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和雪花膏
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是由欧洲的一些学者组成的,他们的评价也仅仅代表这个评委会的观点、立场,或者审美的趣味,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经过100多年的历史,诺贝尔文学奖还是获得了巨大的声誉,在国际范围内有它的无可代替的权威性,获得这个奖项,客观上也代表了对这个国家的文学的某种程度的肯定,起码是一种认可。当然,我也多次回答记者,我从来没有为了获得一个什么奖来写作。我写作的原动力,可能很低级,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命运,为了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说得更俗,就是为了天天能吃饺子,说得文雅、高级一点就是,为了表达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愿望,为了替我身边的读者们、父老乡亲,说一说他们心里的话,这就是原始的动力。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朴素的想法,朴素的写作动机,不带获奖的功利性的写作动机,恰好使我的作品具有了比较广泛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是立足于本土,以自我为出发点,来描述你熟悉的生活,当然这个生活也是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然后才有可能获得一种世界性的认可。
当代文学:五粮液抑或二锅头?
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位置?评价一直很多样。有的人认为跟现代文学,跟鲁迅、郁达夫这些人相比,当代文学一无是处,最著名的论断就是:中国现代文学是五粮液,当代文学充其量也就是二锅头。也有的人认为,当代文学的成就完全可以和现代文学相媲美。如果客观地讲内心话,我个人认为,现代文学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好,当代文学也没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差。文学的发展也像任何事物的发展一样,有源有流,现代文学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和中国几千年的文学一脉相承的,当代文学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跟现代文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每一个作家都从现代文学中吸收了很多营养,我们当代文学中所研究探讨的很多问题,实际上也是现代文学的延续。鲁迅、沈从文,他们每一个人都给我们提出很多课题,我们实际上是他们的继续发展。在语言、题材等方面都可以看到现代文学对我们的影响,因此单独把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作为两个对立的事物来比较的话,不是特别科学。
面对荣誉:心如巨石,风吹不动
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有得有失,没有绝对的。得奖是个很大的荣誉,还有这么多的奖金,肯定是得到了很多。如果要说失去,就是失去了一点自由。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尽管我的内心没有发生一点点的变化,但是客观上确实有一些变化,尽管我还是希望骑着自行车上街去办我的事情,但事实上不太方便了。确实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控制你,这个我觉得很可怕,但也难以避免。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的内心无论如何不要发生变化,我在瑞典也说过8个字,“心如巨石,风吹不动”。不管外面怎样变化,内心深处应该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一个“诺奖”得主,我就可以随便胡说八道,就可以干一些不该干的事情?那肯定不对,这样我认为是对文学的巨大伤害。如果你老是放不下“诺奖”的包袱,今后的写作会非常困难。就像是说,我是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写的东西,一定要超水平、高水平,不能让人笑话,这样一种严格的要求当然也很好,但是对自己的写作造成的伤害也挺大。这就无法下笔了,写完了自己都不敢拿出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忘掉过去这些荣誉,写作的时候,我还是过去的我,还是要千方百计保持自己的创作个性;而且要有一个胆量,不怕别人不喜欢,过去我们老觉得应该努力往最好写,现在我觉得应该反过来,不要怕写坏,不要怕写出来被人笑话,这样才能够轻装上阵,才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老是担心写不好,很可能就永远写不好了,很多“诺奖”得主创作很快停止了,可能更多就是被这个包袱给压垮了。
我最愿意做一个被人遗忘的人,开会一直想坐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去,走路一直走马路的最边上,说话永远要低调,这是我做人的一个习惯,今后我还是想这样,我也反复说过,大家赶快把我忘掉,每个人都去做自己的事情,诺贝尔文学奖确实是很大的奖,但是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在中国、在世界,很多作家都有资格获得这个奖,甚至很多人比我更有资格,我无非是碰巧了,碰到我身上来了,所以大家只关注我一人是不对的,应该关注更多的作家,如果只去读我的书,那更不对,应该读更多的作家写的比我好得多的作品。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注会慢慢淡化的,我希望明年比今年要淡化许多。
写作过程:自信还是不自信?
