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思想评论(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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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黑格尔系统在何意义下也可称为“同一性思维”?

正如先前所述,“黑格尔式的同一性思维”(Hegelian tautology)并非黑格尔本人的正式哲学议题;但从海德格尔的观点来看,这其实是黑格尔潜藏的中心思想。接下来的段落,我会讨论黑格尔哲学的一些核心概念,并尝试说明以“同一性”诠释黑格尔实在有理可据。

1. 绝对(Das Absolute)

在西方哲学史的论述中,黑格尔的哲学往往被称为“绝对观念论”(absolute idealism)。“绝对”是黑格尔哲学首要的关键词,已如前述。黑格尔视乎不同的论述场合,先后谈及“绝对理念”(absolute Idee)、“绝对精神”(absoluter Geist)、“绝对知识”(absolutes Wissen),甚或只说“绝对者”(das Absolute)。“绝对”一词的拉丁文absolutum,首先是由库萨的尼古劳(Nicolaus Cusanus,1401—1464)引入哲学。absolutum一词的字面意思是“从……解开”(abgelöst von,loosened from ...),后来从“解放”义而衍生为“自足”(Selbstgentigsamkeit)的意思。这个词原本用来指谓像神那种超然地独立于其自身以外的所有事物之特质。斯宾诺莎从传统宗教信条解放出来,以“自因”(causa sui)的概念去展开讨论。借着对“自身”(sui,self)元素的强调,“绝对”概念“同一性”的意味便立即被彰显。成熟期的黑格尔倡言的“绝对观念论”,跟较早期倡议“绝对”的论者却有所不同。黑格尔谈论的“绝对”指的是那无所不包的动态的实在,而这一意义的实在实等同于普遍心灵的运作,也即他所说的“绝对精神”。因此,黑格尔所说的“绝对”既是实体(substance)亦是主体(subject),既是存有(being)亦是思维(thinking),既是观念(idea)亦是实在历程(real process),既是一(One)亦是一切(All)。在海德格尔以至于很多人的心目中,黑格尔的系统代表了西方哲学最具野心的理论建构。透过实体与主体的综合,黑格尔相信存在和思维可被综合成彻底的统一体,即达至了西方哲学自巴门尼德以来的重要目标。因此之故,海德格尔曾说黑格尔是“最激进的希腊人”(the most radical Greek)注76。在实现这套计划的历程中,黑格尔同时把现代的主体性哲学推向高峰。在海德格尔眼中,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不单是“存有—神—论”(Onto-theo-logie),更有进者,它甚至是“存有—神—自我一论”(Onto-theo-ego-logik)。注77简而言之,借着找出一条从人类心灵达至普遍心灵的道路,黑格尔把主体神化了(deified)和绝对化了(absolutized)。这个绝对化了的主体,由于同时可具体化为一个动的实体,因而得以把所有东西无所遗留、系统地囊括在单一的同一性之中,使得系统中的个别成员在系统的森严性跟前难以超脱。

2. 自我知识(Selbst-Wissen)

在黑格尔的系统中,“自我知识”是另一个关键词,我们借此可以掌握其绝对观念论的宗旨。黑格尔总是把自我知识理解为那潜藏的绝对精神对其自身的知识,而这知识是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这说明了《精神现象学》(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接近尾声的部分经常出现“自我认知中的精神”(sich selbst wissende[r]Geist)的理由。相关说法明显是同一性的构想。为了开展他的系统,黑格尔接纳了柏罗丁(Plotinus,204—270)的“流出说”(doctrine of emanation),并将“绝对”描绘成一个透过自我异化(self-alienation)和自我重新发现(self-rediscovery)而达至自我认识的自发过程,整个过程都为绝对观念所决定。对黑格尔来说,只有当绝对精神放下所有知识的片面性,并以“通达的”(durchsichtig,transparent)视野洞察绝对精神本身的自发过程时,才能够实现自我知识的整个历程。注78黑格尔《逻辑学》(Wissenschaft der Logik)中一段阐释他的“方法”的文字,充分地展示了其同一性的理论立场:“在这个过程中显出了一种方法,是那自我认知的总念。因其为绝对故,乃能把那主观的和客观的都收摄成为其题材”注79。考虑到绝对精神那种自我认识的本质,我们甚或可借用黑格尔所谓“同一性的运动”(tautologische Bewegung)注80对这个完整的历程予以刻画。

3. 自身同一性(Sichselbstgleichheit,Self-sameness)

