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为谯周的得意弟子,正如谯周以及秦宓都有很深的蜀地情结,陈寿的“旧君故国之思”,他的乡土之情,恰如王鸣盛所说,都掩埋在《三国志》的叙述当中,从他还专门为蜀人写有《益部耆旧传》也可以看出来。不过,自从东晋的习凿齿发表《晋承汉统论》,主张“以晋承汉”,反对“虚尊不正之魏”,认为“汉末鼎沸五六十年”,实际是“吴魏犯顺而强,蜀人杖正而弱”,对陈寿的《三国志》,渐渐地就有了一种批评的声音,说他一个蜀人,却处处站在魏的立场,不为故国张目,让人看了不舒服。如唐代的历史评论家刘知几,就特别重视习凿齿在《汉晋春秋》里把魏武帝当作“篡逆”、称蜀亡即汉亡的写法,评价他“以魏为伪国”,乃是“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史通·探赜》)。
持这一观点而影响最大的,是南宋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资治通鉴纲目》本来是依据北宋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而编写,《资治通鉴》写三国历史,采取的是魏的年号,表示魏为正统所在,然而朱熹认为“三国当以蜀汉为正”(《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五),到了《资治通鉴纲目》,统统改为蜀汉纪年。而这一做法,居然得到后来如元代赵居信的大加赞扬,称“一旦《通鉴纲目》之书出于千载之下,褒贬笔削,善恶俨然,向之讳诬之说,洗涤无疑,千载不平,一时净尽”(《蜀汉本末序》)。明清时代有名的小说评点家金圣叹也曾说:“以正统予魏者,司马光《通鉴》之误也,以正统予蜀者,紫阳《纲目》之所以为正也。”(《读三国志法》)
“正统”这个观念,传统史家看得很重,尤其当分裂时代,更是要争正统,也就是要争一个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所以南宋的洪迈说“晋魏以来,正闰之说纷纷”(《容斋随笔》),意思是讲东晋南北朝以来,对于谁是正统,讲究得最厉害。这样,在历史叙述尤其是分裂时代的历史叙述中,便有了“正”与“不正”的区别,代表对历史的是非、善恶的评判,故欧阳修说:“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正统论》)
陈寿之为后来人诟病,主要就是他没有在《三国志》里替蜀国争一个正统。没有替蜀国争正统的表现,过去人又总结为大体两点:一是《三国志》中,只有《魏志》设了“纪”,分别为《武帝纪》《文帝纪》《明帝纪》和《三少帝纪》,《蜀志》写刘二牧(刘焉、刘璋)、先主刘备、后主刘禅,都只称“传”,《吴志》写孙破虏讨逆(孙坚、孙策)、吴主孙权、三嗣主孙亮,也称“传”,这显然是对刘备父子不尊重。因为当时的史书主要有两种体例,一种是《春秋》式的编年体,一种是《史记》式的纪传体,由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史书是以个人传记为中心的,为体现人物的地位不同、身份各殊,他把帝王传都叫“本纪”,贵族和大夫传叫“世家”,普通人的传才是“列传”。班固的《汉书》也沿用了这个体例。陈寿模仿《史记》《汉书》的写法,他对人物的评价包括支持这种评价的历史观、价值观,也就通过他对纪、传的分配传达出来,这就是说魏是正统所在,蜀、吴都非正统。《蜀志》又不像《魏志》那样,第一个写的就是魏武帝曹操,它还是以刘焉、刘璋为卷首,所以刘知几就曾怀疑它“岂以蜀是伪朝,遂乃不遵恒例?”(《史通·编次》)
二是古时称天子死为崩,诸侯死为薨、殂,不同称谓,显示尊卑有别。《三国志》写曹操、曹丕、曹睿之死,都说是“崩”,写孙策、孙权之死,为“薨”,写刘备之死,则是“殂”,而刘禅之死是“薨”。这些用字,代表了陈寿对这些历史人物的不同定位,于刘备、刘禅自然也很不公平、不尊敬。
这是过去人对陈寿的批评。当然也有人为他辩护,譬如清代编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四库馆臣就讲,陈寿身为晋武帝臣下,这样做,是迫于时势,“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于当代哉?”后来梁启超的《论正统》也是发挥这个观点,认为陈寿如果不以魏为正,就等于是在挑战继承了魏的晋的合法性:
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
现代人已经不大会基于过去的正统观责怪陈寿,相反,很多学者都出来替他平反。金毓黻就指出陈寿以三国史并列分署,来表示三国的鼎立,而不是像《晋书》的那种办法,譬如只写一个“魏书”,将蜀、吴都以“载记”的形式附录其下,已经是表现出他虽未帝蜀,也未尝尊魏的立场(《中国史学史》)。还有人考究得更仔细,他们注意到在《三国志》里,对孙权、孙皓,始终是称“权”“皓”,而对刘备、刘禅,却是称“先主”“后主”,刘备的夫人也叫“皇后”,这一类“春秋笔法”,也证明了在陈寿心里,旧君仍是旧君,故国仍是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