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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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佃农的儿子

四川省北部的仪陇县,位于嘉陵江中游的东岸,是嘉陵江和渠江之间的一片狭长的丘陵地带。境内山峦起伏,沟深谷狭,居民主要从事农业。这里缺水少矿,土地贫瘠,是四川的偏僻山区。但嘉陵江向南经过重庆流入长江,还有一条驿道穿过仪陇可以通往成都,所以,外界的消息还常能传到这里来。

仪陇县城坐落在金城山的半山腰上。金城山东南约三十七公里,有一个马鞍场,它因镇旁有一座马鞍形的山而得名。马鞍场西北约两公里处,突起一座山梁,一峰屹立,松柏参天,草茂林密,叫琳琅寨。一八八六年十二月一日(农历丙戌年冬月初六),朱德就诞生在琳琅寨脚下李家塆一个佃农的家里。

朱德的祖上原是广东省韶州府的客家人。明末清初,由于连年不断的战争,加上战后流行严重的疫病,使四川人口稀少,荒地很多,有些城镇甚至成为虎狼出没之区。清朝统治者为了稳定它在四川的统治和征收赋税,采取一系列增加人口、恢复生产的措施,展开了大规模的移民活动。大群大群的外省人经过长途跋涉,迁移到四川,其中尤以湖广人居多,历史上称为“湖广填川”。朱德的祖先就是在这个时候入川的,最初在川北的广安县、营山县一带流动经营小商业来维持生计。清朝乾隆末年,朱氏先祖朱文先带着第四个儿子从营山迁到仪陇县马鞍场。后代在马鞍场的大塆定居。随着家族的繁衍,人们便称这里为“朱家大塆”了。

朱邦俊是朱德的祖父,在他上一代还有老业田三十挑(一亩约为五挑),到他那一代,四兄弟平分,只得到七挑多地,加上人丁兴旺,这点地已不够维持生计。于是,他在一八八二年把土地和草屋典了三百吊钱,作为资金,领着全家到离大塆两公里的地方,租佃了琳琅寨西麓李家塆的地主丁邱川家八十挑田土耕种。从此,朱家沦为贫苦的佃农。

朱德出生时,全家共有十一口人:祖父母朱邦俊和潘氏,伯父母朱世连和刘氏,父母亲朱世林和钟氏,还有三叔朱世和、四叔朱世禄,大哥朱代历、二哥朱代凤、姐姐朱秋香。他的父母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六男二女,后来再生下的就被迫溺死了。朱德在姊妹兄弟中排行第四,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在封建社会里,男子在家庭中特别受到重视。老人担心男孩子出生后养不大,便以动物命名,想用来骗过那些专门捉拿男孩子的“鬼怪”,给朱德取乳名叫“狗娃子”。

朱德的父亲朱世林,一生都在家里劳动,从未出过远门,“赋性和厚,为人忠耿,事亲孝,持家勤”。袁鸿裔:《朱世林墓碑寿文》,1925年立。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但由于没有文化,思想比较狭隘。

朱德的母亲出身于姓钟的贫苦人家。她身材高大,“有着一般农妇的强壮的体力”,性情“贤淑和气”,“从来不发(脾)气,不打人、骂人”朱德自传(1886—1937),手抄稿本(这是朱德在1937年口述,由他的秘书孙泱等笔录的)。。在这样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同长辈、叔伯、妯娌都能和睦相处,对朱德更是特别爱抚。“她不嫌弃人,爱穷人,给叫化子也要说几句话。”访问朱代良记录,1978年5月18日。她又是个好劳动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煮了全家的饭,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挑水、挑粪,在生朱德前还在灶前煮饭。母亲的一言一行深深地影响着朱德。朱德从幼年时起便在母亲身边帮助干活。他在一九四四年回忆自己的母亲时,还深情地说到:“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他还说:是母亲“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朱德:《回忆我的母亲》,《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第113页。

佃户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艰苦的。人口的增多更使家里必须十分节省才能维持生活。他家的住房原来是地主用来存放粮食的仓库,光线昏暗。全家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多半是吃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油盐很少。过年时宰一头猪,要留着吃一年,只在过年过节时才可以吃到。遇上好年成,可以做件新衣服,平时就没有了。鞋子是家里自己做的。点灯用的也是自己家打的油。少年时代这种艰苦简朴的生活,给朱德留下深刻的印象。

全家后来有二十多口人。朱德回忆道:“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朱德:《回忆我的母亲》,《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第111、112页。有人为他祖母所写的寿文也称她“事无巨细,皆躬自纪理无遗绪”,“内治殊谨严,令子侄皆以力事事”。高光照:寿文,《朱母潘太夫人荣哀录》,第11、12页。自幼所过的这种有规律有组织的生活,对朱德的一生也是有影响的。

