了时啊!五祖弘忍名言:“不识本心,学法无益!”不以般若来观照,学法成法执,法门成偏执,可不慎哉!
禅者如何行持?
禅宗首重见性,不见性就无法如法修行,允称盲修瞎炼,就像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边,到处漫游。没有见性之前,所谓修行是前方便,研究经典、念咒息心、改变习性等都是对的、好的,必须走的路,这是为了参禅奠定基础而已。因为这些都是漫游,有得于心可以满足部分心理的需要,和学习哲学、心理学,涉猎各种宗教没有两样。
一般人都是这样走的。古德为了方便才建立各种法门: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净土宗、律宗、密宗、禅宗等。他们把浩瀚的经典归类分判,厘出一条进修的方法,一门深入,渐有心得。和现代学术一样的分门别类,便于选择下手。一经选好,一门深入,把古德列出的相关经典、论说、文献等集中研究,才不会涣漫无章。
现代人都不这样做,早上看经典、晚上看公案,明天看论著、后天看密乘,到处游览,自以为有得。我们经常碰到这种聪明人,他们把所有书都拿来看,把重点整理出来,自己受用也向人推销,非常得意。他们不在意找出菩提心,只在意满足知识的渴望,不懂法只懂学问。要学,就要一门深入,向一门深入的专家学者学,才不会浪费时光。
要学禅宗有几本经典必须学:《金刚经》《六祖坛经》《大乘起信论》《楞伽经》《楞严经》《法华经》及《胜缦夫人经》。实在心力不够,前两本书绝对不可缺,再加上《法华经》,我们的《安祥禅》集,好好用心,一门深入,绝对非只有得而已,保证看个三十年必有花可开、有果可得。不得,找我算账,我绝对不赖账。
从《金刚经》《坛经》显示有几种方式可以明心见性:
第一,如法持诵《金刚经》。
六祖借《金刚经》的持诵因缘而见性;恩师耕云先生亦勉励我们: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无边。但持诵要有要领,即晨起漱口后,静坐须臾朗声持诵三遍,然后合经观心,保持那份清净心,愈能保持愈有心得,此即近似前后际断,功德殊胜。
第二,“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即参禅的探本溯源,探索得愈久,心力愈集中,若得善知识点破、拽破,通常会有不可思议的心得。古德运用这种方式,待机缘成熟,猛施一棒一喝,而呈现“无念、无相、无住”的心境,非常可贵。
第三,反省忏悔。本来面目蒙尘,此尘即平日妄行、妄想带来的污染,唯有反省忏悔,去恶从善,摧毁我执即得离执禅定。此法是所有宗教领袖持之不息的法门,也是做正人君子必由的道路。
第四,得大成就智者的心传,即五祖所说的,“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唯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之本体、本心。传心之法自南宋大慧宗杲后失传,今重现于安祥禅学会。
第五,“有疑不决直须争”,不可囫囵吞枣,以近似值为满意。《坛经》处处有参访中的针锋相对,是尊重真理的客观态度。不悟的人经常会支支吾吾,或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玄语。真参实悟过来人满心热忱,有问必答,也欢迎到处参访;不会自大地说“要开悟必须到我这里”那样的妄语。
以上五种方法都可以交叉运用,因为速得心传,机缘非常少,若无反省忏悔做支撑,得而复失者众。若论修行,反省忏悔前后贯串,人中最为第一,“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
六祖从楞伽禅向前跨了一大步。
研究禅宗史的人都公认:六祖禅是达摩的楞伽禅,加上般若思想而演变成金刚禅。
从时间的演变与禅者的主张来看,达摩到五祖一直保持着楞伽禅的风格,即看心看净。但就佛法来讲,这种分判只是不同角度对禅的看法,佛陀讲禅,讲的是诸佛心第一,讲的是如来清净禅,从来没有改变。所谓时教是不同时期的说法,东说西说还是如来禅,还是一真法界,不会两样。
楞伽禅的输入有其时代背景,当时大乘佛法在中华土地已经有大量的经典,也有大量的义理探讨,建立了三论宗、天台宗、净土宗、俱舍宗等等。论的气势很强盛,理胜于质,大乘经典翻译的过程支持了这个趋势。但佛法是行门不是解门,禅宗的切入是必要的,才可避免大量论述形成的泥淖,泥迹失神。禅宗拿个灯向大乘论师晃了一下,向他们说:“回过来看看你们心中的灯光吧!”
