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2.涕、泣/泪(淚)参看任学良(1987)“泪”字条(页151);王凤阳(1993/2011)“涕 泣 泪 洟 泗”条(页145)。

上古汉语管眼泪叫“涕”,也叫“泣”“泣”本是动词,《说文·水部》:“无声出涕曰泣。”后来引申为兼作名词,指眼泪。,而把鼻涕叫作“洟”或“泗”《说文·水部》:“洟,鼻液也。”段玉裁注:“古书‘弟’‘夷’二字多相乱,于是谓自鼻出者曰涕,而自目出者别制泪字,皆许不取也。”《易·萃·上六爻辞》:“赍咨涕洟,无咎。”陆德明释文引郑玄注:“自目曰涕,自鼻曰洟。”《诗·陈风·泽陂》:“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毛传:“自目曰涕,自鼻曰泗。”任学良(1987)云:“我们认为,泪和涕是口语、文言的不同,不会因为文字上容易混而造一个泪词,段氏把文字和语言混为一谈了。至于表泪的文言词‘涕’用作鼻涕,可能是假借字或形近而误。”(页151)。“泪”在战国时期也已经出现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说:“注意:上古没有‘泪’字,凡‘泪’的意义都说成‘涕’。”(页1095)王力先生在《汉语词汇史》中也说:“上古时期‘泪’叫‘涕’不叫‘泪’。”(《王力文集》第11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页599)这个说法不够确切。参看任学良(1987),罗正坚《读王力〈汉语词汇史〉札记》,《中国语文》1993年第3期,页235—236。不过罗文把托名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应为唐人所作)和所谓“汉乐府”《焦仲卿妻》(当是晋朝人所作)都当作上古时期的材料则欠妥。,如:

(1)孤子唫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楚辞·九章·悲回风》)

(2)愁思无已,叹息垂泪。(宋玉《高唐赋》,《全上古三代文》卷10,73b)此例承向熹先生惠示,谨此致谢。

(3)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韩非子·和氏》)

(4)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战国策·燕策三》)

但据目前所知,先秦文献中仅此数例而已。西汉继续沿用,如:

(5)卫君垂泪而拜其臣民曰:“寇迫矣,士民其勉之!”(《贾谊新书》卷6“春秋”)

(6)病不见士之视者,死不见士之流泪者。(《韩诗外传》卷1)

(7)微大为心痹,引背,善泪出。(《灵枢经》卷1“邪气藏府病形第四”,22a)

(8)目黄泪出。(又卷3“经脉第十”,7a)

(9)五藏化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灵枢经》作“肝主泣,肺主涕”(卷12“九针论第七十八”,5b),可资比较。……(《素问》卷7“宣明五气篇第二十三”,上/367)《素问》中“泪”字多见,不备引。

(10)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司马相如《长门赋》)

(11)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王褒《僮约》,《全汉文》卷42,359b)

(12)故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撆涕抆泪。(王褒《洞箫赋》,同上,354b)

(13)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史记·李斯列传》,8/2550)

但从总体上说,是以用“涕”“泣”为常,“泪”还远不能跟它们相抗衡。从东汉中期开始,“泪”的使用才明显地增多。如:

(14)观是身有发毛爪齿……大便小便泪汗洟(宋元明三本作“涕”)唾……。(安世高译《七处三观经》,2/878c)

(15)佛说是语,释提桓因则自泣泪出。(支娄迦谶译《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卷下,15/365c)

(16)五百弟子,信龙为害,莫不涕泪:“可惜尊人,为龙所害。”(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4/150b)按:此例“涕泪”用作动词,意为流泪。

(17)垂泪抆眼,而作颂曰:……(同上)

(18)王即堕泪曰:……(同上,154b)

(19)王闻是语,即复流泪。(又154c)

(20)众女惊怖,泣泪悔过。(又卷下,158a)

(21)王即离席,挥(宋元明三本作“流”)泪对曰:……(又160b)

(22)泪下哽咽,悲不能言。(昙果共竺大力译《修行本起经》此经《大正藏》和《中华藏》均题作“竺大力共康孟详译”,此据吕澂《新编汉文大藏经目录》题作“昙果共竺大力译”(编号0816)。下同。卷上,3/464b)

(23)眼泪鼻涕,涎出相属。(又卷下,466b)

(24)骞特长跪,泪出舐足,见水不饮,得草不食,鸣啼流涕,徘徊不去。(同上,468a)

(25)老母寡妻,设虚祭,饮泣泪,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岂不哀哉!(汉章帝刘炟《还北单于南部生口诏》,《全后汉文》卷5,497b)按:“泣泪”同义连文。

(26)于是孟尝君喟然太息,涕泪承睫而未下。(桓谭《新论·琴道》,又卷15,553a)按:“涕泪”同义连文。

(27)泪汍澜而雨集兮,气滂浡而云披。(冯衍《显志赋》,又卷20,578b)