自信和不自信两个都是我,每一个人都有两种精神状态,在写作中也涉及自信和不自信的搏斗,写得顺的时候,念几句昨天写的,暗叹:哎呀,真是天才!写得不顺的时候,哎呀,这是什么玩意?感觉到自己没有写作能力。在完成一部作品的过程中,经常交替着出现这两种状态。在做人方面也是这样的,有时候特别自信,有时候也突然感觉到,我真是事事无能。几十年来,我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永远自信,不是狂人也是傻瓜。如果永远是不自信,我想也干不成什么事情了。人还是有这个两面性比较好。你不自信的时候,你就有一种谦虚、内敛的精神,就会去仰望别人,学习别人,会见贤思齐,自信的时候就会战胜困难,产生一种前进的力量,我觉得这两个状态都需要。
创作的过程确实非常漫长,我刚开始写作,跟很多的写作者一样也是四处投稿,刚开始,把比较小的地区性的报纸刊物地址记下来,然后去投,不敢向《人民文学》这样的大刊物投。刚开始学习写作,确实也在模仿。真正获得自信,还是我有一部中篇小说叫《透明的红萝卜》。当时写的过程中也不自信,写完之后也怀疑自己,这是小说吗?小说可以这样写吗?写完后发表了,得到了文坛的好评,而且引发了一些争论,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自信了。既然你们认为这样写好,那么,我觉得太有底气了,我可以批量生产了。因为类似的题材、类似的故事、类似的感觉,我有很多很多。所以,之后,《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很快都出版了。
文学批评:不能图口舌之快
上世纪80年代文学氛围比较好,“军艺”文学系也营造了很好的小环境,每个人都畅所欲言,赤诚相见,同学们都彼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对一个人作品的批评,也应该讲究一点方式和方法,过分尖刻的批评让人感觉充满了恶意。你批评作品总还是希望人家把作品改好,就应该实事求是地来批、来分析,就应该有理、有论、有据。
很多话说得过瘾,得到一时的口舌之快,但是任何一种批评只要不是所谓的敌我矛盾,就应该有善意存在。我觉得对人的批评、对社会现象的批评,第一应该实事求是,应该站在事实真相的基础之上,不应用感情的好恶作为批评的准则,一个文学家对社会的批评可能会带上自己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不应该变成对事实的歪曲。不能说书都没看,就全部否定或大肆表扬。社会批评家应该以事实为依据,文学批评家应该以文本为依据。尖酸刻薄的批评,可以哗众取宠,可以赢得掌声,但是不会取得很好的效果,也不会起到应有的作用,不会让受批评者口服心服。通过批评让作者改变一些不正确的做法,这才是批评的真正目的。
作家思想: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
我们这一代作家应该说生在一个比较好的时期,我们开始有自己的思考在创作里边,这样产生的文学作品才是好的作品。
文学作品思想的表达不是宣传教育,我们看到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里面留下一些瑕疵,比如《战争与和平》,毫无疑问是世界文学宝库的经典,但是托尔斯泰在最后一卷中,大段大段地阐述哲理,多数读者阅读时会跳过去。作家的作品能否站得住脚,还是要通过作品里的形象、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有性格的人物表现出来。作家自己跳出来指手画脚议论,这是比较笨拙的。
民族性和世界性:应该是对立统一的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关键看从哪个角度理解,当大家都纷纷模仿西方,学习西方的时候,强调我们文学艺术的民族性,应该是正确的。但是,以为我们的作品只要具备了民族性就必然具有世界性,我觉得这就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反过来说,只有我们的作品具有了世界性,才可能把我们的民族性带上,真正的世界文学是对立统一的,应该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我们读外国作家的小说,如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他们的作品当然是立足于本民族的,但我们可以读得很激动,甚至热泪盈眶,被小说人物的命运所感动,为什么?就在于这些作家描写了人类共同的特征。尽管是俄罗斯人、法国人,但是基本的人性跟我们一样。所以我们的文学作品只有描写这些的时候,才有可能感染外国的读者。但是仅仅有这些还是不行,还是应该有民族的特性,为什么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不能替代?就在于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对自己的生活经验、社会经验的艺术描述,巴尔扎克也是一样。中国作家要走向世界,除了刚才讲的普遍的人性之外,还必须要表现中国人自己的生活。其实想不表现也办不到,我们从小生活在中国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所见所闻所感都是有特别鲜明的中国特征。
写作立场:作为人民的一分子来写作
作家通过作品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某些作品也确实代表了人民的心声,反映了很多人内心深处想表达的欲望,这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但是如果作家在创作之初就带上这种想法:我要用我的作品反映广阔的时代。这个我觉得有一点不自量力,因为创作是一种个性化的劳动。我个人认为,作家还是应该从自我出发来写作,还是应该从自己感受最强烈的地方入手,写自己感受最真切、最有把握的那部分生活。这容易导致一种说法,就是从自我出发,自我主义,只关心自己的小痛小痒、小恩小怨,没有一种人民意识,没有一种历史时代意识。当然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后果,但是我觉得也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一个作家,他的自我的酸甜苦辣和整个时代的酸甜苦辣是同步的,他表现自我的作品,就有可能带有普遍性,带有人民性。所以,我所谓的作为老百姓来写作,作为人民的一分子来写作,就是针对过去的对作家的不切实际的评价而发的,也是针对极个别的一些作家,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的职业而发的一种议论、一种感慨。
要时刻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对职业要有一种正确的认识,不能认为我是作家我就高人一等,我就可以居高临下,认为我比别人都要高明。我是一个作家,但我同样是老百姓中的一员、老百姓中的一分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地贴近生活。自己身上带着泥巴才有可能和农民贴在一起,如果身上抹的是雪花膏,贴也贴不住。
(《中国文化报》2013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