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1-04章 方兴 ? 附体
方兴被五花大绑捆住,丢在庭院正中。
而在庭院外,熙熙攘攘为了不少围观的邨民,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巫医住所不比贵族府邸,但就规模陈设而言,都已是赵家邨数一数二的大宅,映衬出巫医在邨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是典型的北国大院,入门处便是一个大天井,正厅对着正门,是巫医平时祭祀作法之处,墙壁涂满白色蜃灰,可谓花费不菲。正厅两面各有一间耳房,方兴虽不知其作用,但是能从房间外的瓶瓶瓮瓮看出,净是些存放些草药、符水的所在。
方兴背对着正门,苦于看不到门外的场景,但他知道,茹儿一定也在人群之中,为自己担惊受怕。至于其他那些庸人笨汉,皆是乌合之众,竟怀疑自己父子是赤狄细作,方兴鄙视他们。
巳时已到,依旧不见巫医的踪影。
赵甲等得不耐烦,如热锅蚂蚁般踱来踱去,索性借口去接邨长老,匆匆出了大门。
方兴知道,巫医此时一定就在正厅后面猫着,这神棍历来故弄玄虚,爱摆臭架子,打着所谓奉行天神旨意的旗号,在邨中呼风唤雨,胡作非为。十四年前挑动国人暴动的那群卫巫,想必也是这等做派,祸国殃民。
方兴自幼受家父熏陶,不信鬼神之说,这在迷信的赵家邨中属于异类。但方兴笃信,所谓的巫术,不过是些招摇撞骗的把戏罢了。
周人崇尚天命,并不崇巫。但赵氏是嬴姓后人,血脉中还残留些东夷习性,其民好巫,也无可厚非。
巫教本是邪道,商王朝却奉其为国教。商王兼任教主,政教合流,商民亦极度迷信,家国大事、日常小事,事无巨细,都要先卜龟占筮,得了神灵“指示”,才敢依卦行动。长此以往,商朝的权力中枢渐渐被巫师腐蚀,外强中干,故而当大周凤鸣岐山时,商王朝不堪一击,武王最终伐纣灭商,定鼎中原。
建国之后,圣贤周公旦总结前朝教训,清算巫教余毒。他制礼作乐,用“敬天保民”的德政取代巫鬼崇拜,占卜祭祀一律改由礼官主持,取缔民间行巫。巫教至此元气大伤,巫者没了市场,如同树倒猢狲散,各寻生计去也。
可就在国人暴动前,卫巫作乱,巫教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天下人心惶惶。暴动过后,天子出奔,周王室权威一落千丈。大周礼崩乐坏之下,巫教教众又雨后春笋般冒出,赵家邨的巫医便在此列,他自称能通灵于鬼神,会治百病,在邨民中大受敬重。
正想到此处,方兴只听院后传来一阵诡异的铃铛声,其音刺耳,只觉听得他肝尖乱颤,头皮发麻。
他来了!在人群中一阵欢呼声后,巫医粉墨登场。
方兴此前见识过巫医的“本事”——治病救人的本事他没有,可要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来,巫医可谓行家。自方兴懂事起,邨中凡与巫医起冲突之人,便会被巫医“请”来做法,或放血,或祓除,美其名曰“驱鬼”,实则是一番蹂躏,将仇人折磨得半人半鬼,方才作罢。
正主还未现身,厅外便缭绕起一片云雾,像是水汽,又像是白粉。
在白烟中,一个瘦削的身影一步一顿,七扭八歪,由远及近,由暗及明,趔趔趄趄地走到近前。方兴认得这叫“禹步”,是巫师们托名大禹创作的步法。传说大禹治水后积劳成疾,以致跛足,故而留下这种踏罡步斗般的步法,为巫师所用,简直是玷污了大禹之名。
待巫医来到身边,方兴得以近距离观摩这神棍的“盛装”——
只见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上身不着衣物,冠冕上插满白色禽羽,脖颈上、手腕、手臂上都戴着兽骨串成的链子,八字髭须死气沉沉地耷拉着,手里中拄着象征法术的木杖,杖顶镶嵌着毒蛇头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简直穷尽了这穷乡僻壤能寻见的所有罕物,巫医捯饬了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
“呸,装腔作势!”方兴心中暗骂,“头插鸟毛,身披兽骨,禽不类禽,兽不像兽,简直禽兽不如!”只是苦于被麻布缠住口舌,只能发出咿呀怪叫。