(28)不觉流涕之覆面也。……故便忍悲挥戈,收泪告绝。(臧洪《答陈琳书》,又卷68,846b)

(29)眼泪鼻涕相追逐。(戴良《失父零丁》,又849a)

(30)何此声之悲痛兮,怆然泪以潜恻。(蔡邕《瞽师赋》,又卷69,854a)

(31)常在柩旁,耳闻叔名,目应以泪。……臣问:“乐为吏否?”垂泣求去。(蔡邕《为陈留太守奏上孝子程末事表》,又卷71,863a)按:前用“泪”,后用“泣”,一新一旧,意思相同。下面的例(34)也是如此。

(32)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祢衡《鹦鹉赋》,又卷87,942b)

(33)农夫释耒,商人空市,随舆饮泪。(阙名《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碑》,又卷98,1000b)

(34)道阻而且长,远望泪如雨。……绝翰永慷慨,泣下不可止。(阙名《费凤别碑》,又卷103,1029a)

(35)同胞恻怆,涕泪交零。(阙名《安平相孙根碑》,又卷104,1034a)

(36)顾见农夫,泣泪路隅,皆怀凄怆,哀我惠君。(阙名《绥民校尉熊君碑》,又卷105,1040b)

(37)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徐淑《答秦嘉诗》,《汉诗》卷6,188)

(38)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乐府古辞·妇病行》,又卷9,270)

(39)孤儿泪下如雨。……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又《孤儿行》,271)按:“泪”是眼泪,“清涕”是清鼻涕。

(40)踌躇顾群侣,泪落纵横垂。(又《艳歌何尝行》,272)

(41)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古诗十九首》之十九,又卷12,334)

(42)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古诗三首·十五从军征》,336)

(43)伍子胥膝进,垂泪顿首曰:……(《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第四》)

(44)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又《勾践入臣外传第七》)

汉魏时期的翻译佛经已经以用“泪”为主。佛经中“泪”的有些组合是“涕”“泣”很少用或根本不用的,如眼泪、目泪、悲泪、堕泪、拭泪、泪出等。“流泪、挥泪、垂泪、泪下”等已经成为佛经中最常见的说法,取代了正统文言的“流涕/泣,挥涕/泣,垂涕/泣,涕/泣下”等;后者虽然还偶见使用,但数量上已远不能跟前者相比。

魏晋以后,“泪”的出现频率激增,且多见于文人诗赋。像下面这样的例子,都足以证明“泪”是当时的口语词:

(45)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晋书·羊祜传》,4/1022)《水经注》卷28“沔水中”作“杜元凯谓之堕泪碑”(2388)。

(46)又令医术人羊志哭殷氏,志亦呜咽。他日有问志:“卿那得此副急泪?”(《宋书·刘怀慎传》,5/1386)

(47)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水经注》卷34“江水二”,2834)逯钦立题作《巴东三峡歌二首》,见《晋诗》卷18,中/1021。

(48)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世说·言语95》)

不过在较早的文人作品中“泪”的出现频率往往还不占上风,如《世说新语》中“泪”“涕”“泣”的出现次数为5∶14∶2 统计数字据张万起《世说新语词典》。“涕”“泣”均只计名词用法,下同。。到六朝后期,这种情况有了根本的改变,如《洛阳伽蓝记》“泪”和“涕”的出现次数是5∶2。“泪”的组合关系有:雨泪,垂泪(2见),拭泪,辞泪俱下。“涕”则为“掩涕”和“流涕”,都是承用旧有的成词。两者的差别是很明显的。在南北朝后期的文人诗里,“泪”的数量也已超过了“涕”和“泣”,如沈约诗中“泪”“涕”“泣”的出现次数是8∶2∶0,庾信诗为13∶1∶1。

根据上面事实可以推定:“泪”在口语里取代“涕”“泣”不晚于汉末;在文学语言中,到六朝后期“泪”也已占据主导地位。“泪”取代“涕、泣”跟“眼”取代“目”基本上是同步的,两者在更替时间和过程上十分相似。

