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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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可是警告过你。”丹说道,哈维的鼻血正大滴大滴地快速落在漆黑的、上过油的甲板上。“我爸爸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这是你自己招惹的。哼!你这样说他完全没有道理。”哈维呜咽着,双肩不停地抽动,却流不出什么眼泪来。“我知道那种滋味。爸爸第一次把我打到在地是在去年……我第一次出海那回。我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让你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确实是这样。”哈维呻吟了一声,“他准是疯了,或者是喝醉了,而……而我的确什么也不会做。”

“不要那样说我爸爸。”丹小声说道,“他是反对喝酒的。不过,他跟我说你才是疯子。你怎么会说他是小偷?他可是我爸爸。”

哈维坐了起来,抹了抹鼻子,把丢了一卷钞票的事讲给丹听。“我没疯。”他最后说道,“只是……你爸爸从没一次见到超过五美元的钱,而这样的小船,我爸爸可以一周买它一条,并且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不了解‘海上’号的价值。你爸爸肯定有大把大把的钞票。他怎么挣的钱?爸爸说疯子都是没办法把故事说圆的,继续说。”

“在西部,挖金矿之类的事儿。”

“我读过有关淘金方面的书。他也去过西部吗?他会像马戏团里那样骑着一匹会耍把戏的小马驹,拿着一把手枪,四处晃悠吗?他们称那儿为西部大荒漠,我还听说他们用的马刺和马笼头都是纯银制成的。”

“你真是个笨蛋!”哈维说道,自己听着都乐了。“我爸爸骑什么马呀?他想坐的话,也是坐他的专车去。”

“什么样的?是铁路上运龙虾的车厢吗?”

“不是,当然是他的私人专列。你以前见过私人专列吗?”

“斯拉丁·比曼有一个,”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在波士顿的联合火车站见到过,有三个黑人在替它清扫。”丹的意思其实是在擦玻璃。“可他们说,长岛上几乎每一条铁路都是斯拉丁的,而且还说他差不多买下了半个新罕布什尔,还在周围建起一圈栅栏,里面还养了狮子、老虎、熊、水牛和鳄鱼之类的东西。斯拉丁·比曼,他可是一个百万富翁。我见过他的私人车厢。你信不信?”

“哎呀,这算什么!我爸爸可是他们所谓的千万富翁,他可是有两列私人车厢。一列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叫‘哈维’,另一辆用我妈妈的名字命名的,叫‘康斯坦丝’。”

“等一等,”丹说道,“我爸爸从不让我发誓,可我想你可以。我要你先发一个誓,如果你撒谎,你就不得好死。”

“没问题。”哈维说道。

“光说这么点儿还不行,要说‘如果我没讲真话,我就不得好死。’”

“如果我说了半句假话,”哈维说,“就立刻死在这里。”

“一共有一百三十四美元?”丹问,“我刚才听到了你跟我爸爸的讲话,我还以为你会跟约拿[1]一样,被爸爸一口吞掉了呢。”

哈维为自己辩解得满脸通红。丹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做事有自己的想法,十分钟的询问让丹相信哈维并没有撒谎——至少大部分都是真的。另外,哈维还发了小男孩所知的最毒的誓言,却还活龙活现地坐在排水口里,鼻头红红的,讲述着一件又一件的奇闻异事。

“天啊!”听完哈维讲了以他名字命名的私人车厢之后,丹最后发自肺腑地叫了一声。丹那宽阔的脸庞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哈维,我相信你。爸爸这辈子终于也犯了一次错误。”

“他肯定犯了错误。”哈维说道。他在考虑一个初步的报复行动。

“爸爸准会相当懊恼。他最讨厌自己判断失误了。”丹躺了下来,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哦,哈维,你可别把这事儿泄露出去,让大家扫兴啊。”

“我才不想又被他痛打一顿,但这事我一定要跟他扯平才算数。”

“从没听说过有人可以跟爸爸扯平。不过,他肯定还会把你痛打一顿的。他越是错,就越是要打人。可金矿和手枪……”

“我可根本没有提过‘手枪’这两个字。”哈维打断他的话,因为他发了毒誓。

“没错,你是没多说别的。那么两辆私人车厢,一辆以你的名字命名,一辆以你妈妈的名字命名;你每个月有两百美元的零花钱,却因不肯为每个月挣十个半美元干活被打到了排水口里!你可是这个鱼季捕到的最大的一条鱼了。”丹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了起来。

