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养成优美高尚思想[1]
今日蒙杨先生约弟到此,弟以为可听诸教习先生及来宾诸先生之伟论,故欣然而来。讵知杨先生专诚为弟开欢迎会,殊不敢当。今当先向杨先生及在座诸君道谢。演说未曾预备,愧无嘉言可贡。今谨竭所知,就女学一言。
弟从前亦曾担任女学,以为求国富强,人人宜受教育。既欲令人人受教育,自当以女学为最重要之事。何也?人之受教育,当自小儿时起。而小儿受母亲之教,比之受父亲之教为多。所谓习惯者,非必写字、读书,然后谓之教育也。扫地亦有教育,揩台亦有教育,入厨下烧饭亦有教育。总之,一举一动,一哭一笑,无不有教育。而主持此事者,厥惟母亲。与小儿周旋之人,未有比母亲长久而亲热者。苟母亲无学问,则小儿之危险何如乎?此已可见女学之重矣。然犹不止此,推本穷源,则胎教亦不可忽也。吾国古时,颇注意此事。女子当怀孕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出傲言,立必正,坐必端。何也?如孕时有不正之举动,则小儿受其影响,他年为不正之人,即由于此。苟女子无教育,则小儿在胎内时,为母体所范围,虽欲避免不良之影响,其道末由。当孩提时,又处处受母亲影响,此时染成恶习惯,他时改之最难。然则苟以教育为重要,岂可不以女学为重要乎?
弟有见及此,故亦曾组织女学,名曰“爱国女学校”。因诣力不足,为他事所牵,率不能专诚办女学,常觉抱愧于心。而白民先生自十年以前,即办女学,维持至今不衰,此弟所钦佩者也。从前曾来参观,有黄任之、刘季平诸先生任教课,崇尚柔术。其后在报上见过,知城东女学有崇尚美术、手工之倾向。今日参观,见许多美术品;听诸君唱歌,益知贵校有崇尚美术之倾向。或疑前后举动何以不一致?然以余观之,正合世界之趋势。何也?七八年前,吾人在专制政府之下,男子思革命,女子亦思革命,同心协力,振起尚武精神,驱除专制,宜也。然世界趋势,非常常如此。世有强凌弱之事,于是弱者合力以抵抗强者,逮两者之力相等,则抵抗之力无所用,人与人不必相争,当互相协力,各自分工,与人以外之强权抵抗。
人以外之强权何也?如风灾、水灾等皆是也。稻方开花而有暴风,则稻受损矣。棉方成熟而有淫雨,则棉受损矣。或大水冲决,则人民之田庐丧失。或火山爆烈,则一方之民受害。人所以受此种种灾害,毕竟由知识不足故也。使各自分工,研究学理,增加知识,则此种灾害,可渐消除。昔时道路不佳,不力不能行远;今有汽舟、汽车,可以行远,即知识增而灾害渐消之一证也。兄弟二人在家中,有时不免争竞,然外侮来时,自知互相以御外侮,更可知自家争竞之非。人与人同居一世界,犹一家也;自然界之种种灾害,犹外侮也。故人与人不当相争,而当合力以与自然抵抗。节省无益之战斗力,移之以与天然战。近世种种新发明,即由此而产出者也。达尔文初创进化论,谓生存竞争,人类亦不能免,因地上养分不足,故势必至于互争。今知其不然,损人利己,决不能获最后之优胜。故生存竞争云云,已为过去学说。最新之进化学,已不主张此说矣。如赤十字社设为救护队,虽两国相争,而该社专务救济,不论甲国、乙国,均得而救济之,不许强权者侵犯,已为世界各国所公认,此亦可见世界渐厌战争,共趋博爱之一端矣。
总之,世界须大家分担责任,又须打总算盘。吾国家族制度,父、子、兄、弟等,共居一家,饮食、衣服、房屋均公者,常易起冲突。假如一人穿新衣,一人穿旧衣,则穿旧衣者将不服,以为何厚彼而薄吾。如一人穿新衣,众人皆穿新衣,将不胜其费。如此种种冲突,实起于各人无责任,而只知享用。故有提倡分至极小,以自活自养者,然仍不免糜费。例如有一大族,每日须供五十人之食,故须有一极大厨房。以其大也,分为五家,成为十人一家,然糜费仍多,因其间不免有侵欺之事也。如能互相帮助,互不相欺,则分工为之,而百事具举矣。一家之中,洗衣者常管洗衣,烧饭者常管烧饭,教育者专管教育,虽规模宏大,比之五十人为一家而过之,亦尚不为害。因崇尚强力之主义减退,共同生活之主义扩充也。
又世界将来之趋势,男、女权利为相同。人类初时,男、女权利不能相同者,因男子身体较强也。战争则男子任之,跋涉道途,亦男子任之,他如出外经商,政治上活动,亦均男子任之,因此等事较为劳苦也。女子任家中各事,似较安逸。然因此男子权利较多。由此可见,劳苦多者权利多,劳苦少者权利少,权利由劳苦生,非可舍劳苦而求权利。今之世界,女子职业,可与男子相同,故权利亦可相同。何也?古时相杀之事多,男子因习于战争,故体力不期而然自强。将来男子职业,不必执干戈,遵进化公例,肢体不用则消退,即可知男子体力,未必过去女子,故男、女权利可相等。