他小的时候,脾气很倔强,干什么事情,一干就干到底。他从小喜欢锻炼身体,爱爬山、游泳,还翻杠架,所以身体一直很健壮。

由于世代贫困,朱德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识字的人,饱受着没有文化的苦痛。朱德说:“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蛮横,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朱德:《回忆我的母亲》,《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第111、112页。

一八九二年前后,仪陇县一带兴起种植鸦片,百姓的生活比以往富裕了些。朱德家的经济情况也开始有所好转。那时,清朝政府的苛捐杂税非常严重,“可是这些交粮催差的,就怕读书人”,因此,朱家几房人决心省吃俭用,送一两个孩子去念书,近一点说,可以为家里抵挡税吏、差役的欺侮和“帮助家里打打算盘”朱德自传,手抄稿本。;远一点说,还期望今后能改变朱家的生活和地位。

这样,一八九二年,也就是朱德六岁的时候,老人把他们兄弟三个送到本姓家族办的药铺垭私塾就读。塾师是朱德的远房堂叔朱世秦。他一面教书,一面行医,正房当作教室,用旁边的偏房开了一个小小的中药铺,药铺垭私塾就因此而得名。读书不用花很多钱,一年四百个铜钱。私塾离家不远,白天去读书,晚上回来,中午还要回家吃饭。朱世秦按朱氏宗谱的排行给朱德取名朱代珍。在药铺垭读书的全都是农家子弟。朱德在学生中的年龄最小,但他聪明、肯学,记得的字最多。朱世秦因为朱德书读得好而特别喜欢他。朱德从《三字经》学起,读完了《大学》、《中庸》、《论语》,还读了《孟子》的一部分。

他在药铺垭私塾读了一年后,因为老师“教得不太行”,又改读丁姓的私塾。这个私塾的主人,就是朱德家租佃他家田地的地主。私塾丁老师是一个秀才,课讲得比药铺垭私塾要好得多。读了不久,两个哥哥回家种地了,朱德因为年纪小,又过继给了伯父,能够继续读下去。他在丁家私塾读了两年,除读完了四书外,还读了《诗经》、《书经》,并且开始学作对联。

佃农的家庭真是多灾多难。租种地主的田地年年要交纳租粮,“一年除去五十担纳租以外,余下的将将够吃”朱德自传,手抄稿本。,终年不得温饱。如果遇到灾年,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一八九五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方加租子”,朱德家里没有力量交纳地主的加租,地主的管家就在除夕那天突然来到朱家,逼着他们退佃搬家。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如晴天霹雳一样,震碎了朱德一家人的心。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向人家借了两百多吊钱,加上家里仅存的一百多吊钱,赎回原已典当出去的大塆老屋和祖业田。全家被迫分居两处:生父朱世林带领一家迁居陈家塆;朱德随养父母、三叔、四叔搬回大塆去住。在这里,朱德整整住了十四年。

悲惨的遭遇,严酷的现实,给年幼的朱德心灵上深深地留下仇恨那些欺压穷人的地主的种子,使他从小深深感到人世间的不平。后来,他在《回忆我的母亲》一文中写道:“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朱德:《回忆我的母亲》,《朱德选集》,第112页。

迁居大塆后,从第二年起,朱德又到离大塆不远的席家砭私塾随席聘三(名国珍,聘三是他的字)老师读书。席聘三那时四十多岁。访问席绍华谈话记录,1978年5月16日。朱德在这里断断续续地读了八年书。老师给他取字“玉阶”。

席家砭私塾与大塆相隔四公里。朱德每天清晨起床后,干点家里的活,然后吃完早饭再去上学。不论是酷暑,还是严冬,每天都要来回走四次,“晌午回来肚子饿,跑得快;晚间回来怕天黑了,也得快”,长年累月,使朱德“养成走路快的习惯”。他家迁回大塆后,在村外佃来三亩地。一到农忙季节,朱德就不去上学,在家里劳动。一年大约有三四个月在家种地,有六七个月去读书。他后来回忆起艰辛的童年时代对自己的影响:“我从小就是饿肚子长大的,因此,后来搞革命运动时,我就不大怕饿,好像根本不知道饿。讲起干活,也是一样。我从小到大都干活,所以后来做体力劳动时,我从来不觉得面子难看。走路也是一样,成年以后,虽然有时有马骑,可是一生之中差不多都是走路,经常几个月几年长距离行军,同我指挥的士兵并肩走来走去。”“习惯那种清苦生活,走遍世界就没有觉得苦,在毛尔盖(草地)觉得也不过我们那样子。”《朱德委员长的青少年时代》,《人民的光荣——朱德委员长光辉战斗的一生》(一),北京师范大学公共政治理论课教研室编内部本,第256页。