“那我是对的了?”哈维问。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情者。

“你错了,大错特错!你得看准形势,和我一起见机行事。不然的话,你会吃苦头的。我要是帮你,也逃不掉。我犯了错,爸爸总是要加倍处罚我,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最讨厌袒护家人。估计你还有点儿生我爸爸的气,我也经常生他的气。但是,爸爸为人十分公正,整个船队的人都这样说。”

“你瞧瞧,这个也算公正吗?”哈维指着自己受伤的鼻子。

“那没什么,正好帮你把多余的血放掉一点,爸爸这样做也是为你的健康着想。不过,你要听着,我可不想跟一个把我、把我爸爸或‘海上’号船员当做小偷的人打交道。我们可不是码头上那些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混混。我们是渔民,而且我们一起出海捕鱼都有六年多了。你可别冤枉人!我跟你说过爸爸不让我发誓。他认为发誓毫无用处,要是我发这样的誓,他还会打我。可要是我相信你对你爸爸的财产和职业所发的誓,那么,对于你的钱,我也可以发誓。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口袋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因为我在烘你的衣服时,一眼也没看过。不过,我可以跟你一样发誓,我和爸爸——我们是你上船后唯一碰过你的两个人——对你的钱都一无所知。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听清楚了吗?”

这次流血让哈维确实清醒了不少,也可能是身处大海的孤独感起了某些作用。“我知道了。”他说道。随后,他慌乱地低下头,“丹,我在落水被救之后好像连声谢谢都没说吧,实在是不懂知恩图报啊。”

“哦,这也难怪,你被吓傻了嘛。”丹说道。

“不管怎么说,船上只有我和爸爸有可能看到你的钱,那个厨师不算在内。”

“我早该想到钱可能是那样丢的,”哈维低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该看到谁就把谁当作小偷。你爸爸在哪儿?”

“在船舱。你又找他干什么?”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哈维说道。他东倒西歪地走到船舱的台阶上,因为他的脑子里仍在嗡嗡作响。他往扶梯走去,舵轮上挂着一只小钟,一眼就能看得见。特鲁普正在这褐黄相间的船舱里忙着笔记,他不时地用力吮吸一支粗大的黑色铅笔头。

“我刚刚做得不对。”哈维说道。他的态度这么温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船长说道,“刚才把丹也痛骂了一顿,对吧?”

“不是,是跟你有关。”

“说吧,我听着呢。”

“嗯,我……我来这儿是想收回我刚刚说过的话。”哈维说得很快,“当一个人落水被救上岸时……”他刚想说又咽了下去。

“嗯?照这样下去,你会成为一个男子汉的。”

“他不应该出口伤人。”

“说得没错……完全正确。”特鲁普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所以,我是来道歉的。”哈维又一次被哽咽了。

特鲁普慢慢地从储藏箱上站了起来,伸出足有锅盖大的右手。“刚才我认为打你一拳对你会有好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果然没错。”这时候,特鲁普听到甲板上那边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我很少判断失误。”这只大得出奇的手紧紧握住哈维的手,让他的手一直麻到了胳膊肘。

“小伙子,你这么一说,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不会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对你有任何偏见,这事也不全怪你。快去干活去吧,你不会再挨打了。”

“你很幸运。”哈维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重新回到甲板上,丹说道。

“我怎么感觉不到。”哈维说道。

“我不是指刚才的事情。爸爸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爸爸要是答应了,他不会记恨任何人的,爸爸的话里听得出来。不过,他也讨厌自己判断失误。嚯!嚯!一旦爸爸做出判断,他宁愿向英国投降[2]也不会改变看法。我很高兴,这件事就这么顺利了结了。不过,爸爸说现在不能带你回去是对的。船上所有的人要活下去必须靠捕鱼。半个小时后,大家就要回来了,这就像一条鲸鱼死后鲨鱼们就会聚拢过来。”

“为什么?”哈维问。

“当然是为了晚饭啊。难道你的肚子还没有叫吗?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看也是。”哈维说道。他闷闷不乐地望着头顶上方一团缠在一起的绳索和滑轮。

“这船美极了。”丹满腔热情地说道。他误解了哈维的眼神,“等着瞧我们系好主帆,带着满满一船用盐腌过的鱼,乘风破浪向家驶去的样子吧。不过还有点活儿可得先干了。”丹指着两桅之间那个敞开的主舱口黑乎乎的地方。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里面全是空的。”哈维说道。

“你和我再加上几个人要把它装满。”丹说,“打来的鱼就装在里面。”

“活的?”哈维说。

“不是,差不多已经死了,先把鱼剖开,再用盐腌起来,船舱里有一百大桶盐巴呢。我们现在捕到的鱼连舱底的衬板都还没铺满呢。”

“可鱼在哪儿呢?”

