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翰初回湘协办婚事
传来消息的不是平日与梁安芝走得近的人,首先说起这个事的,倒是王掌柜。平日与梁家的掌柜交接颇多,无意中听他们说起。自上次梁公馆放了两枪,梁安芝便再也没有见过。先是周南女学的先生看到梁安芝两日不去上学,便报告给了梁安图,梁安图派人四处寻找也没有消息。周南女学的同学们也四处寻找,平日梁安芝常去的书店也都找了个遍,都没有踪迹。找了几日,不见人影,梁申图只得报了官。
跟梁安芝走得近的几名女同学想起,梁安芝消失之前,是见了姜梦翎。官府几经查找,找到了姜梦翎,姜梦翎正在长沙府衙接受问询。梁申图心中窝火,梁安芝失踪竟又与张翰堂有关。
张翰堂刚轻松几日,心中又不免紧张起来。梁安芝到底会去了哪里?如果是因为自己,肯定不会回官步乡中,官步乡中处处是回忆。也定然不会留在长沙城中,长沙城到处都是张,梁两家的人,谁又不认识梁家大小姐?既然这样,那到底会去哪里?岳阳,武昌,江宁,浙江,抑或是湘潭,广州?不去这些地方,别的地方哪里还有她的熟人?
放下梁安芝不说,张梁两家恐怕已无法化解。先是张翰书被做了局,再是李大勇杭州被杀,接着又被烧了粮库,现在梁安芝失踪,接下来马上要娶程家小姐。张翰堂突然意识到,与梁家的战争,并非始于现在,也不会始于将来,而是早就已经开始。甚至都不是始于做局张翰书,或者在更早前。
无论如何,张翰堂都想找到梁安芝,毕竟家事与她无关。可是,找到了又如何?让她仇恨她自己的哥哥,还是仇恨他张翰堂?
王意如正与张翰堂一起吃午饭,齐总管高兴地前来报信,看到王意如与张翰堂同桌吃饭,心中稍有诧异。王意如看到齐总管,眼中略过一丝惊恐,立马站起来,顺着眼退后了几步。张翰堂看了眼王意如,伸手拉到座位上:“你坐。齐伯伯,您吃过饭了吗?来来来,快坐。”说完吩咐王知梅,“去,拿副碗筷来!”
齐总管瞬间明白了今日王氏已不是昔日王氏,连忙笑脸相迎,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小五子。翰初从天津回来了!现在正在公馆呢,你快吃完,我们一起去。”
张翰堂筷子顿在半空:“什么?四哥回来了?不吃了不吃了,我们走。意如,下午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在公馆,要有事就来公馆找我!”说罢放下碗筷就同齐总管往公馆方向驶去。
张翰初只比张翰堂大了四五岁,儿时带着张翰堂属翰初带得最多。有五六年,是两兄弟最亲密的时光,直到翰初十五六岁从讲武中学毕业考取了天津武备学堂。想来是有快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张翰堂赶到公馆,只见翰初一身六品武官官服,正与张老先生交谈着。张老先生书房内已经有不少人在,旁边站着的贵妇模样的女子,想必就是翰初夫人,身后的奴婢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伢子,就应该是翰初的儿子。王掌柜也在。路上听齐总管说,何先生晚上就会来公馆。
张翰堂大声喊道:“四哥——”
张翰初回过头来,看到了张翰堂,拨开人群,两人什么话都没说,紧紧拥抱在一起。良久松手时,两人眼内皆噙有泪珠。
张翰初对着小孩说道:“崇真,来,叫小叔。”
奴婢将崇真交由那妇人抱着,小孩或是认生,不自觉叫那妇人叫了声娘亲。张翰堂见状,连忙作了个揖鞠了个躬:“嫂子好。”
妇人回了个礼道:“见过叔叔。”
张翰堂很是惊讶,这妇人说的话不是本地话,特别像在杭州听的京剧,应该说的是北方话。张老先生对着服侍的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去安排若南夫人,崇真下去休息。”不一会,书房只剩下张老先生,张翰初,张翰堂三父子。
张翰初对着张翰堂说道:“接到父亲的信,我就动身了。五弟,哥哥真是恭喜你,娶了个好小姐。命好,命好。”
张翰堂看了一眼张老先生:“全赖父亲英明。四哥,这么久没回家,怎样,变化大不大?”
张翰初说道:“明年就是整整十年了,变化能不大吗?刚出去的时候,公馆旁边房屋都没有,现在回来,差点都不敢认这是自己家!你看你,我走的时候才这么高,现在比我还高了。”
张老先生道:“翰初,出门这些年,过得如何?”