巫医板着死人般面孔,端详着眼前五花大绑的“祭品”,得意一笑,眼神又飘飘忽忽,游移到别处而去。用邨民们的话说,巫医是通灵之人,眼神只看鬼神,从不直视凡物。
方兴索性不去理会巫医的鬼把戏,此时被缚,他脑海反而更加清醒,可以思考这两天遇见的种种可疑之事——
先是赵家邨的血案,三条人命,作案手法如出一辙,凶手多半是那两个赤狄斥候,已在彘林中被老胡公用鸣镝射杀。而在今天凌晨,赵丑取了老槐树下埋藏的包裹,就算他不是赤狄奸细,也定和赵家邨的血案脱不开干系。
在赵家邨中,赵丑与巫医关系最笃,二人蝇营狗苟,时常鬼混在一起。赤狄与赵丑勾结之事,巫医定然参与其中。至于邨中风传方武是细作的流言,也必是这二人所为。
想到这,方兴不由倒吸口凉气——巫医本就与方武龃龉,赵丑则视自己为情敌,他二人若与赤狄勾通,定会找各种机会加害我父子。今日被缚,吃些苦头事小,很可能还有性命之虞。
眼前,巫医的眼神透着凶光,更加验证了方兴的猜测,他背后冷汗阵阵,开始强作挣扎,却只是徒劳。
就在这时,巫医将方兴转过身去,使其面对着门外的层层观众。
见巫医准备实施祓除之术,众人纷纷止语,庭院内外鸦雀无声。
方兴举目望去,企图在人群中找到救星,可怎么也寻不见父亲方武的身影。联想到今日清晨被茹儿唤醒时,父亲已然不在家中,难道父亲昨日彻夜未归?那他又去了哪里?
再看茹儿,她娇小的身躯埋没于邨民之中,踮着脚才看得到自己。她与方兴四目对视,泪水抑制不住,从她娟秀的脸庞上滑落。
“茹儿还是关心我的,我不能让她失望!”
方兴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遭遇多残酷的折磨,都不能在巫医的淫威下屈服。他并不怕死,前日经历过彘林中数次死里逃生的洗礼,愈发胆色大壮,此时将怒目瞪起,紧紧盯着巫医的一举一动。
反观巫医,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他不紧不慢地取出火把,点燃漫漫浓烟,发出淡绿色怪光,又将火把插入装满黄土的陶盆里。他将每一场祓除仪式都当做表演,神秘而恐怖。
一切准备就绪,巫医开始用念起开场白,一句一顿,神神叨叨:
“天帝庇佑——护我邨庄——鬼神退却——离我邨民——”
而在方兴听来,这些都是狗屁不通的四字骈句,但在大字不识的赵家邨民听来,却有如宏伟诗篇。
暖场结束后,祓除仪式正式开始。
所谓祓除,便是用圣水除去“中邪者”身上沾染的“邪气”。巫医起身取过一盆“圣水”,那不过是从饮马溪取来的普通溪水,只因加了些罕见香料,便可被冒充作圣物。紧接着,巫医又分别取来槐树、柳树和桃树的树枝,沾上“圣水”,披头盖脸往方兴身上泼去。
在巫医身后,几个好事邨民自告奋勇,前来充当“助祭”。他们拿出铃铛和皮鼓,在方兴身边大声敲打起来。这些“助祭”皆是好闲之辈,借此机会,向附身巫医的“神灵”谄媚示好。
铃鼓声搅得方兴心烦意乱,这是巫医搅人心神的把戏,但凡意志不坚者,非被逼得精神错乱不可。
就在这时,巫医突然大喊大叫,绕着方兴手舞足蹈,时不时发出见鬼般的怪叫。再往后,这神棍的步频越来越快,在方兴身边不断扭动,此时的巫医已被神灵“附身”,至少在赵家邨民眼里,神灵已经降临。
邨民们下拜、欢呼,方兴则紧闭双眼,他不忍直视邨民们的愚昧丑态。
巫医的表演高潮迭起,时而仰天大叫,时而俯身对方兴耳语。噪声实在太大,方兴只觉巫医那张死人脸已然贴近,对着自己轻声耳语:“速随我吼,速随我叫!”
“叫你个鬼,”方兴紧咬牙关,不为所动,心中咒骂道,“想蛊惑我?白日做梦!”
方兴很清醒,迷信者,心迷才信,信了更迷。此前,只要巫医如此对赵家邨民“施法”,那些寻常愚夫愚妇受这一番精神摧残,很容易便丧失神志,乖乖就范,跟着巫师的诱导一起吼叫,如同附身的妖邪被唤醒一般。
但方兴不然,他自幼追随父亲方武读书识字,通晓圣贤之礼,这等拙劣骗术,如何能撼动方兴的信仰?他轻蔑地抬起头,故意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气得巫医呀呀乱叫。
“小崽子,真有你的,”巫医用噪音作掩饰,便开始恫吓威逼,“你最好顺着我的规矩来,否则,嘿嘿,有你罪受!”