“‘鱼儿鱼儿在海中,祈祷捉鱼放船中。’”丹引用渔民的一句谚语说道。“你昨晚大约和四十条鱼一起上的船。”说完,他指了指后甲板上一个木围栏圈起的地方。

“他们干完之后,你跟我要把那块地方清洗干净。希望今晚能把围栏填满!我见过那里堆起半英尺厚的鱼等着清洗,我们站在桌子边一直洗啊洗,到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了,差点没把自己给剖开。好了,他们要上船了。”丹从低矮的舷墙向远处眺望,看到六只平底小渔船正从晶莹透亮、平滑如缎的海面上向他们划来。

“我从没有在这么低的地方看过大海,”哈维说道,“简直太美了!”

夕阳下,海水变成了一片紫红色,波浪滚滚,金光闪闪,而蓝绿相间的马鲛鱼则在波谷里时隐时现。眼下,每一艘双桅纵帆船都似乎通过一条条无形的绳索把小渔船拉回到自己的身边,小船上的一个个小黑影儿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被慢慢拉近。

“他们干得不错啊。”丹半眯着眼睛说道,“曼纽尔的船已经满了,再多了就放不下了。他的船很浅,就像平静的海面上漂浮的一片莲叶,是不是?”

“哪一个是曼纽尔?我不明白,你这么远怎样能辨别出来他们谁是谁?”

“就是那南边最后一只船。昨晚是他发现你的。”丹指着对他说,“看曼纽尔划船就知道他是个葡萄牙人,你不可能会认错的。位于他的东边的是宾夕法尼亚人。曼纽尔的划船技术相当不错。他的船上肯定装满了小苏打,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再往他东边看……你看他们那几艘船排成一线多么好看——肩膀隆起两堆肉的是朗·杰克。他是戈尔韦人,住在南波士顿,大部分戈尔韦人都住在那儿,他们都很擅长划船。在北边稍远的位置……是汤姆·普拉特,马上你就会听见他的歌声。他说自己曾是老俄亥俄军舰上的船员,那是我国海军最先绕过合恩角的军舰。除了唱歌的时候,他一般不爱说别的。不过,他捕鱼的运气相当好。你瞧!我刚才跟你怎么说来着?”

这时候,北边的平底小渔船上响起了一阵嘹亮悦耳的歌声,掠过海面传向远方。哈维听见歌手唱的是什么人手脚冰冷,接着是:

拿出海图看看也觉凄凉,

它一直在天涯海角!

乌云在他们头上密布,

浓雾在他们脚下萦绕。

“他的船也满载而归!”丹咯咯咯地笑着说,“要是他给我们唱的是《哦,船长》,那就更妙了!”

那歌声在继续:

哦!船长,请你听好,

我诚心地祈祷,

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埋在教堂或修道院阴暗的一角。

“那是汤姆·普拉特的两个拿手好戏。他明天会把老俄亥俄号军舰的故事全都告诉你。看见那只蓝色小渔船前面的人了吗?他是我的叔叔——我爸爸的亲弟弟,要是大浅滩上有什么霉运四处飘荡的话,一准儿能找到索特斯叔叔。瞧他划船那股软绵绵的劲儿,我敢拿我的工钱打赌,他肯定是今天唯一一个被蜇伤的人,而且被蜇得还不轻。”

“什么东西会蜇他?”哈维兴致勃勃地问。

“多半是‘草莓’,有时是‘南瓜’,有时是‘柠檬’和‘黄瓜’。没错,他两个胳膊以下的部位会被蜇得生疼。他实在是倒霉倒到家了。现在,我们要把平底小渔船用绳索和滑车吊上船。你刚才说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有动手干过活,这话是真的吗?现在肯定觉得有点可怕,是不是?”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尽力去做的。”哈维坚定地回答道,“只是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活儿。”

“那就抓住滑车滑轮,就在你背后!”