张翰初面向张老先生,坐直了身子:“承蒙父亲挂念,从天津武备学堂毕业之后,追随袁大人,宝初大人。承蒙吴大人不弃,若南正是吴大人千金。如今,袁大人正在筹办北洋六镇,正是用人之际。孩儿身在北方日久,同窗同僚皆在北方,父亲无需担心。”
张老先生一听吴宝初这个名字,略有所思,便问道:“当初平捻乱,甘陕回乱之时,淮军军中有一悍将,后来回防天津,叫吴常庆,此人与我曾颇多交往,你所说的吴宝初,他们是否相识?”
张翰初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父亲,常庆大人正是若南的祖父!是宝初大人的父亲!您竟与常庆大人熟识?”
张老先生吃惊不小:“常庆大人与我莫逆之交。他们在东南战事,我们开往西北,我襄办西北物资,常常无力可施。常庆大人自己捉襟见肘,依然尽力帮我筹办,大恩难谢。对了,常庆大人身体如何?”
张翰初叹了口气:“父亲,常庆大人光绪十年就仙逝了。宝初大人袭的职。袁大人现虽是直隶总督,可事事都给我岳父面子,袁大人早前,正是投奔的常庆大人,受的常庆大人拔擢。”
张老先生眼中掠过一丝失落,对官场之事实不想过问,虽不满张翰初打听这些小道消息的作为,但也不想追问他是如何得知,沉浸在常庆大人已经仙逝了快二十年的失落里。曾对他有大恩的人,入土了快二十年才得知,心中亦多有悔恨,悔恨自己平日未多通通书信。想到这里,张老先生接着问道:“常庆大人有一族弟,当初也在军中襄办军务,年纪与翰书相仿,常庆大人交办的差事,大多由他与翰书交接,叫吴常纯。他如何了?”
张翰初一听张老先生每提到一人,一是深深佩服父亲的记性,二是相当佩服父亲的人际往来,如今官场大员,竟都有渊源。若父亲与自己一样,有心宦海,绝对也能成封疆大吏。听父亲发问,认真回道:“常纯大人现在是天津镇总兵,我正是在他帐下,掌管炮兵两协!据传新练北洋陆军第四镇统制,就会交由常纯大人。虽在军中不敢胡乱称呼,有时来家里,按照若南的辈分,我是要称他作叔爷爷。”
张老先生听罢,哈哈一笑:“我在军中时,他还是小娃娃,见我还恭敬称我声大哥,如今摇身一变,变成了你爷爷,岂不是今后若见,我要叫他一声叔叔?”
张翰初尴尬一笑:“父亲言重了。我与若南虽有夫妻之实,至今仍无夫妻之名。若南早年留学日本,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父亲既与常庆常纯大人有故交,就以您平日称呼为准。”
张翰堂在一旁听着翰初与父亲的对话,自己在一旁也插不上话,只得细细听着。原本觉得,自己将要娶程家小姐,岳丈乃从一品大员,已是高攀,但听了嫂子身世,顿觉山外有山。连直隶总督,皆出于吴家门下。
张老先生收起笑容,说道:“翰初,如今翰书不在,家中之事,翰堂独木难支,你是否考虑回来?”
张翰初听得紧张,自己独赴津门近十年,事事皆现向上之态。又娶了吴家小姐作了屏障,说回就回,怎能甘心?便回答道:“父亲!虽我不知您何有此问,我亦跟您说说我的想法:虽在天津,您支持我置办了宅邸,但我平日大多住在岳父家。一是因为若南不习惯住新宅,除了我便没有知心之人,而我又常在外,我不在家,她便无事可做,实在无聊。二是袁大人诸多公务,不少皆求计于岳父大人;岳丈大人虽无心官场,却对维新党派,革命人士多有同情,平日多有难办之事,难救之人,这些人又多请托岳父大人去办。实不相瞒,这些事,岳父大人又多交于我,毕竟大多革命党人,皆是若南在日本时的同窗故交。虽如今我仅身着六品官服,可在北洋,行的是四品三品之职权。今日朝廷,可不是往日朝廷,处处受辱,处处艰危。如今朝局,我敢断言,非袁大人不能收拾!尽忠袁大人就是尽忠朝廷!父亲,您此时叫我回来,我如何能回来?十年心血,步步艰难。既想尽忠,如何又能尽孝?”