然苟趋重实业,分工交易,彼有余衣可以为吾衣,吾有余食可以为彼食,各得丰衣足食,以乐天年,岂不善乎?此身体之快乐也。然但得身体快乐,未可谓满足,因身体要死也。故尚须求精神之快乐。有身体快乐而精神苦者,似快实苦,终为愚人而已矣。然则精神之快乐如何?曰:亦在求高尚学问而已。许多学问道理考究不尽,加力研究,发现一种新理,常有非常之快乐。如考究星者,常研究星中有何原质,所行轨道如何,太阳系诸恒星如何情形,均有人考究此等事,初似与吾人无关,然苟能研究,甚为有益。考究原质者,初时知最小者为极小之原子,今又考知有更小之物,名曰电子。昔时知原子不变化,今知原子尚有变化。此等研究,有直接有益于人生日用者,有未即有用者。然考道者,不论有用无用,苟未懂至彻底,则精神不快乐也。取譬不远,但举日常授课而言,教员为学生讲解:鸡能生蛋,牛能拖车,人知利用之,取为食物,用以耕田,似已足矣;然执笔按纸,画鸡画牛,有何用乎?更以漆工制成漆鸡漆牛,又何用乎?人当野蛮时代,以木为门,借山洞以居,苟可御风御雨已足,何故不自足,必用长方之玻璃为窗,何故必要美丽之台毯,无他,皆为不满足之一念所驱而已。饥必思食,大人之常情也。然小儿之时,虽体中已饥,竟可不知饥为何事;然其身体内自然有求食之动机,若不得食,则身体即患病,此生理上无可强制者也。吾人之精神亦然,若无科学、美术,则心中成病,精神不快。船之制作,至今世之飞船,殆可谓穷巧极工;然船之最初,不过一根木头,随意摇摇而已。车之简单者,如独力推行之牛角车是也;然一步一步改好,则有火车、电车之美备。划子帆船,比之独木船已好矣,而人心尚以为不足,此即人类进化之秘机也。其要旨,即在分工协力。今试吾人关门为之,必不能成一火轮船。何也?取轮于甲,求舆于乙,均非通工易事不为功也。由此可知,吾欲成一事,必赖许多人帮助;吾做成一事,又可帮助人成事。故吾人用一分力,与全世界人有关系,知吾人之力非枉用。
女子教育,有主张养成贤母良妻者,有不主张养成贤母良妻者。以余论之,贤母良妻,亦甚紧要。有良妻则可令丈夫成好丈夫,有贤母可令子女成贤子女,是贤母良妻亦大有益于世界。若谓贤母良妻为不善,岂不贤不良反为善乎?然必谓女子之事,但以贤母良妻为限,是又不通之论也。人之动作力,如限于一家,常耗费多而成功少,故贤母能教其三孩子者,不必专教三孩子,不妨并他人之孩子而共教之。散余以为,女子当求学之时,即须自己想定专诚学一事,如专诚学教育,专诚学科学、美术、实业均可。吾苟专精一事,自有他人专精他事,吾可与之交换也。据各先进国之经验,则女子之职业,不宜为裁判官,因女子感情易动,近于慈爱,故遇应受罚责之人,亦或以其可怜而赦之。算学、论理学亦不宜。而哲学、文学、美术学最相宜,女子偏重此各科,故此中颇产名人。然历史上名字,尚少于男子。今可察世界之趋势,不必限定,各自分趋,他日所成就,定可与男子同。
余以为自初等小学始,以至中学,即可注重实业、美术,其中可包括文学等。美国人某君,绝对注重实业。谓学堂教育,可以丧失人之能力,当使习为世界上之事,故青年之人,虽不入学堂,或助父,或助母,为一切事,均佳。入学堂者,常自谓学问甚高,是傲也。赖佣人之力以衣、食、住,习于舒服,而厌为劳苦之事,是懒也。傲且懒之习惯,殊不适于生存社会上。衣服须自裁,而彼不能自裁衣服,一切人生应为之事,彼均不能为,岂不可危乎?故某君之教育,不用教科书,不论男、女,均至厨房中烧饭。或谓裁衣为女子之事,某君曰不然,男子亦须学之。或谓解木为器,为男子之事,某君曰不然,女子亦须为之。所为各事,均即有科学寓乎中。菜即植物学也,肉即动物学也。烹调中有化学,有物理。用尺量布及绸,即为算学。剪刀剪物,亦地理学也。缝衣穿线,有重学、力学寓焉。太古不以铁为釜,将石镂空即为釜,是人类学、历史学也。美洲人之衣、食、住,与亚洲人之衣、食、住不同,是历史、地理均括于内也。我必尽义务,而后得与人共享权利;人享权利,亦必尽义务,自修身教授也。某氏发挥此主义,专著一书,名曰《学校及社会》,实可名之曰《学校及生活》。某氏倡此主义后,赞成之者颇多。近世小学、中学,必有手工、木工、石工、金工,近世之趋势如此,亦以生活教育之重要耳。
手工有日用必需者,有属于美术品者,又有本以供日、而又加以美术之工夫者。美术似无用,非无用也。人类不自满足之念,实足见美术之不可少。吾见城东女学与世界趋势相同,此最可慰者。非只女学生应重手工、美术,即男学生亦应重手工、美术,此即男、女教育平等之一端也。
注释
[1]本篇是1913年6月底在上海城东女学的演讲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