哈维紧紧抓住一条绳索和挂在主桅一根支索上的长铁钩,而丹则从他所称的“千斤索”上扯下另一个长铁钩。与此同时,曼纽尔划着装满鱼儿的小船来到了双桅船边。葡萄牙人满面笑容——以后哈维总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开始用短柄渔叉将鱼扔进甲板上的围栏里。“两百三十一条。”他高声说道。

“哈维,把钩子给他。”丹吩咐道。哈维就把钩子递给了曼纽尔。曼纽尔把钩子穿进船头的一个绳环里,又抓住哈维的滑轮,将它钩到船尾的环索上,然后爬上了双桅船。

“拉!”丹叫道。哈维便拉动绳子,惊奇地发现渔船竟非常轻松地就升起来了。

“抓稳了,它还没有在桅顶横桁上就位呢!”丹哈哈大笑。哈维紧紧地抓住绳子,因为小船正悬在他头顶的上空。

“低头让开。”丹又大叫道。就在哈维低头的时候,丹用一只手控制着这艘卸空了的小船,让它恰好轻轻地落在主桅的后面。“它们虽是空的,可也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坐这种小船的乘客要够机灵才行,想在海上驾驭它更需要技巧。”

“啊哈!”曼纽尔说着,伸出了一只黝黑的手,“你现在感觉好多了吧?昨晚这个时候,他们把你当鱼一样打捞上来,没想到你现在在打渔了。啊,你说什么?”

“我……我很感激你。”哈维结结巴巴地说道。他的手又一次下意识地悄悄伸进了口袋里,这才想起自己没钱给别人。进一步了解曼纽尔以后,一想到自己之前差点犯下的这个错误,他就会在床铺上捂着羞得透红的脸蛋。

“没什么好谢我的!”曼纽尔说道,“我怎么能让你在大浅滩上漂来漂去呢?现在,你也是一个渔民了,啊,你说什么?哦!啊!”他僵硬地前俯后仰,将索环从自己身上取了下来。

“我今天没有洗船,太忙了,鱼一下就咬钩了。小丹尼,我的好孩子,帮我洗一下吧。”

哈维立刻上前,他正好可以为这位救命恩人做点儿事。丹扔给他一个拖把,哈维趴在船上笨拙地擦着上面的黏液,干得很起劲。“把踏板拔出来,都已经滑进槽里面去了。”丹说道,“擦洗干净后把它们放下。千万别让踏板卡住。说不定哪一天,你会非常需要它。瞧,朗·杰克回来了。”

一条条亮晶晶的鱼如溪流一般从旁边的一条平底小渔船流进了围栏。

“曼纽尔,你把滑车拿过去,我来摆桌子。哈维,你就清洗曼纽尔的船吧。朗·杰克的小船就放在曼纽尔的上面。”

清洗过程中,哈维抬头看见另一只小渔船的船底恰好在他头顶上方。

“这些船像不像那种印第安人的魔盒?”丹说道。说话间,一只小船正好落到了另一只小船里。

“就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了起来。”朗·杰克说道。这个下巴长着灰白胡子,嘴唇厚厚的戈尔韦人弯下腰前后摇摆着,就跟曼纽尔刚才完全一样。迪斯科在舱里朝舱口大声吼叫,他们还能听得见他吮吸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鱼,大力士[3],你的运气不怎么好啊!”朗·杰克说道,“我只有杀了我自己再填满你的腰包。你就把这个可怜的捕获量记下来吧。今天算是输给葡萄牙人了。”

只听见嘭地一声响,另一只小渔船靠了上来,又有更多的鱼流进了围栏。

“两百零三条。瞧瞧这个新船员!”这人说话的声音比刚才那个戈尔韦人的声音还要大。他的脸上有一条紫色的刀疤,从左眼一直斜到右嘴角,样子显得很古怪。

哈维不知道还要做其他什么事儿,便等到每只小渔船一落地就上前擦洗一下,然后拔出踏脚板,放进小船底部。

“他学得挺快的嘛。”那个脸上有疤的人说道。他就是汤姆·普拉特,正带着挑剔的眼光看着哈维。“做每件事儿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渔夫做事儿的方式——随便从哪头开始都可以,整个打上活结;另一种是……”

“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军舰上做事的方式!”丹插了一句。他端着一块带木头支架的木板走进这群人当中,“汤姆·普拉特,快让开。让我摆桌子。”

