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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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什么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讨论“字本位”问题。为了便于讨论,《导论》中有些话,在这里要再重复引用一次。

3.1 “字本位”理论牵涉到多个方面。这里只讨论一个中心问题:什么是“字本位”理论所说的“字”?这种“字”是不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

在徐通锵《语言论》里面,“字”没有很明确的定义,而且,说“惊心动魄”也是一个“字”。在徐通锵《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里面,“字”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字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它的特点是‘1个字·1个音节·1个概念’的一一对应。” (P.26)

“我们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将字定义为‘一个音节关联着一个概念的结构单位’。”(P.12)

显然,这里所说的“字”不等于一个一个的汉字,汉字是文字单位、书写单位,而这里所说的“字”首先是语言单位,是听觉单位。当然,如果在书面上记录下来,则同时又是文字单位、书写单位。正因为这样,所以《导论》说:

“‘字’这样的结构单位,形、音、义三位一体,听觉单位、书写单位、结构单位三位一体。”(P.79)

这就又和汉字的“字”有关系了。

那么,这种“字”为什么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呢?

关于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导论》有一个明确的说明:

“(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具有一系列共同的特点。这就是:

第一,现成的,拿来就能用。像汉语的天、地、人、山、叫、走……都是储存在每一个汉人脑子里的现成的结构单位,man, tree, work, book, table……和由一致关系控制的主谓结构都是储存在英语社团中每一个人的脑子里的结构单位。

第二,离散的,封闭的,很容易与其它结构单位区分开来,像汉语的天、地、人等结构单位的封闭性、离散性特点非常突出,一个字一个音节,界限清楚;英语的词不管有几个音节,但都只能有一个重音,主谓结构的句子与特定的语调相联系,人们能轻易地将它们与其它结构单位区分开来。

第三,在语言社团中具有心理现实性,即使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知道一句话中有几个结构单位,例如说汉语的人都清楚地知道‘鸡叫了三遍,天快亮了’这个句子有9个字,而印欧语社团有心理现实性的结构单位是词和句。”(P.38)

3.2 现在我们来看,在汉语中,什么是《导论》所说的“形、音、义三位一体,听觉单位、书写单位、结构单位三位一体”的单位?或者“‘1个字·1个音节·1个概念’的一一对应”的单位?不错,《导论》所举的“天、地、人、山、叫、走”等就是这种单位。但实际情况却远没有那样简单。

汉字并不是非个个都是“形、音、义一体”的。比如,同是一个“行”字,古今都有两个音:胡郎切,今音xíng;户庚切,今音háng。“行”这个字并非“形、音、义一体”的单位。也许有人会说:“字本位”的“字”不是书写单位,是语言单位,所以不应该拿汉字“行”作为一个单位。好的,那就不谈“行”这种多音字,把多音字都按照音的不同,分为不同的单位。那么,这样分出来的单位(即“字本位”所说的“字”),是否就是《导论》所说的“‘1个字·1个音节·1个概念’的一一对应”的单位呢?也不是,在现代汉语中,读xíng的至少有两个意义:“行走”和“可以(行,不行)”。读háng的至少也有两个意义:“行列”和“行业”。“行走”和“可以”这两个意义,“行列”和“行业”这两个意义,从历史上看,当然有联系,但在现代汉语中,很难说还是“一个概念”。如果要“‘1个字·1个音节·1个概念’的一一对应”,那么读xíng的和读háng的还得各拆成两个单位。这样拆出来的是什么单位呢?应该说就是通常所说的“语素”。

如果通常所说的“语素”,按“字本位理论”把它叫作“字”,那还仅仅是名称的不同。问题在于:这种单位究竟是不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我们用《导论》所说的三条来衡量。

不过,《导论》所说的三条,我想做一点修改。《导论》的第一条,“现成的,拿来就能用”。什么叫“现成的”?其实就是:在语言形式上是现成的,即“离散的,封闭的,很容易与其它结构单位区分开来”;在社会心理上是现成的,即“在语言社团中具有心理现实性”,人们很容易认为它是一个单位。所以,“现成的”和第二、第三条重复,可以去掉;只保留“拿来就能用”。但“拿来就能用”是含糊的:拿来做什么用?是构词,还是造句?构词时拿来就能用,这就是语素。造句时拿来就能用,这就是词。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语素是最小的有意义的单位,词是最小的能独立运用的有意义的单位。如果把“拿来就能用”换成“能独立运用”,意思就明确了。所谓“能独立运用”,指的是:它是词库中的一个成员,能用来构成句子;在语法方面,它是语法分析的基本单位。用这一条来衡量,应该说:“行走”的“行”,在现代汉语中只能用来构词,不能独立运用,它既不是现代汉语词库中的成员,也不是语法分析的基本单位,所以不是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