“哼!”方兴翻了个白眼。心道,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巫医自不会气馁,他口中继续念念有词,转身从祭台上拿出了针砭和火石,在手中上下翻飞。又凑到方兴近前,张牙舞爪,用针尖在他面前胡乱比划着——这是要对自己放血,方兴知道巫医这酷刑的厉害,但既然下定决心硬扛,便再不惧怕,闭目就刑。
方兴年幼之时,曾亲眼见过巫医给中邪者放血的场景。那都是些被赤狄鬼掳走的可怜农妇,她们饱经摧残,死里逃生,回到赵家邨时,大多已神志不清、言行乖张,邨民们迷信,便说她们中了赤狄邪术,需要巫医放血“治疗”。可光靠放血哪能治病?巫医为表“医术”高明,便在针石上遍涂毒虫毒草汁液,一可使暗黑色“邪血”流出,二可使“中邪者”昏迷镇定,这便体现出巫医的手段了得。
眼下,方兴很快便要成为新的受害者。
巫医缓缓抽出一根根长针,不怀好意地看着方兴,他的神情,像是屠夫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方兴固然勇敢,但终究未经历大事,乍一见巫医这架势,也觉心惊胆寒。再一细看那长针,乃是兽骨磨成,两侧留出凹槽,放血的同时亦可藏毒。巫医将针尖伸入陶罐之中,不知内藏何等邪祟的毒物?
“太岳山神,速来救救这孩子罢!”人群中,无知的老妪们开始祷告。
“神灵显灵,邪灵退散。”巫医口中念念有词。
在围观者一片惊呼声中,巫医轻捻长针,朝方兴额头上刺去。
“啊!!!”
方兴大叫一声,只觉头上一阵剧痛,额头很快渗出黑血,顺着眉心淌到鼻尖,直滴地上——这一针,巫医扎得心狠手辣。
巫医手劲加重,还不忘嘲讽方兴:“你看那茹儿,啧啧,多好的佳人,她心疼你啊,”言罢,又把剩下的长针都浸泡在陶罐中,继续絮叨,“你要不乖乖听话,本巫医让你变成废人,嘿嘿。”
这一针,突然把方兴扎得清醒——不成,好汉不吃眼前之亏,既然巫医要我配合演戏,我何不将计就计……
“啊!我说!我说!”计议已定,方兴改变策略,大喊着求饶起来。
他剧烈地反抗着,眼神中装出屈服之状,口中固然缠着布条,巫医不由信了几分。
“嘿嘿,”巫医强抑得意之色,笑道,“你若早求饶,本巫医或许还会受你所骗,可惜,你装得不够像!”言罢,又将一根骨针插入方兴额头。
方兴见对方没有中计,便急中生智,索性学起巫医装神弄鬼时的模样,目翻白眼,四肢乱颤,口中咿咿呀呀,大喊大叫起来。
人群一片哗然,惊呼:“附体了!神灵附体了!”
这招果然奏效,众人笃信方兴已被神灵“俯身”,按照巫医的“剧本”,接下来方兴所言便是神的旨意,倘若巫医还向方兴加以针砭,那便是对神灵大大不敬。
巫医没想到方兴演得如此逼真,只得解开他口中的布条,没好气道:“诸位安静,神灵有训示!”
方兴也没让众人失望,他很快进入“神灵”角色,使尽浑身解数,模仿巫医口气,现编词现唱道:
“无知邨民——速听我言——我本神灵——降临人间——”
他故意拉长声调,四字一句,如同念咒。他此时竟佩服起巫医的演技来,毕竟,要编出这种蒙人的鬼话,还要配上夸张的表情和语调,确实是个体力活。
好在,邨中之人都是文盲老粗,不会苛求什么辞藻和韵律。而他们的神情告诉方兴,所有人对神灵附体方兴一事坚信不疑。至于善良的茹儿,早已经忍不住啜泣起来,不住为心上人祈祷。方兴心如针扎,但他必须先将这场闹剧演完,事后再觅机会,抚慰茹儿那受伤的心灵。
反倒是巫医不再淡定,他没想到方兴假戏真做,竟演得比自己还好。
“你……神灵,何言要说?”巫医口气略带颤抖,一副走多了夜路撞见鬼的神情。
方兴十分享受装神弄鬼的感觉:“我进彘林——撞见彘王——嗷——”他编词不及,便即兴发挥一段野猪嚎叫,有些年长见过老彘王的邨民,都纷纷入戏,愈发笃信方兴“身上”有野彘之神附体。
“彘王起身——高达数丈——说起人言——”
演得兴起时,方兴模仿起巫医“禹步”,时不时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这并不是他计划内的表演,纯粹是为了掩饰笑意,生怕忍不住笑场而露馅。
“愚蠢邨民——闯我彘林——本王领地——来者无回——”
说到这,方兴开始词穷,又看巫医面色不善,知道不能再胡编乱造下去,必须骗巫医到屋内单独对话。情急之下,方兴灵机一动,想起了个重要情报,一个巫医很想知道、也无法拒绝的情报。
于是又道:“神灵有话——转告巫医——赤狄奸细——就在邨里——”言罢,方兴低声对巫医耳语道:“借步说话,我们去屋中细谈。”
巫医不置可否,嘿然笑道:“启禀神灵,此乃邨中大事,还是当着众人之面说罢!”
