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家绝艺录·老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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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鹏

封杰:大家好,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京剧大家绝艺录》,今天我们特意到银川,采访富连成社“元”字辈的刘元鹏老师,请他讲述、分析余派唱腔艺术。刘老师您好!余叔岩先生曾经留下十八张半唱片,非常著名,我想请您就其中几段著名的唱段,给我们来分析、讲解一下。

刘元鹏:我从小对余叔岩先生的唱腔就很崇拜。从我五岁的时候,就爱听余叔岩先生的,没人教我,就是从小听。后来进入富连成就深入进来了。作为老生唱段,我最崇拜、最感兴趣余叔岩先生的,关键是字正腔圆、吐字、发声、运气、节奏方面都非常讲究。我现在就把我的体会和心得介绍一下。

封杰:您先谈一谈《战樊城》好不好?

刘元鹏:我现在先唱《战樊城》,虽然是几段【原板】,但是质量特别高,每个字、每一个气口都很讲究。我现在唱一唱,这也是研究性质,我个人的体会并不一定很准确,大家可能各有各的体会。我把我的体会介绍出来,我唱一下。(唱)“兄长说话欠思论,休把今人比古人。文王被囚天注定,伯邑考焚身命里生成。既是平王加官赠,就该有圣旨到樊城。若是爹娘修书信,为什么有‘逃走’二字书后存?怕的是失足履陷阱,那时节插翅也难腾。我一心坐定樊城镇,愿做个不忠不孝人。”

封杰:好的,刘老师,您就这一段给我们分析分析其中的特色。

刘元鹏:我个人的领会,余叔岩先生的吐字、发声、运气、归韵,他每一个字、音都不放过,都特别讲究。一开头兄长说话,“兄长”,这个“兄”字,全没有了。字音“兄”,有鼻音,“兄长”,“长”字,这个讲究,长兄,悄悄没有了。先生质量高、讲究,我个人的领会就在这儿。你听这话是拼着音出来的,说字,讲究这个字头、字尾。当然,咱们呆板了不行,你开头作为基础,你没有这个基础,你就唱不出这个味来。太麻烦,你看这儿,他这个节奏上有衔接,这不存在了。这半音,要甩,这里面有两个小的搭落音,也叫“擞”。要两个擞,古人,比古人,也能过去,不是不行。所以说,相比之下,质量就不一样了,比古人,你看他拼这个音,特别讲究,我个人对这个《战樊城》特别崇拜,一点一滴没有放过,轻而易举地过去,没有。小擞,老生的这个,都在这儿。这个要绝对地松弛,要把弯全部转出来,没有这个东西了,那就一般化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含技量,咱们现在不都讲含金量,这我认为是含技量太高了!有喷口,这还是“分身”两字,分,分身,你哪里生成,“平王”的“平”字,转着出来的,平王加官,这点特别讲究。三个音,全没有了,加官,不存在这个了。细小的地方,讲的就是质量,一点一滴地凑起来是个质量。“加官,就该……”你看这节奏,实际是三个音连了,到樊城。为什么有“逃走”二字。“逃走”二字的“走”,逃走,走二字,那还是逃走二字,就不叫。逃走二字,在书后存,这个小,在书后存,怕的是,这儿有一个小疙瘩,这个现在咱们说,杨宝森先生把余先生发展了,这太多了,发展得特别好。

《龙凤呈祥》,刘元鹏饰乔玄

那时节,附带讲一点。咱们现在讲的是湖广音、中州韵,湖广音咱们京剧用的,广东、广西、湖南、湖北,中州韵,中州河南,中州人说话自然而然地带尖字。咱们京剧这个尖字的产生来源就是中州韵。他能分得清分两个“qiān”字,一个花钱的“钱”,一个前进的“前”。“花两毛钱买一包前进烟”,他就能给你分辨出来。为什么说这个?“那时节”,这“时节”就是尖字,现在不能绝对地太讲究,但也不能不讲究。要不讲究,把咱们京剧的东西都丢掉了,太讲究尖字,尤其是花脸不要太过。但是咱们能够讲究还要讲究,包括里面有很多的特殊的尖团字。比如说“墙壁”的“墙”,一般的墙不是墙吗?它是尖字。