丹把木板的一端塞进舷墙的两道凹槽里,踢开桌腿,又急忙弯下腰,正好躲开了那个水兵挥来的拳头。

“小丹尼,这也是军舰上做事儿的方式。知道了吧?”汤姆·普拉特大笑着说道。

“估计他们都是斜了眼吧,不然怎么会没打中呢。我只知道,要是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他就会发现自己的靴子挂在主桅顶上。汤姆·普拉特,快走开!让我摆桌子。”

“小丹尼,你成天躺在锚索上睡觉,”朗·杰克说,“还粗鲁无礼,我敢肯定,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带坏我们新来的货物管理员。”

“他叫哈维。”丹晃动着两把形状奇怪的刀子说,“过不了多久,他就抵得过五个挖蛤蜊的南波士顿人了。”他动作非常优美地将刀子放在桌子上,脑袋偏向一边,欣赏着摆放的效果。

“我想是四十二条。”船边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接着爆发出一阵狂笑声,又有另一个人应声道,“那么,我终于交了次好运,虽说被蜇得遍体鳞伤,但毕竟还有四十五条。”

“四十二或四十五。我数糊涂了。”细小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阿宾和索特斯叔叔在数鱼,这一出戏随便哪一天都比马戏团的节目好看。”丹说道,“正好瞧一瞧!”

“上船——快上来!”朗·杰克吼道,“外面全都湿了,孩子们。”

“四十二条,你刚才说的。”说话的是索特斯叔叔。

“那我再数一遍。”回应声听起来很温顺。两只平底小渔船晃晃悠悠地挤到了一起,并推到了双桅帆船的船舷。

“真是有耐心!”索特斯厉声说道。他倒着划船溅起一阵水花,“像你这样的农民,居然也想插到船上来,你有什么本事打败我啊。跟你说,不可能。”

“很抱歉,索特斯先生。我是由于神经性消化不良才来航海的。我记得是你建议我来的。”

“你应该跟你的神经性消化不良一起葬身于那个鲸鱼洞里。”又矮又胖的索特斯叔叔吼道,“你又想糊弄我。你刚才说的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条?”

“我忘了,索特斯先生。我再数一数。”

“怎么看起来也不可能是四十五,我都才四十五呢。”索特斯叔叔说道,“阿宾,数仔细点儿。”

迪斯科·特鲁普走出船舱。“索特斯,马上把你的鱼倒进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爸爸,别打断了他们的捕鱼竞赛。”丹小声说,“他们俩才刚刚开始呢。”

“太搞笑了!他居然一条一条地叉鱼。”朗·杰克叫了起来。这时候,索特斯叔叔开始吃力地干了来,另一只小渔船里的小个子正在数船舷上缘的一行数字刻痕。

“那是上个星期的捕鱼数目。”他说道,同时也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食指停留的位置。

曼纽尔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捅哈维,哈维马上冲到后滑车处,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把挂钩塞进船尾索,曼纽尔则将小船快速朝前一推。其他的人一起用力地拉着绳子,把船、人、鱼和小船里所有的东西一起吊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普拉特一边用眼睛熟练地数着一边说,“四十七。阿宾,你真行啊!”丹松开后滑车,阿宾和他捕到的一堆鱼从船尾上方一起滑落在甲板上。

“等一等!”索特斯叔叔晃动着腰身吼道,“等一下,我有点数混了。”

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他就被拉上了大船,受到了跟阿宾相同的待遇。

“四十一。”汤姆·普拉特说道,“索特斯,你败给了一个农民。你是怎么当的水手啊!”

“数得不公平!”索特斯摇摇晃晃地从围栏中走出来说,“我都被蜇得不成人形了。”

他那双粗手果然肿了起来,一块紫一块白的。

“就我看来,有些人连‘海底草莓’都找得到,”丹望着刚刚升来的月亮说道,“如果硬要潜水去找的话。”

“而有些人,”索特斯叔叔说道,“在陆地上好吃懒做,还嘲笑自己的近亲呢。”

“坐好吃饭啦!坐好吃饭啦!”哈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前甲板那边传来。听见这一喊声,迪斯科·特鲁普、汤姆·普拉特、朗·杰克和索特斯纷纷走向前去。小个子阿宾弯腰清理着自己深海捕鱼的方形卷轴和纠缠在一起的鳕鱼线,曼纽尔全身平躺在甲板上,丹下到舱里去了,哈维听见他在那儿用铁锤敲打着木桶。

“这是盐。”他说着,走了回来。“吃完晚饭,我们马上着手洗鱼腌鱼。你要把鱼扔给我爸。汤姆·普拉特会和我爸一起装鱼,你会听见他们争吵不休。你、我、曼纽尔,还有阿宾,我们船上的年轻帅小伙排在第二轮吃饭。”

“那有什么好的?”哈维说道,“我都饿了。”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啊!今晚的饭真香。虽然爸爸总是因为他的弟弟而受苦受难,可他倒是找了一个好厨师。今天收获很丰富,对吧?”

