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卷7-序篇 遗志
凛冬将至。
太行山麓,潞氏狄人的营中,将士们正沉浸于耻辱和悲痛之中。
首领潞辛侧卧榻上,几乎不省人事,三支毒箭还未从体内取出,伤口不断涌着黑血。
中箭之前,他正和几位心腹大将勘察地型,没曾想竟遭到暗算。这三支毒箭射得又准又狠,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猎杀。至于刺客,早已遁入茫茫太行之中,不见踪迹。
“我不成了……”潞辛气若游丝,“速派人回领地……唤我妻、我弟过来……”
但他还不甘心马上断气,他还有要事托付,就等母弟潞戌、爱妻潞氏夫人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报!”门外有哨卒来报。
“他们来了?”潞辛强打精神,眼中掠过一丝喜色。
“非也,”小卒低着头,“是……是鬼王特使求见!”
“唉……”潞辛心头凉了半截。
他本来就虚弱至极,这小卒又偏生冒失,匆匆撩帘来报,不防引得一阵寒风,将帐内篝火吹灭。潞辛哪里经得这等冷气,被寒风一激,一口气差点续不上来,双手直急得在空中乱抓,口吐白沫。
身旁的潞氏将领见状大惊,霎时手忙脚乱起来——有的拼命拍打首领的后脊,有的赶紧取来热汤药,有的重新安排生火,至于部落中的巫医,则是加紧摇动手中翟羽,口中振振有词,祈求天神的庇佑。那小卒自知惹了大祸,吓得体似筛糠,只是伏地叩头请罪。
“贼杀才,首领要死了,我杀你殉葬!”一员虬髯狄将怒不可遏,举刀便要杀这小卒。
“髭儿,不可……”潞辛缓过气来,挣扎着劝阻了他。
那虬髯狄将混名髭儿,见首领醒转,只好收刀作罢,气哼哼站回一旁。
“你说……谁来了?”潞辛又喘了几口大气。
“是鬼王特使。”小卒惊魂未定。
“什么鬼王?呸,我偏不认这个鬼王!”潞髭儿又发作起来,高声骂着,“我们潞族乃魁隗氏之后,真正是隗姓正宗、鬼王后裔,他东山皋落氏不过是杂交的种,哪有脸自称鬼王?”他吼得格外大声,自是刻意说给门外鬼王的特使听。
“不认!不认!”帐中诸狄将也纷纷拔刀,附和起来。
潞辛点了点头,他知道族人们的心意。
但他更知道,鬼王皋落芒遮最忌惮自己,自己死后,东山皋落氏定会灭潞氏部落而后快。
赤狄分为两支,一是隗姓正宗,其余是旁支别种。隗姓赤狄皆鬼方国后人,鬼方国主自称“鬼王”;直到鬼方臣服于商王,才降称“鬼侯”。后来商王武丁中兴,派重兵自东面来伐鬼王;后来周人崛起,又与殷商联手,自西夹击,几乎将鬼方剿灭。
末代鬼王死后,大宗覆亡,隗姓诸部分崩离析,散落于太行、太岳、中条山中。时至今日,尚有些规模的鬼方残余,不过甲氏、骊氏、潞氏、铎辰、留吁五部而已。又因鬼方尚火,故而隗姓后人衣着尚赤,大周得国后,便将他们贬称“赤狄”。
后来周成王桐叶封唐,唐叔虞在河内建立晋国,推行“以货易土”国策,重贿赤狄各部首领,侵吞赤狄本就少得可怜的地盘。照着情势下去,不出三、五十年,赤狄人便再无立锥之地。就在这时,镐京国人暴动,周王出奔,给了赤狄喘息之机。
隗姓五部历来一盘散沙,平时谁也不服谁,互相之间摩擦不断。突然,两个中条山的小部落得了巫教支持,突然发迹,异军突起,竟将赤狄人捏合在了一起,共同侵犯大周。这便是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他们都是鬼方的远亲,是为赤狄别种。
这两部有商盟在背后撑腰,要粮秣有粮秣,要兵甲有兵甲,还得了无数说不出名来的毒物,陡然而富,实力大增。于是,东山皋落氏首领皋落芒遮便自称“鬼王”,奉廧咎如氏首领隗魃为“鬼祭”,宣称得到鬼方巫术真传,掌握炼骷髅之法云云。
隗姓五部自然不屑这些小宗,但难得大周衰弱,诸部因此重新联结,合力灭了黎国,以黎邑为本营,重建巫教北方分坛。皋落芒遮实力大增,野心愈发膨胀,趁着周王师无力北顾,接连伐灭杨国、蒲国,又探明周厉王藏匿之处,发兵围攻彘林。