如果把《导论》的三条改为上面所说的三条,而且用(1)、(2)、(3)来标示,那就是:(1)拿来就能独立运用的,是某种语言里词库中的成员,是语法分析的基本单位;(2)离散的,封闭的,很容易与其他结构单位区分开来;(3)在语言社团中具有心理现实性。那么,我们会看到,这三条对确定语言基本单位都是应当考虑的,但不同的语言情况不同。在英语等印欧系语言中,这三条是一致的。也就是说,(1)语言学的基本单位,是(2)现成的,就是(3)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这就是英语的word。在汉语中,这三条有时是一致的,如“天”、“地”、“人”、“山”、“叫”、“走”等,以及一些区分很明显的复音词,如“萝卜”、“银行”等。它们是(2)现成的,是(3)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又是(1)能独立运用的。所以,毫无疑问,它们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这三条有时是不一致的,如“萝”和“行(háng)”,它们确实是(2)现成的(有一个固定的音节,是一个独立的汉字,人们很容易把它们和别的语言单位区分开来),是(3)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但它们不能(1)独立运用。所以,它们不是“语言学的词”,而只是“社会学的字”。又如:“黑板”、“大米”这些单位,不是(2)现成的(即没有明显的语音标志或意义标志说明它们是一个语言单位),不是(3)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一般人在指称它们时也不会说“黑板/大米这个词”,而会说“黑板/大米这两个字”),但它们能(1)独立进入现代汉语词库,是现代汉语语法分析的基本单位。所以,它们是“语言学的词”。“社会学的字”不是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语言学的词”才是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

3.3 在研究讨论什么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时,必须分清语言学的基本单位和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我们再来看前面所引的赵元任的话:

“‘字’这个名称……将和word这个词在英语中的角色相当。……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字’的结构特性与英语的word相同,甚至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

为什么他既说“字”和“word”相当,又说“字”和“word”的结构特性连近于相同也谈不上呢?我认为,“相当”是就其都是社会心理的基本单位来说的,“(字)它跟英文日常谈话所用的小单位word,具有完全一样的社会性特色”。“连相近也谈不上”是就其是否是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来说的,word是语言基本结构单位,“字”不是。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节奏给汉语裁定了这一样式。”

这也是说,中国人社会心理上的单位是“字”而不是“词”。他的下面一段话可以参看:

“社会学上的字跟语言学上的词,彼此不同。……不管咱们给造句学上的‘词’下的定义是怎么科学化,都改变不了一般中国老百姓对中国话里的小单位‘字’的概念。比方有人要问‘现在’这个造句词(syntactic word)是什么意思,他会说:‘“现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显然,他说的是在中国人的观念里,社会学的“字”比语言学的“词”重要。他绝不至于说,从语言学的观点来看,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不是“现在”,而是“现”和“在”这两个字。

《导论》从老百姓的用语习惯来论证“字”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说:

“要人家话说得慢一点,只能说‘请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绝不会是‘一个词一个词慢慢说’。这一点,无论是山村老妇,还是语言学的泰斗,都得这么说,概莫能外。” (P.12)

其实,这和赵元任说的:“‘现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是同一个道理,只能证明“字”是中国人熟悉的社会心理单位,不能证明“字”是现代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而且,要人家话说得慢一点,当然只能说“请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但对方同意了这个请求,是否真的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呢?比如下面一句话:

“一个蛐蛐儿在石头上趴着。”

甲说快了,乙听不清,要甲“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甲会怎样说呢?

他绝不会说:“一/个/蛐/蛐/儿/在/石/头/上/趴/着。”

而只会说:“一个/蛐蛐儿/在/石头上/趴着。”

可见,即使普通老百姓,说话也不会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他不懂什么是“词”,但自然会把一句话切分成若干不同的单位,而切出来的大体是词,而不是字。

所以,结论是:“字”是中国人熟悉的社会心理单位,而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是“词”而不是“字”。

当然,汉语中的“词”不是现成的,所以,要确定“词”会有很多困难。这个问题,下面还要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