席聘三,是当地一位很有见识的学者。他多次去考秀才未中,后来回家设馆,以教书为业。乡中男女老少都很尊重他。

朱德到席聘三私塾去读书的时候,正值中国在甲午战争中失败的第二年——一八九六年。这时的中国面临着被世界列强瓜分的严重威胁。清政府在新兴的日本军国主义的打击下,可耻地屈服。它的腐败完全暴露出来了。接着,又发生了八国联军之役,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好似一个奄奄一息的巨人。帝国主义列强,如同一群饿狼,争先恐后向它扑来,恣意撕裂这个巨人的肢体,吞噬它的血肉。这不能不使每个有爱国心的中国人感到热血沸腾,忧心如焚。

席聘三历经沧桑,饱尝了人世间的种种辛酸,对历史十分熟悉。他又是个很“有骨气”而又“很懂人情世故”的人,思想开朗,喜欢纵论古今,抨击时弊,很有见地,“把做官的人常常骂得狗血淋头”。他说:“皇帝就是那样,好人不用,有也是例外的。”提起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他更是满腔义愤,常说:“人不做事业,没什么作用”,“要能做事,才能救世界。不能救世界便没有路”。朱德称赞他“是个周身叛骨,朝气蓬勃的评论家”。朱德自传,手抄稿本。

朱德随席聘三读书,从十岁到十八岁,这正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时期。他对席聘三十分尊敬,所以受席聘三的影响是很大的。这时的朱德“已经懂得问国家事”了。席聘三痛恨恶势力和追求救国救民真谛的精神,以及他那强烈的民族感情,深深地感染着朱德,使朱德的眼界开阔了,使他的思想在几年里“慢慢开展了”。他后来回忆说:“在当时充溢着的思想,就是‘富国强兵’。我们晓得做‘富国强兵’的事,没知识不行。”朱德自传,手抄稿本。

从增长知识这方面来说,朱德在席聘三门下读书,也获益不浅。朱德说,在这个时期,只要学生想学什么东西,席聘三就给他们讲什么东西,“四书、五经也讲,诗、词、歌赋也讲,还有《纲鉴》、‘二十四史’”。以后还教朱德读《左传》。因此,朱德能把四书、五经、《史记》贯通起来,“二十四史”也“大致记得”。朱德自传,手抄稿本。由于朱德聪明又肯学习,因而得到了席聘三先生的时时夸奖。

在这几年里,朱德不但广泛地阅读古籍,还利用各种机会广泛地阅读了戊戌变法后出版的新书,如地理、数学等。朱德在同学中有个最好的朋友叫吴绍伯,年纪比他大,出身书香门第,家里有书房,书很多,还有个常跑成都的人给他带些“新学”书籍回来。吴绍伯就把这些书借给朱德看,于是“新学”书籍成了朱德经常的课外读物。他抓紧时间,拼命阅读。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借光了”,“吃了便宜”。

他们读了大量的新书,还见到别人从外地带来的地球仪,“眼光放大了”,“晓得有世界,知道有个地球,还是圆的”。于是,渐渐萌发出一个念头:“想去看看世界就好了”。他们成天“打主意怎么样到成都,到外面”去,再也不想呆在家里了,因为“屋里是太闷人了”。朱德自传,手抄稿本。

朱德的少年时代,正值中华民族陷于内忧外患的苦难岁月。由于帝国主义的掠夺,地主豪绅对农民的无情搜刮,官吏差役的敲诈勒索和朝廷分摊的巨额赔款,此时的四川已是民穷财尽,整个社会经济濒于崩溃的边缘。

这几年,四川又连年遭受水旱灾荒,使本来缺粮的老百姓更陷入水深火热的悲惨境地。走投无路的农民只得转徙他乡,“殍殣相望于野”。他们有的倒毙荒丘,有的卖儿溺女,有的找有粮的人家要一点粮食,这叫做“吃大户”。一天,正在席聘三家里读书的朱德等,忽然听到屋外纷杂的呼唤、呐喊,走出教室一看,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走来,有六七百人。这些人穿着非常褴褛。男女老少,带着小孩。小孩子张着嘴巴在不停地哭喊。大人眼里露出悲痛的火焰!这凄惨的场面,把学生们都吓得跑了。可是,当地的士绅却从保宁府请来一百多官兵,把饥民打散,还杀了不少。朱德说,这件事“给我很深的一个刺激”!朱德自传,手抄稿本。

他从一八九六年入席聘三私塾读书,直到一九〇四年。最后一年,还得到席聘三的同意,住在他家里,只交一百斤米作为伙食。席聘三先生的良好教育,不但为朱德后来喜欢读书、爱好作诗打下了良好基础,更重要的是,在席先生的启蒙、引导和现实生活的教育下,朱德的幼小心灵开始萌发出朴素的爱国主义思想,有意识地关心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