小生他唱的红墙,现在很少讲这个了。知道这个墙字是尖字都很少,它叫特殊尖字。举一反三,还有剪刀的“剪”,再加上油煎的“煎”,等等。我就说最后这一段,这两样,第一样,完了,没规矩,没重音。字、气、劲最后你的字用好了,自然就产生味了,味就出来了。你的字没有用好,上哪找味去?专门找味,为找味而找味,那绝对是走弯路。

封杰:先生,这个《战樊城》还有一段著名的“一封书信”,您再给我们分析一下。

刘元鹏:余先生的东西特别讲究,首先一封书信,一般的一封,“一”,他还是拼着音。“一封信到樊城” ,他形成了他的规律。“到樊城”,匀匀的,到樊城,都有收音。“拆散我弟兄两离分”,这“兄”字还是拼着音的,拆散我弟兄,“两离分”,这后面“离”字的后音很重要。两离,杨先生对余先生这种唱法,这点也很重要,这点小音,这是“我”字。看过,这找味,这么一块,就完了。他有一个连带的关系,跟你完全铺垫好了,这个京剧艺术唱腔,这个琢磨起来,作为我来说,只能是有兴趣,还是一知半解,这里面学问特别大。我光知道余先生唱得好听,哪点好听?为什么好听?怎么才能产生好听?这是关键。

咱们现在就是不求甚解,嗓子,一拉腔,再一转弯,好下来了,行了。当初老先生要是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够有那么大的名气?所以说,这事要深究,要深研究,要研要究,究竟怎么回事,它里面有一定的道理。就是说过字的后音,你一般的,搁这儿了,“接过酒一樽”的“酒”,这是轻的,这个转的小弯,谭富英转得好。“我与兄长来践行。登山涉水多安稳,披星戴月奔都城。若是合家同欢庆,在爹娘台前问安宁。非是小弟不从命,为的是‘逃走’二字解不明。兄长饮干杯中酒” ,“杯”字的用法,“杯中酒”,“一路平安”,“平安”的“平”,平安,“早到京”。余先生这挺拔,他出了立音,一口气。

封杰:余先生对每一个字、每一个腔都不放过,都研究得很到位。

刘元鹏:一点一滴都到位,他不是偶然的,太好听,先唱着,哪点好听?为什么好听?怎么就好听了?

封杰:余先生的【快板】。

刘元鹏:“兄长上马两泪淋,叫人难舍又难分,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若是家门遭不幸,杀上天子五朝门。吉凶二字全未定,闷坐樊城等信音。”这里面【快板】一句一句,最要紧的就是最后,最后有一个节奏往前。“吉凶二字全未定,闷坐樊城等信音”的“等”字要抢,上去了,它这个气氛,关键就在闷坐樊城等信音,就跟《击鼓骂曹》“明日自有我的巧妙高” ,明日自有我的,吓唬人的。我的巧妙高。他要抢那块,“披星戴月奔都城。若是合家同欢庆,在爹娘台前问安宁” 。这个腔特别巧,一定要松弛,“问安宁”,“若是家门遭不幸,报仇之事有弟伍员。”“报仇之事”,“报仇”,他这“仇”字都有后音,“报仇之事有弟伍员”,这几个字,“有弟伍员”。“非是小弟不从命,为的是‘逃走’二字解不明。”“兄长饮干杯中酒”,如果是“兄长饮干杯中酒”,就没有那种味道了。

封杰:味道就没有了。

刘元鹏:“杯中”,他都包含着一个湖广音,南方人说话就是这样。咱们北方人就不这样,特别深奥。始终贯穿着这种精神,余先生研究得确实到位、到家!只能是理解一些皮毛,更深刻的意思咱们没理解。个人对这个崇拜,也爱好、欣赏,就是说一点一滴,“兄长”,“长”,他都有味,“兄长饮干”,“兄长饮干杯中酒,一路平安早到京”,气运得好,特别挺拔。

