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权力意志与永恒轮回
根据海德格尔的著名解释,尼采的形而上学哲学的“主楼”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了:“权力意志”说的是存在者的“什么”(Was),即要解决形而上学的“本质”(essentia)问题;有了“什么”,还得有“如何”(Wie)之解,尼采的第二个大概念“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代表的就是这个“如何”,即存在者整体的在场方式,也就是尼采对于“实存”(existentia)问题的形而上学解答。如此,尼采哲学便被纳入欧洲—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问题结构之中,成就形而上学的最后形态。注27
一切存在者都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的本质在于不断提高、永恒生成;然而,提高和生成是以保存为前提的,或者更应该说提高与保存是一体的,要不然,权力就会无限地泛滥。这就是说,权力本身必须为自己设定提高与保存一体的条件。这些“条件”是什么呢?尼采称之为“价值”,也称之为“支配性构成物”,即科学(认识)、艺术、政治、宗教等,实际上就是权力意志的价值表现形态。如果权力意志既永恒生成,又在其形态(支配性构成物)方面受到限定,从而是有条件的,那就必然得出一个结论:作为权力意志的存在者整体就必须让“相同者”重新出现,而且相同者的轮回必须是一种永恒的轮回。注28有了“永恒轮回”说,尼采的世界解释已臻极致。所以,尼采称他的永恒轮回说为“观察(沉思)的顶峰”:
给生成打上存在之特征的烙印——这是最高的权力意志。……一切皆轮回,这是一个生成世界向存在世界的极度接近——此乃观察的顶峰。注29
“存在”(Sein)与“生成/变易”(Werden)的关系问题是欧洲哲学史上自始就出现的恒久课题,从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就开始了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辩。尼采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赫拉克利特主义者,但对“生成/变易”问题的解决尼采自有个性。我们知道,赫拉克利特的著名主张是万物皆流,所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在不断流变,我们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尼采在此也来了一次他惯用的颠倒手法。在“查拉图斯特拉”时期的一则笔记中,尼采却回应道:“我教你们对永恒之流的解脱:这条河流总是一再流回到自身之中,而你们总是一再作为相同者踏入同一条河流。”注30那么,尼采是反对赫拉克利特的么?尼采自称要教“对永恒之流的解脱”,这仍旧是对线性时间性意义上的永远流变的反对,但并不意味着要消除生成/变易;而是要“把生成(Werden)作为生成保存下来,但却要把持存性置入生成之中,以希腊方式来理解,即要把存在(Sein)置入生成之中”注31。
存在者整体乃是永恒的生成/变易之流,而相同者的轮回正是这种生成/变易的特征。尼采进一步说“你们总是作为相同者踏入同一条河流”,已然把个体此在的瞬间时机性决断带入思考了。在这方面,我们认为还是海德格尔总结得好:“只有当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在虚无主义和瞬间意义上得到思考之际,它才真正得到了思考。而在这样一种思考中,思考者本身就进入永恒轮回的圆环之中了,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即:思考者也参与了对这个圆环的争取和决断。”注31a海德格尔在此点出了尼采永恒轮回思想的两大要点:一是这个思想的动因乃在于克服虚无主义。二是这个思想的着眼点是“瞬间”,以永恒轮回为特征的生成/变易之流不再具有线性时间特征,而是被落实于“瞬间”。而对于行动者(个体此在)来说,当下瞬间的时机性决断才是至关重要的。
对于《快乐的科学》第341节提出的难题——“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尼采现在以“永恒在瞬间中”这样一个永恒轮回学说来加以解答。貌似高超空洞的“永恒轮回”之说,实质上却是指向个体此在的当下存在。尼采仿佛是想“教”我们:你应当如此这般地生活在每个瞬间中,并且相信每个瞬间都是永恒的,是永恒轮回的。
个体此在当下瞬间的时机性决断原是一种创造。“我不想要生活重复。我如何承受生活?去创造。什么使我经受住这景象?对肯定生命的超人的洞察。我已尝试了对生命本身的肯定——啊!”注32尼采这里用的动词“去创造/创造着”(Schaffend)是一个现在分词,强调正在进行中。至此,尼采的核心思想“权力意志”“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与“超人”已经达到了统一,统一于个体此在的基于时机性决断的创造性活动;这时候我们方得以理解,尼采后期为何重归艺术,思考“作为权力意志的艺术”。
作为宣布“上帝死了”的反形而上学家,尼采自然再也不能赞同和主张任何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谋求永恒的超越论。那么,在以“神性”为标志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永恒”和“超越”思考终结之后,如何安顿个体此在的生活?毕竟,个体此在依然面临那“最大的重负”。尼采采取了一条可以说“把瞬间永恒化”的路径,亦即海德格尔所总结的“永恒在瞬间中存在”。萨弗兰斯基用“内在性”与“超越性”来表述我们这里指出的问题,认为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是要这样来发挥效用:“为了内在性而保持超越的力量,或者,如查拉图斯特拉宣告的那样:对大地保持忠诚”注33。的确,尼采的难题恐怕就在于:如何在内在论与超越论之间走出一条新路?这不只是尼采的难题,显然也是后尼采的欧洲思想家的共同难题,我曾经把它表述为“后哲学的哲学问题”注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