丹指着那些堆满鳕鱼的围栏。“曼纽尔,你是在多深的水域打到鱼的?”

“二十五英寻[4]。”葡萄牙人显得有些疲倦,“鱼咬钩咬得很勤。哈维,以后我带你去看看。”

年长的船员出来时,一轮明月已经跃上了风平浪静的海面。厨师根本不必再喊“第二轮”,因为还没等年长船员的中最后一个——也是吃饭吃得最慢的汤姆·普拉特用手背擦完嘴——丹和曼纽尔就已经走进舱里,坐到了饭桌旁。哈维跟在阿宾后面,坐在一个锡锅前,里面装有鳕鱼舌和鳕鱼泡,跟猪肉末和油炸土豆末混在一起,另外还有一块热面包,一些味道浓烈的黑咖啡。虽然饿得肚子咕咕作响,他们还是等宾夕法尼亚人郑重地念完祷告词才动手。他们一声不响地往嘴里塞东西,直到丹捧高自己的锡制杯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问哈维感觉怎样。

“吃得很饱,不过再来一点也可以。”

厨师是一个黑人,体型巨大,皮肤黢黑。与哈维见过的其他黑人不一样的是,他总是一言不发,笑嘻嘻地暗示大家多吃点儿。

“哈维,明白了吧!”丹拿着叉子咚咚咚地敲着桌子说,“正如我刚才所说,像我、阿宾、你和曼纽尔我们这些年轻的帅小伙排在第二轮,要等第一轮吃完才有得吃。他们都是些老家伙,脾气大得很,肚子还得小心伺候着,所以得让他们先吃。这可不是他们理所应得的。对吧,大师傅?”

那厨师点点头。

“他不会说话吗?”哈维小声地问。

“我们相处得不多,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他的母语有点儿难懂。他来自布雷顿角,这可以确定。那儿的农民都说苏格兰土语。布雷顿角上到处是我国战争期间逃窜过去的黑人,他们说话像那儿的农民一样,叽叽呱呱的。”

“那不是苏格兰语,”宾夕法尼亚人说道,“是盖尔语。我在书上读过。”

“阿宾读过一大堆书,他平时讲的话大部分都是从书上来的——但是,书上没教怎么数鱼,是不是?”

“你爸爸光让他们报捕鱼的数目,不亲自点一下吗?”哈维问。

“点什么啊,谁会谎报几条不值钱的鳕鱼啊?”

“曾经有一个人谎报过捕鱼量。”曼纽尔插嘴说,“每天都谎报,五条、十条、二十五条,总是多报。”

“哪儿的人?”丹问,“不是我们的人吧。”

“安奎拉岛的法国人。”

“啊!反正那些西海岸的法国人从来不点数目。显而易见,他们不会数数。哈维,以后你见到他们用的软趴趴的钩子,你就明白了。”丹以非常轻蔑的口吻说道。

“每当我们加工的时候,从来都是只多不少。”

朗·杰克响亮的歌声传到舱口下面来,“第二轮”吃饭的人连忙爬上了甲板。

月光下,桅杆和索具以及那从不卷起的锚位帆,将前后摇曳的影子投在随波起伏的甲板上,船尾的那堆鱼闪闪发亮,如同一道倾泻而下的银光。这时,货舱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东西滚动的声音,那是迪斯科·特鲁普和汤姆·普拉特正在盐桶间走动。丹递给哈维一根渔叉,领着他去了舱内。一张简陋的桌子靠着内侧舷壁的一端,索特斯叔叔正在那里急躁地用一个刀柄敲打着桌子。一桶盐水放在他的脚边。

“你把鱼扔给在下面船舱的爸爸和汤姆·普拉特,当心索特斯叔叔,别让他把你眼睛给挖出来。”丹说完就进了底舱,“我会在下面递盐巴。”