在“泪”替换“涕、泣”的过程中,这一组词出现了一种很特别的现象:文言中虽有专指鼻涕的“洟”和“泗”,但实际上很少使用。由于“泪”的侵入,原来“涕、泣—洟、泗”相对立的格局被打破,“涕”逐渐由专指眼泪转而兼指鼻涕蒋绍愚先生(1989)把“涕”由指眼泪变为指鼻涕这样的词义演变现象称作“易位”(页81)。,“洟、泗”被淘汰出这一语义场。经过调整后,成为“泪—涕”相对立的新格局。这一格局后来就一直维持到现代汉语,只不过是把单音词变为双音词罢了:眼泪—鼻涕。这个局面在口语中的形成不晚于西汉。王褒《僮约》:“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泪、涕分得清清楚楚。但在书面语中,“泪”挤掉“涕”,“涕”专指鼻涕的过程却延续得很长,“涕”“泪”曾经长期并存,同指眼泪邯郸淳《孝女曹娥碑》:“观者填道,云集路衢。流泪掩涕,惊恸国都。”(《全三国文》卷26,1196b)《高僧传》卷1“帛尸梨密”:“既而挥涕收(《出三藏记集》作‘抆’)泪,神气自若。”(30)“涕”“泪”都同指眼泪,是典型的例子。,形成一种纷繁错综的局面。甚至可以说,在正统文言里,“涕”始终是“泪”的同义语,而很少当“鼻涕”用。或者说,在文言词汇系统中,表示“眼泪”的词有两个:涕,泪。如果加上“泣”,那就是三个“泣”主要用作动词,作名词用的数量虽然不及“涕”,但它并未退出文言词汇系统,经常组成“泣泪”“泣涕”“涕泣”这样的同义连文。。却没有表示鼻涕的专用词,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借用“涕”来代指一下在文人作品中,要说到鼻涕的时候看来并不多,远不能跟需要说到“眼泪”的概率相比。但是在医籍中,“涕”“泪”向来分得清清楚楚,如《灵枢经》中眼泪叫“泪”或“泣”,“涕”则专指鼻涕。又如《素问》:“年六十,阴痿,气大衰,九窍不利,下虚上实,涕泣俱出矣。”(卷2“阴阳应象大论篇第五”,上/95)“涕”指鼻涕,“泣”指眼泪,故云“俱出”。因为那是作为医学术语来用的,不能含糊。参看《素问》卷24“解精微论篇第八十一”,页513—516。医书中所谓“清涕”“浊涕”“青黄涕”等,都是指鼻涕。,如:

(49)鄙人有得脠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共者怒,因涕其酱,遂弃而俱不得食焉。(桓谭《新论·谴非》,《全后汉文》卷14,542a)按:此例用作动词,指“擤鼻涕”。

为了避免误解,往往还需要特别加上“鼻”字,如:

(50)鼻涕目泪,口中流涎。(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3/475b)

(51)从鼻中涕(三本作“洟”)出,从口涎唾出。(三国失译《杂阿含经》,2/495c)

(52)刘道真年十五六,在门前弄尘,垂鼻涕至胸。(《御览》卷38引《语林》,1/178b;《钩沉》138)

绝大部分情况下“涕”仍是指眼泪。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怪现象:“涕泪”大部分是同义连文,指眼泪;有时则是两个并列的成分,分指鼻涕和眼泪。有的时候则很难分清究竟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也许使用的人本身就是含糊其辞、未予细分的。所以说,文人作品中“涕”“泪”经常并用有时在同一段文章或一首诗的上下句里,忽而用“泪”,忽而用“涕”,而同指眼泪。,并不是实际口语的反映,而是文学语言中新旧成分同时并存的一种现象。我们注意到,“涕”“泪”混用的情况在佛经中不多,但在康僧会所译的《六度集经》等务求典雅的经中,却常常混用,这正反映了当时文学语言的特点。文人作品用“涕”用“泪”也因人而异,有意求雅的作家往往还是多用“涕”,如阮籍、嵇康等。陆机诗中“涕”“泪”出现频率大致相等。

这个例子给我们以如下启示:看来汉语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文言词汇”和“口语词汇”这样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词汇系统梅维恒(Victor H.Mair)说:“我相信文言和白话实际上属于完全不同的语言范畴,前者是一种远离言语的半密码,后者跟活的汉语的口头形式具有紧密的一致。”又说:“语言资料表明,文言和白话从它们能被追溯到的时代起,一直就是两个有区别的系统。”见Victor H.Mair,“Buddhism and the Rise of the Written Vernacular in East Asia:The Making of National Languages”(佛教与书面白话在东亚的兴起:民族语言的形成),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3,no.3(August 1994),p.708。,在很多情况下,两者各自使用不同的词语来表示同一个概念。当然也有同用一个词语的,因为毕竟都是汉语。而口语词汇进入文学语言有一个“挤入→并存→取代”的过程。由于文言词汇系统有着很强的保守性,这一过程的完成并不容易,在中古时期的书面语言中,往往只到“并存”这一环节就终止了,能够实现“取代”的不多。仔细研究这三个环节,揭示其中的规律,应该是今后汉语词汇史研究中一个有意思的课题。

小结:“泪”取代“涕、泣”的时间和过程跟“眼”取代“目”十分相似:“泪”也是始见于战国,不晚于汉末在口语中取代了“涕、泣”,六朝后期在文学语言中也已占据主导地位。“泪”取代“涕”以后,“涕”并未退出文言词汇系统,而是作为“泪”的同义词与“泪”长期并存,当“鼻涕”用的时候反而很少。这是古汉语口语词汇进入文言词汇系统后所产生的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