就当赤狄倾全族之兵,快要荡平彘林之时,不防召公虎竟率兵出征,几经苦战,最终解了彘林之围。皋落芒遮没能抢来周厉王,自无法向巫教交差,于是把气撒向隗姓五氏,他们恢复非人刑法,分化收买,竟意图吞并五部,激得各部奋起反抗。
而潞氏,便是赤狄诸部中反抗最强烈的那一支,并遭到皋落芒遮的疯狂报复。
为此,潞族接连有几代首领被人暗杀,潞氏元气大伤,只剩不到三千族人,犹在反抗吞并。
今日,潞辛正率族兵迁徙,企图远离东山皋落氏,可就在探查地形之时,突然被射中三支毒箭,性命垂危。不用想都知道,这事定然与东山皋落氏有关。而那“鬼王”皋落芒遮下了毒手之后,还假惺惺派使者前来,定是来探听虚实,想等潞辛断气罢了。
想到这,潞辛喉头一阵腥血上涌,痛得头昏眼花。
“髭儿,”潞辛定了定神,喊来心腹爱将,“汝先去陪炎王特使……灌他些好酒肉……”
“皋落氏都是狗贼,”潞髭儿大为不解,“何不一刀剁了这来使,挖他心肝下酒?还陪他吃甚酒?”
众将亦是不忿,纷纷喊杀起来。
“我还没死,都听我的!”潞辛无奈,咬着牙道,“快去,这是部族大计……不可误事……”
如今潞辛后事尚未托付,这时不能让东山皋落氏有隙可乘。潞髭儿一介蛮汉,潞辛也没力气详细说明要害,只得强令他依计行事。
潞髭儿哼了几声,许久才平息怒气,拎起两壶烈酒,硬着头皮,前往接待皋落芒遮的使者,不提。
不知多少次,潞辛疼得昏迷过去,又多少次被剧痛惊醒。
捱到了第三天晌午,终于才将弟弟潞戌盼来。
“兄长!大雪封山,我来迟也!”潞戌刚进大帐,便泣不成声。
“莫哭……你要当首领了,如何哭得?”潞辛吃力地望着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深深叹了一气。
想当年,潞辛之父被晋侯所杀,那时自己还不过七、八岁年纪。其后,叔父成为潞氏首领,便娶了潞辛母亲为妻,生下潞戌。不久后,叔父亦被俘惨死,母亲再次成了寡妇,不久郁郁而终。在赤狄习俗中,这种兄终弟及、兄弟同妻的现象屡见不鲜。
后来,首领之位几经辗转,最终传到潞辛手上。如今潞辛无后,潞戌便是新首领的头号人选。
“兄长,我不想要你死。”潞戌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吓得哭啼不停。
“我不成啦……”潞辛强挣扎着要坐起来,帐内众将连忙相搀。
“兄长,我不要当首领。”潞戌很不自在,直往后退。
“此话不能乱说……”潞辛叹了口气,他知道幼弟生性懦弱,武艺平平,的确不适合领兵打仗。
“不,当首领是会死的,我不想死。”潞戌情急之下,竟说了心里话。
帐内诸将听到这窝囊之语,哪里还忍得住,不住大骂起来。这些勇士跟随潞辛出生入死多年,都恨不得替潞辛去死,今天见潞戌贪生怕死,更是鄙夷其胆怯。
关于接班者的人选,潞辛深思熟虑过很久。
论勇力拼杀,潞髭儿是族中头号猛士,在军中声望颇高,又是自己族弟,血统上也站得住脚。若是让他来接班,或许能再抵抗皋落芒遮一阵,不过也仅仅是多抵抗旬月而已。可潞氏抗争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打不起仗、流不起血了。
倒是这潞戌看似懦弱,对皋落芒遮构不成威胁,或许可以休养生息,让久战疲惫的族人得到喘息。
潞辛放眼望向帐中众将,也无不对这次权力交接悲观不已。他们跟随潞辛父亲、叔父出生入死,对潞氏首领忠心不二,就在潞戌到来前,众将也已歃血为誓,愿效死命辅佐新君。赤狄勇士视誓言如命,潞辛自不必怀疑他们的忠心。
“兄长,你若死了,我当如何?”潞戌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发问。
潞辛摇了摇头,低声道:“让夫人进来,我一并嘱咐大事!”