阿宾和曼纽尔站在围栏那堆到膝盖鳕鱼中,挥动着出鞘的刀子。朗·杰克的脚下放有一个篮子,他手上带着手套,和索特斯叔叔隔着桌子正好相对,而哈维则注视着渔叉和水桶。

“嘿!”曼纽尔大叫一声。此时,他屈身用一根手指插进鱼鳃,一根手指插进了鱼眼,拎起一条鱼来,然后把鱼放在围栏边儿上,哗的一声,刀光一闪,这条鱼就从头到尾被剖开了,鱼颈两边也各有了一道口子,然后它就被丢到朗·杰克脚下。

“喂!”朗·杰克回应道,他用带着手套的手一抠,鳕鱼的肝脏便掉进了篮子里。再用力一拧,一抠,鱼头和内脏就被抛了过去,掏空的鱼滑落到索特斯叔叔手中,他扑哧扑哧地喷着气。又是哗的一声,拔掉的鱼骨干被抛出了舷墙。那条已被开膛剖肚的无头鱼啪啦一声落进了水桶,就在哈维吃惊地张开嘴巴时,那溅起的盐水落进了他的嘴里。自从第一声大叫之后,大伙儿都不再言语了。鳕鱼从一双手快速交到另一双手中,好像它们还活着一样。哈维对这种奇迹般的熟练惊奇不已,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他的水桶里已经装满了鱼。

“扔下来!”索特斯叔叔头也不回地咕哝着,哈维三三两两地把鱼扔到了舱里。

“嘿!集中点扔。”丹大叫道,“别扔得太分散了!索特斯叔叔是船队最棒的切鱼人。瞧,他切起鱼来就像在裁纸一样!”

的确如此,这位圆墩墩的索特斯叔叔争分夺秒地切着鱼,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裁剪杂志一般。曼纽尔下半身静止不动,活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只是他的两条长臂在抓鱼,从不停歇。小个子阿宾也在拼命干活,但不难看出,他的体力不济。有一两回曼纽尔腾出时间帮了他,才不至于流水线中断。有一次,曼纽尔大叫一声,因为他的手指让法国人的鱼钩咬住了。这些鱼钩由软金属制成,用过之后可以重新弯曲,但鳕鱼经常挣脱这种钩子,然后又在别的地方重新咬钩!这就是格罗斯特渔船上的人看不起法国人的众多因素之一。

这时,下面传来了用粗盐揉搓粗鱼肉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像在磨刀石发出的哧哧声一样——跟鱼栏上刀子的咔嗒声,拧鱼头的哗啦声音,鱼肝掉下来的声音,内脏飞掉的声音,索特斯叔叔用刀划掉脊骨的刺啦声以及开膛剖肚的鱼儿落下水桶溅起的水声混成一片。

一小时快结束时,哈维真想撂下手中的活儿去休息一下,那湿漉漉的鲜鳕鱼可是比想象的要重,不停的扔鱼动作让哈维感到腰酸背痛。然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伙干活人中的一员,这种想法让他十分自豪。于是,他又一声不吭地坚持了下来。

“换刀子!”最后,索特斯叔叔大喊一声。阿宾弯着腰在鱼堆里喘气,曼纽尔前后弯腰放松身体,朗·杰克趴在舷墙上。这时,厨师出现了。他一言不发,犹如一个黑影,他捡起一大堆鱼脊骨和鱼头,又退了出去。

“早饭吃鱼头杂碎汤。”朗·杰克咂嘴说道。

“把刀子拿过来!”索特斯叔叔又重复了一遍,手中挥舞着那把剖鱼用的扁平弯刀。

“哈维,瞧你的脚边。”丹在下面喊道。

哈维看见六七把刀子插在舱口盖板上。他把那些刀子分给了大家,再把用钝的刀子换了回来。

“水!”迪斯科·特鲁普说。

“饮水桶在前面,长柄勺就放在旁边。哈维,赶快!”丹说道。

一分钟之后,哈维拿着一只大勺子回来了,里面盛有发黄的水,因放得太久,喝起来已经有点酒味。迪斯科和汤姆·普拉特张开嘴,喝了下去。

“汤姆·普拉特,这些是鳕鱼,”迪斯科说道,“不是大马士革的无花果,也不是银条。每次航海,我都告诉过你。”

“说了七个渔季了,”汤姆·普拉特冷淡地回答。“堆得好无论如何都堆得好,即使堆放压舱的物品也有对错之分。你是否见过四百吨重的铁块儿放进……”