希腊文τò αὐτό的根源意义是“自身”,并由此引申出自身等同或“同一”。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自身同一性”是个常被忽略但肯定十分重要的操作概念。“自身同一性”概念把τò αὐτό的“自身”和“同一”两个义项混合为一。“自身同一性”概念几乎是彻头彻尾地渗透了黑格尔的哲学系统(即其逻辑)的所有层次。注81我们甚至可以把自身同一性(self-sameness或self-identity)注82视为一个黑格尔版本的“同一性运符”(tautological operator)。黑格尔系统包罗的许多现象,若从一些“抽离”(abstract)的观点看似是异质的事物,在这个“同一性运符”的运作下往往可放置于一个较高的和较“具体”(concrete)的脉络之中重新理解为一体之相关两面,例如一般的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和自为存在(being-for-itself),或法律(law)和责任(duty)注83、实体(substance)与心灵(mind)注83a、绝对自由(absolute freedom)和普遍意志(universal will)注83b,等等。就如黑格尔所说,这种反思让我们“得以保留事物的自身同一性和其本来是‘一’这一真理”注83c。这种表面上分离但在反思与思辨中得以达至的统一性,我们在形式上可称之为“彼此分离者的自身同一性”(Sichselbstgleichheit des Außereinanderseins)注84或“在他者存在中的自身同一性”(Sichselbstgleichheit im Anderssein)注84a。在黑格尔的文本中,最有趣的是“自身同一性”(Sichselbstgleichheit)概念有时候的意涵几乎与“同一性”(Tautologie)注84b概念意涵一致,而这正是“同一性”概念在黑格尔系统中作正面使用的实例,这一点我们先前已稍触及。总而言之,如果将“自身同一”这小小的一个用作“同一性运符”的词语从黑格尔的文本中剔除,则其整个系统架构便会像失去了魔法棒一样随之分崩离析,其重要可见一斑。

4. 奥伏赫变(Aufhebung)与思辨(Speculation)

广义来说,“奥伏赫变”(一译“扬弃”)与“思辨”也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概念,同时也是海德格尔批评的主要目标。若要理解这对概念,则必须涉及先前所述的绝对精神的自我知识历程问题。众所周知,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把奥伏赫变定义为“同时是否定和保留”注85,意思是指在把对某些事态的片面性摒除之余,能同时以较不偏颇的方式保留同一事态的内容。但单单从否定和保留两重意思去看,并不能完全表达精神蜕变的动态面。基于这个原因,海德格尔认为应该加入“破坏/否定”(tollere)和“保留”(conservare)之外的第三元素“提升”(elevare),以突显“奥伏赫变”作为一日常用语于字面上绝不应走漏的“提起”这一重要意涵。注86至于“思辨”,虽然早期黑格尔已经使用这个用语,但看来要到《哲学百科全书》(Enzyklopädie)方告成熟。基本上,思辨可被视为“逻辑的三种状态”(three moments of the Logical)注87中的第三状态。第一状态的“抽象”又称“知性”(Verstand),意指“思考中坚执于事物性质的固定性和特殊性”注88的阶段。第二状态的“辩证”又称“否定的理性”(negative Vernunft),则指吾人心灵抱持着怀疑态度去探问的“往返推理的主观的荡秋千架”注89。相较之下,象征着知识顶峰的是第三状态“思辨”,又称“肯定的理性”(positive Vernunft),它无非是绝对精神对其自身的完全通透的掌握(Durchsichtigkeit)。在这个意思下的“思辨”,其实是黑格尔系统中绝对知识或自我知识的标志,因此也是黑格尔式的“同一性思维”的标志。海德格尔在一个与芬克(Eugen Fink)合办的关于赫拉克利特的研讨会上,特别指出思辨元素在黑格尔系统的根本重要性。注90

5. 部分/整体关系(Part/Whole Relationship)

基于黑格尔系统的思辨性格以及系统无所不包的本质,人们一直感到困惑:在黑格尔的系统里,“部分”是否完全被吞噬于“整体”之中?从形式上看,整体和其部分之间的关系紧密是毋庸置疑的,盖“整体”顾名思义就是其部分所共同组成的整体,而“部分”则是整体的个别部分,故整体及其部分理应“共属”“等同”或“同一”。但黑格尔在《大逻辑》中指出,所谓整体等同部分,严格地说是指整体等同于所有部分凑成一起(zusammen)的统一体(Einheit);故归根到底,整体其实是与整体自身同一而非和其部分同一。同样地,部分虽谓等同于整体,但此所谓等同只是就等同于一分殊的整体的杂多性(Mannigfaltige)下的部分而言,而部分之为部分又各显其异别性(Anderssein);故一整体的部分终究而言只与整体中的部分自身等同,而非简单地与整体同一。在讨论这一问题时,黑格尔谑称,无论从整体或部分着眼都显示“同一种同一性”(diesselbe Tautologie),其意思其实是说整体和部分各自与自身等同。即整体在一个“统一”(unity)的层次上等同于由部分组成的统一的整体,而部分则在“异别”(otherness)的层次上等同于一分殊的整体的部分。注91这样谈“同一性”,表面上让整体和部分各领风骚,但其实不然。其原因是,黑格尔总是将统一性等同于“具体”的圆通智慧,而将异别性等同于“抽象”的片面迷执,以致认定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张力分析到最后只能从整体的观点来消解。因此之故,“部分”在黑格尔的系统中从来得不到其应有的尊重和完整性。在不同的场合,黑格尔谈到绝对实体/主体的绝对权力(absolute Macht)注92;而在这侧重“整体”的绝对权力下,所有“部分”都将无法幸免地被纳入整体观点下那单一的同一性之下。

以上几点,我认为应足以显示,“同一性”这个关键词汇不但能与黑格尔哲学的主要哲学术语兼容,而且足以带出黑格尔系统真正的整体论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