不多时,营外下起了暴雪,一位清丽娴雅的女子身着素装,匆匆走进帐内。
“你来了……”看到爱妻,潞辛黯淡的眼神中,闪过几束光芒。
“来了。”潞氏夫人面色煞白,在昏暗的火光中更加美艳。
“你真好看……”潞辛抚摸着她的面庞,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惜了,我没福气消受……”
潞氏夫人含泪不语,低头啜泣。
军帐之中,众人都望着这位绝色主母,目光发直,那神情决非亵渎,而是瞻仰天仙一般。潞氏夫人的美貌盛名远播,以至于赤狄人都传言,近年皋落芒遮欲灭潞氏而后快,绝非为所谓的“赤狄一统”,不过是觊觎潞氏夫人美貌,欲占为己有。
“十年了,”潞辛再次开口,他越来越虚弱,“你委曲从了我,却守身如玉,不曾育得子嗣……”
“你还是后悔了?”潞氏夫人低声道。
“不,我没有,我敬重你……”
这原是潞辛心中最痛之事,但随着性命无多,这些再无需介怀,也是一种解脱。
潞氏夫人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掩面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你是潞氏的夫人,潞族往后是生是死,是存是亡,全都拜托给你也……”潞辛紧紧拽住爱妻的手,声音接近哽咽。
“好。”潞氏夫人咬了咬牙,嘤声答道。
“依我隗姓风俗,夫死叔继,兄弟同妻,此天理也……我死之后,你若肯从了戌弟,为潞氏诞下一男半女,便是天帝恩德……”说到这,潞辛拽起弟弟潞戌之手,交于潞氏夫人手中。
“这……”潞氏夫人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将手抽回。
“哎,也罢……”潞辛面色惨然,“此非华夏之俗,你若不肯从亦罢,但还请保全我族人性命……”说到这,潞辛转向众将,“诸位,切不可强求于夫人!”
众人不敢违逆,唯唯答应。在他们心中,潞氏夫人清心寡欲,如同太行山神般,不食人间烟火。相比潞辛这般英雄,潞戌一无是处,若真亵渎了夫人,族人们更加难以接受。
这时,族中诸长老突然哀嚎一声,朝着潞氏夫人,五体下拜。
其余众将见状,也都纷纷下跪,以头抢地,哭喊着请求潞氏夫人答应。
潞氏夫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这些族人都是何等铁血硬汉,他们不曾惧怕过刀山火海,从未屈服过东山皋落氏淫威,今日却甘心卑躬屈膝,向一个异族弱女子俯首相求。纵是铁石心肠,见到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起恻隐之心?
“诸位请起,”潞氏夫人热泪盈眶,瞥了潞戌一眼,“我从他便是……”
她哽咽着,又柔声对潞辛道,“我本是已死之人,这条薄命是你救下的,未曾报答……十年来,我未尽人妻之道,更是对你不住……”
“别,别这么说……”潞辛慰悦之下,竟吐出几口黑血来。
他知死神已至,当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潞戌听命,”潞辛拼劲全力,从怀中取出祖传骨杖,“此乃潞氏权杖,今日往后,你……你便是我族首领……”
“我……”潞戌极不情愿,还是颤巍巍接过骨杖,高举过顶,如是再三。
交接仪式完毕,潞戌小心翼翼问道:“兄长,我这族长,该怎么当?”
“求和……”潞辛已是气息奄奄。
“求和?”潞戌吓了一跳。
“对……”潞辛挤出最后的力气,“割下吾头……向皋落芒遮称臣……再图大事……”
遗言还没说完,他已栽倒在地,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