张老先生听罢,叹了口气道:“翰初,为父有言,得与你说,你听与不听,你便自己掌握。”张翰初张翰堂两兄弟一听张老先生如此严肃,坐得更直了,“为父并非全是考虑我们小家,要你不顾国事,回小家效力。既你已经谈到如今朝局非袁大人不能收拾,那为父也说说看法:当初曾公投笔从戎兴办团练,与长毛作战,结果如何了?长毛被剿得一个不剩,湘军军中名将辈出。朝野上下皆言,非曾公不能收拾残局。后来呢?安排李中堂编练淮军,竟逐步以淮代湘,将湘军裁撤了!眼看淮军势大,手握北洋水师,人又皆言,不可一日无李中堂!又如何了?一个甲午,全没了。再看看李中堂后来,虽说是替朝廷尽职,却遭举国辱骂,差点还死在了日本。事后你看,又有何值得?如今出了袁大人,大有以新军取代淮军之势,又言非袁大人不可收拾。果真如此?难说!即便真能收拾,只要清廷仍在,太后仍在,袁大人恐无好下场,袁大人之后,或还有王大人,周大人。袁大人,又能保你几年?更何况你说吴家,与革命党人过从甚密,革命二字,岂能容你在皇城门户开口说?朝廷虽弱,镇压几个逆党,还是易如反掌!堂堂直隶总督,怎容得下革命二字!既与‘革命’有染,怎还能说尽忠‘朝廷’!尽忠袁大人就是尽忠朝廷?笑话!哪日清廷气数一尽,他袁大人又是否有能耐黄袍加身,取而代之?就算有这个能耐,到时你看看,又有几人会追随尽忠?翰初,国之大事,远非尽忠一人能解决,你可理解?”
张翰初听张老先生所言,汗流浃背。可又想争辩:“父亲,今日北洋新军,不同于往日旧军。我等所学,皆是德国操典,教员均为德籍教员。新军之力,远胜旧军。如今鲜有对手!”
张老先生提了提嗓门:“无论新旧,不在兵员,在国力!战事成败,不在训练之法,而在粮草弹药是否充足!战舰枪炮皆不能自造,一旦响起,终有消耗完的一天!国内是无对手,国外呢?怎能敌得过人家!他们打光用光,自造便是,你们呢?你们的敌人不在国内,在国外!再有列强进来,你们又如何敌得过?天津靠海,首当其冲,你教我如何不担心?”张老先生说完,喝了口茶,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清廷已经彻底烂了,今日依托这帮,收拾那一帮,一旦这帮坐大,又培植另一帮自相残杀。正所谓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明日国内无法收拾,就给洋鬼子割个地,赔个款,杀些自己人给洋鬼子看,请他们来收拾。连自己的龙兴之地,任由日本人,俄国人来去自由。这样的朝廷,又有何效力的价值?你再细想,北洋新军,虽革除宗族,裙带之弊,可兵员大多是淮军旧部,多来源于他们兴起之地安徽,山东,河南,又有多少我们湖南的?万一哪天你带兵陷入敌阵,有几人会来救你?”
张翰初面色已极为难看,扑通跪下。张翰堂一看张翰初跪下,慌忙跟着跪下。张翰初咬牙道:“父亲!五年,再给我五年!若混不出什么名堂,我便丢弃所有,只带若南崇真回来!孩儿不孝,父亲千万不要责怪我!”
张老先生连忙走到张翰初面前,扶起张翰初:“为父怎会责怪你?既有尽忠之心,亦有尽孝之意,为父是心疼。燕地苦寒,又无人协助,你全是在凭自己努力。别说五年了,趁为父身体尚可,再给你十年,十年出不了成绩,为父亲自接你回来!只是,为父已失去一个儿子,不希望你再入危局,只希望你平安。”
张翰初听罢,抱住张老先生,失声哭了起来。张翰堂心情也很复杂。虽然看着四哥表面风光,实际定吃过常人不能忍之苦,毕竟不是在湖南,人人熟悉张家,无论在哪,只要一报名号,就都会给一分薄面。京师直隶,贵胄如云。一个远道而来的张家四公子,又算得上什么。
本想与四哥说说大哥的事,想想还是算了。四哥要应付的事情太多,难得准假回来,筹办自己的婚事,就不要提太多让其揪心的事。按照四哥倔犟的性格,一旦被他知晓,梁家恐怕会被他赶尽杀绝,一口不留。
张翰堂小心问父亲道:“父亲,可否请四哥去我桔园住一段时间?四哥见多识广,我想跟四哥学一学。”
张老先生看了一眼张翰初:“好。他们都说你治理得很有章法,正好我也去看看。”
张翰堂一拍脑袋:“对不起对不起,父亲,我安排不周,竟没先请您过去。我一会回去,把主卧房收拾出来,您来多住几天!”
张老先生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将家事交于你,我一去,他们不又得事事问我了?我就在公馆,哪里都不去。翰初你带崇真去住几日,盯一盯,不要让他干出出格的事来!对了,翰旗翰章不日也会回来,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回一趟乡里,祭拜祭拜张氏先祖。那时候崇严也放假了,你们带他去祭拜祭拜翰书。”
张翰初张翰堂跪下给张老先生磕了三个头,便退出去了。
张翰初去了自己卧房,跟吴若南打了声招呼,就跟张翰堂走了。出了张公馆的大门,二人就打闹起来,像是两个不知岁月的孩子,忘却了尘世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