方兴见对方中计,故意加大音量:“邨口有树——古槐歪脖——内藏……”
“行了,”巫医突然面露慌色,打断方兴,用腹语对方兴道,“你先假作晕倒,我们进屋细聊。”
方兴小计得逞,心中暗喜,鬼话也戛然而止,接着开始假装眩晕,最后往后一仰,僵直躺在地上。他知道,鬼神“附身”后必须以晕厥结束,否则难以收场。
围观的邨民们见此场景,吓得面面相觑。或许,自有赵家邨以来,这片土地上还从未见过神灵“附体”的逼真奇景,众人不明就里,都与“神灵”来了次近距离接触。
巫医无奈,又配合方兴施了一会儿法,好一阵忙活。待草草收了残局,巫医喝令身边两位助祭的邨民,命将方兴架到里屋中去。
关上门,里屋中只剩下方兴和巫医。
“小崽子,装得很像嘛!”巫医面露杀气。
“彼此彼此!”方兴也不示弱,同时眼神四望,企图找到些有用线索。
果然,在巫医身后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一个兽皮包裹,正是早间赵丑从邨口老槐树下挖出的赤狄信物。毫无疑问,巫医党同赵丑,与赤狄鬼通风报信的事实,可谓是板上钉钉。
巫医见方兴眼神所及,也猜到了几分,凶相毕露,转身便去抽刀,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架势。
“等等,”方兴反被激起胆色来,“你不敢杀我。”
“为何?”巫医语气不善。
“我有你想知道的……”方兴顺口一诓,巫医果然中计,开始犹豫起来。越是这个时候,方兴越需要强摄心神,等待对方先露出马脚。
“快说,你父子二人来路不明,到底有何企图?是大周朝廷派你们来监视我等的么?”
这一连珠炮般的问题,问得方兴措手不及。
“朝廷?监视?”他脑筋飞转,巫医口中的信息量不小。
“快说!”巫医大怒,利刃已架在方兴脖颈。
“你杀我呀?”方兴知对方失了分寸,胆气反而更壮,顺口唬道,“杀了我,就等着周王师来缉拿你吧!”
“彘林,方武让你进彘林干甚?说,彘林里有何人?”
“有死人,”方兴大笑,“两个死人。”
“什么死人?”巫医骇然。
“两个赤狄鬼,”见对方面带忧惧,方兴索性添油加醋,“他们死前说了,那巫医好不晓事,身为细作,却办事不力……”
“够了!”巫医厉声喝止,显然是发现破绽,“小崽子,差点为你所骗,赤狄人如何会说华夏之语?”
方兴言多而失,暗叫失策,谎话被对方看穿,这下怕是要弄巧成拙。
巫医气急败坏,恶狠狠道:“我这就拖你出门,说你假装神灵附身,欺瞒邨民!我不杀你,自有人会杀你!”
言罢,巫医喊来两位“助祭”,再次用布条封住方兴之口,五花大绑架出里屋,又重新丢到院子当中。
围观邨民见二人现身,关切异常,蜂拥而上,想问出个所以然。
巫医破口大骂:“这崽子是骗子!他在消遣大伙!”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随之是阵更大的骚动。
巫医正以为得志,乍一抬头,却发现大事不妙——只见一个精壮汉子推开水泄不通的人群,大踏步朝自己走来,来势汹汹。
“是你?”巫医大吃一惊,“你来作甚?”
那汉子不由分说,一把手将巫医推了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巫医吃疼,又被那大汉掐住喉头,再喊不出话来。方兴本已绝望,听闻巫医叫唤,这才睁眼观瞧,不由喜出望外。
“爹,你终于来了!”
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方武。
救星,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