六祖禅对楞伽禅是一个大突破,楞伽禅以《楞伽经》作为理论的指导,从教入宗的意味较浓,又注重观心、看心看净。六祖禅是大突破,直指下手处而呈现般若,毫不啰唆,故称最上乘。如果能够如法持诵《金刚经》,即得顿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因此禅师接人也要有这份本分事,这是“以心传心”的禅的亲和力。
传心来自自他不二、五蕴皆空,五蕴皆空才立不二,既然不二当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是连环相扣的。现代禅师不敢谈传心,认为那是神秘的,印顺法师以及追随其说的人都不相信传心,都回头走止观、走戒定慧,比不上楞伽禅。
以心传心,就如入芝兰之室,久而闻其香;就如热融熔效应,心光的交流是通得过实验证明的。五祖向六祖讲“佛佛唯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当下只有“以心传心”的心心相印;达摩也这么讲;到六祖将这个无上大法传开,才有“一花开五叶”,禅可以遍地开花,打破了传统的代代相传衣钵,没有第二人。
以心传心令人顿悟,但悟后起修又非看心看净不可,否则保任容易轻纵。所以说,达摩禅与六祖禅不同在下手处:达摩禅是“自觉圣智”,自力开发般若为主;传心可以打破空间与时间,六祖禅是当面传心,拣择根器;安祥禅更进一层,打破了时空的阻隔。这才是金刚印心的最大特点。
另一方面,传统的禅定是戒定慧或止观双运的,为修习心念、排除心念得到静定的功夫。禅宗讲的禅定,从见性之刻体会到“外不着相为禅,内心不乱为定”,内心不乱不是刻意、有为、渐进的功夫,内心即菩提自性、摩诃般若,是“自性自定”的定,所以六祖才以灯与光来譬喻定慧等持,同时并存。所谓“明心”,即明白地做到了、展现了本心,那时刻没有五蕴的干扰,自然而然呈现离开执着的禅定,是生命处于纯净状态的现象,“繁兴永处那伽定”。
《定慧品》:“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第一义即真如本性,尘劳是第二义。落于第二义必然是“我思故我在”;时时自觉即第一义,“我觉故我在”,享有“观自在”的自由分!
诸论对“一行三昧”的论释也未符六祖原意。
印顺法师说:
“诸佛心第一”是达摩禅的旧传承,《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是为适合时机的新综合,在禅者的悟境,这两部经是没有不同的(方便不同),但摩诃般若波罗蜜,在达摩禅的传承中,越来越重要。(《中国禅宗史》,56页)
禅是一超直入如来地,没有什么是悟境;如果禅不能人格化,而只是悟境,那是相对的,是哲学思辨的。禅是佛心,是如来,就是法身,别忘了,佛者觉也。
达摩禅的自觉圣智就是佛心,而“一行三昧”与“一相三昧”是现行。“繁兴永处那伽定”的“那伽定”是佛心、自觉圣智,“繁兴”是“一行三昧”“一相三昧”,所以六祖才说:“身来身去本三昧。”
一般论师兼禅说,最喜欢讲由定生慧,把定与慧分两个阶段,所以大谈“智慧”“般若慧”,定而生慧是和一般世俗法没两般的,那是离体的“相说”。
从《楞伽》而入禅,行必然是“一行三昧”“一相三昧”,定慧一体,这也是《大乘起信论》重视“一行三昧”的原因。六祖把它强调了再强调,禅宗不时兴打坐、禅定,唯论见性,一见性万法俱备,舍“一行三昧”“一相三昧”,如何行住坐卧都是“禅”?况且,讲“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不是“一行三昧”及“一相三昧”的行持吗?
佛学研究者很容易被概念所驱使。看心看净是《文殊般若经》的“一行三昧”,以念佛为主,这是偏重观心三昧的。六祖禅直接掌握根源本心,看心看净是助行。禅行者必然是“一相三昧”“一行三昧”的。两者主趣不同。
外道与次第禅发现一个问题,本来在蒲团上歇心息心,颇得清净,但一旦起坐,又不能连续这种清净,打断了。所以空言打坐,起坐又如何?保持这种清净心,又如何在现实的社会保持四禅八定呢?无法自圆其说,只是模糊地说行住坐卧也可以禅定。他们根本不了解所谓行住坐卧都是禅的禅,不是指禅定,是指禅心,是般若。
禅宗讲的禅是真实的,真实的才是原本的,才是普遍的,所以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入禅。既然这样,禅当然不能分出家不出家,强调的是禅的普遍性与本来性。
今天很多人误会出家人才是禅师,那是违背事实与真理。在古代,出家人专心修行,受在家人的供养,期待出家人扛起如来家业,颇有分工的美意。现代不一样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教育普及了,学术研究开放了,大家都可以学禅、学科学、学艺术,知识开放了,信息公开了,只要方法对,学禅必能成功,何必分出家、在家?
专制时代,宗教不能高于王权,以保持社会的稳定,六祖是天人师,是法王,深知这层微妙的关系,所以南遁,避入猎队十五年。躲避什么?那时是武则天的天下,禅者是不能有锋芒的,而且法相宗在玄奘去世后,窥基大师与皇家有渊源,皇亲贵戚加上南北宗的争议,不立文字与义学的对立,这等等条件都不利于禅宗的发扬。
岭南是未开发地带,民风强悍,他讲佛法,不能不以儒家教化做奠基,将世法与佛法兼容,所以在《疑问品》中大谈: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这段话看似平凡无奇,禅就是在无奇处。因为禅其实是心灵净化的最高点,所谓十法界、三恶道都是心灵的状态,有什么心灵就呈现什么法界。他强调:“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去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忘,鱼龙绝……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等罪,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古德说:“尽大地是个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禅在平凡无奇处。“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这是六祖的一花五叶,禅可以在任何地方播种、开花、结果。
创造佛教的悉达多,出身太子,众人瞩目;开创禅宗新纪元的惠能,出身樵夫,语音不正,朴实憨直。两个人这样的悬殊,却在特殊的机缘中传达了法界的心声。佛教受到盛大的欢迎,禅不断地在挑战中生根。没有禅的佛教容易成佛学,不参禅而学禅,禅道变成禅学,精研《坛经》是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