“嘿!”随着曼纽尔的一声大叫,大伙儿又重新干起活来,一直干到围栏空了才停下来。最后一条鱼加工下仓后,迪斯科·特鲁普马上和他的弟弟摇摇摆摆地走进了船舱;曼纽尔和朗·杰克跟着往前去了;只有汤姆·普拉特等了好长时间才溜进舱里,一会儿也不见了人影。过了半分钟,哈维便听见船舱内响起熟睡的鼾声,他呆呆地望着丹和阿宾。

“丹尼,今天我比上次干得要好些。”阿宾说道,他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不过,我觉得我还得帮你们打扫,这是我的职责。”

“你的责任心也太强了吧!”丹说道,“阿宾,你去睡吧。你没有必要干打杂的活儿。哈维,拿个桶来。哦,阿宾,睡觉前把这些内脏倒进水桶好吗?你还能撑那么久吗?”

阿宾接过沉重的装满鱼肝的篮子,把鱼肝全部倒进了一个木桶里,那木桶的盖子上有一条铰链系在前甲板上。接着,他也进了船舱,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打杂的人在洗鱼活儿干完后得负责收拾,而且‘海上’号有个规矩,风平浪静的时候,打杂的得在晚上站头一岗。”丹劲头十足地清洗完围栏,把桌子从舷墙上拆了下来,在月光下晾干,用麻絮把沾血的刀子擦干净,完了就在一块小磨刀石上磨起来。哈维则在他的指点下把鱼的内脏和鱼脊骨扔出船外。

起初,有一个银白色的幽灵从亮闪闪的海水中竖起来,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像是在叹气。哈维大叫一声朝后退了一步,可丹却只是笑了笑。

“是灰海豚。”他说道,“跳起来要鱼头吃。它饿了就会那样直直地跳起来。它身上那股气息是不是像从阴森森的坟墓中发出来的?”白色的柱子进入水中以后,空气中弥漫着烂鱼儿的恶臭,海面上冒出一连串油一般的水泡来。“你以前没见过灰海豚直直地跳起来吗?这一路上你还会见到好几百次呢。我说,这船上又来个杂工可真是好。奥托岁数大了点,况且还是个荷兰人。我俩打过好多次架,他要是个基督徒就不会记仇了。困了吗?”

“困得要死。”哈维的头往前耷拉了下来。

“值班的时候决不能睡觉。起来,去看看我们的泊锚灯是不是还很亮。哈维,你现在可是在站岗放哨啊。”

“哼!那又有什么关系?亮得跟白天一样。呼……噜!”

“爸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天气好的时候人就容易犯困,还没等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船或许就被一艘大邮轮给撞成了两截,然后就会有十七个顽固保守的官员,全都是绅士模样,举手发誓说你船上的灯没亮,而且周围还有浓雾。哈维,我一直对你很好。不过,你要是再打瞌睡的话,可别怪我用鞭子抽你。”

天上的月亮在大浅滩也算是见过不少怪事了。这时,它往下一看,又看见了奇怪的一幕:一个身材细瘦的男孩,穿着灯笼裤和红色的运动衫,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走在一条七十吨重的双桅船凌乱的甲板上,而在他的身后是另外一个男孩,手里挥动打结的绳索,那架势像是一个刽子手,每打一下便打一个哈欠,头朝前磕了一下。

双桅船的舵轮轻轻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声响,泊锚帆在时而转向的微风中啪啪作响,船上的绞盘也嘎嘎吱吱地叫着。那“刽子手”惩罚“犯人”的行径还在继续。哈维先是说好话,后来就威胁,就呜咽告饶,最后竟大哭起来。丹呢,则是含混不清地讲述着提高警惕的种种好处,手上的绳头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着哈维,有一半都是打在了平底小渔船上。终于,舱里的钟敲响了十点,就在敲到第十下的时候,小个子阿宾轻手轻脚地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孩子在主舱口上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叠在一起,睡得跟猪一样,实际上,他就像滚铺盖卷一样把他们弄到了铺位上。

注释

[1]约拿,《圣经》里的人物,喻指带来厄运的人。

[2]自美国独立战争起,向“英国投降”是美国人最不愿做的事。

[3]Discobolu,古希腊掷铁饼的人,跟船长的名字Disco相似,这里是船员们给船长起的绰号。

[4]1英寻=1.828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