封杰:刘老师,您刚才给我们示范了【西皮】的唱段,下面您再给我们讲讲【二黄】的。

刘元鹏:余先生他的唱段艺术,形成了一种规律,不管哪个唱段一张口,往上走。就说“娘子不必”,娘子一张口,娘,娘子,这“子”字到位、到家,归韵,一点都不含糊。这个“京”字拿不准,这比正式的难,这个的余音,形成了余派的特色。你别看没有,你唱的没有,余先生,似有如无,这个小音最难学。他是螺旋形的,“人”字很明显,不像咱们北方,南方人的湖广音,说话就是“人”,他平常说话就是这样。京剧唱腔里面确实是始终贯穿着这个,听字,老生的用法,有喷字,“屠”字,这很明显的就是一个字头、字腹、字尾,讲的这个,这是我个人的一点体会。很明显,“赵屠”,特别明显,而“二家”,“二家”这个字,这也是很明显的一个字头、字腹、字尾的用法。如果说“二家”,就不存在所谓的字头,“二家”,啊,后面拼着音,“仇恨”,“我与那”这也很明显,南方人用语他的口音,公孙杵臼,把,这点我有一点体会,“把”字,这个口形,把,把,口形放松。“亲生”的“生”字到位,这个“舍子”的“舍”字,这点是我特别对这个忠良后的衔接,忠良,就这一点,特深刻。没有这个,“忠良的后”,搭救忠良的后。说到这一点就掌握劲字,所谓咱们提溜劲,这个劲大了不行,他不是那个音,不是正式音。小了没有理会到,难就难在这个劲,气、劲、味、字,“忠良的后”,“老天爷不绝我的后代根”,嗓子眼不松是绝对不行。唱不出来老天爷不绝我的后代根,这在气。后劲完了必须要透气,这个气的运用难懂,其实余先生特讲究。后代就坏了,没有节奏感,气口轻、重,这没有体现出来老天爷不绝我的后代,后代。这里面有抽泣,加“后”字捎带抽,后代根不一样了,就失掉了本身的韵味。音和韵都有,往起扬,这是余先生的特色,他的声音往上扬。“来年必定降麒麟”后音,“麒麟”这个“麟”的脑后音,共鸣音,“千言万语”,这里面牵扯到一个尖字,一定要知道,用得太过了,难听。但是没有也不行,京剧本身就有这特点,千言万语,这个“语”字,牵扯到口形。大了不行,没有不行,后音,要不说余先生,感觉就像云遮月似的,他老有后音存在。这个“他”字,很明显的字头、字腹、字尾,“他不肯”难字,把这预期就出来了。“无奈何”无奈何的这个意思,“无奈何,我只得说”,该简单的就简化,该重点唱的是重点,有轻有重,完全死板了,那就不必要。

封杰:老师,接下来就该是脍炙人口的“白虎大堂”了,给我们分析一下这段唱腔。

刘元鹏:余先生的特点张口就上扬,没有说平平淡淡、拖拖拉拉的,没有。这个“虎”字必须要闷一闷,这小擞来得要适当,不能慢。特别强调这个“虎”字,“虎”,没劲了。换气,这气得应用,节奏也就在这儿了。始终在上面飘着,后面一甩就过去了,那就坏了,太死板了。“了”,这个多明显的拼着,“奉了”,这纯粹是湖广音,“奉了”,他就并嘴音,脑后音,共鸣。这个戏是这样,尤其是《战太平》,他都利用这个,嗓子也在那儿了。运用得恰当,跟这个道理是一样的,他的风格是统一的。接下来就是【回龙】,【回龙】也确实有难度。他这个“命”的拖腔拖到最后必须要加快,全完了。综合性的艺术,京剧这个特点,他这个声音结合锣鼓点,有长有短,你这个声音跟这个锣鼓点产生矛盾了,就不是味了。没法下,锣鼓,这个气氛、情绪全在这儿。

封杰:全出来了。

刘元鹏:差一点也不行,所以说余先生和杭子和、李佩卿三绝,要怎么说是艺术,研究透了。“我与他人定巧计,到如今连累他受苦刑,开言便把公孙兄问,小弟言来你是听。你若是再三的不肯招认,大人的王法不徇情。手持皮鞭将你打,你且莫要胡言攀扯我好人。”这“兄”字,再三的不肯招认。他这个字音都是往上飘的,“招认”,“大人的王法”,“手持皮鞭”,就差你,你你,“胡言”。“胡言”的“言”字就节奏,稍微一长就没法下。“胡言,没法上了。胡言,攀扯我好人。”

封杰:先生,咱们京胡讲究这个伴奏,余先生那三位琴师,他们跟余先生的唱是怎么配合的?

刘元鹏:京剧不光是余先生,你看,余先生和打鼓的杭子和、李佩卿,三位一体,唱腔就像围着转,这个围着转,就像猫追耗子,然后裹在一起,给人一种连贯性。但是他有切,也有很明显的,后来发展的杨宝忠和杨宝森配合的,特明显,要没有杨先生这个衬托,杨宝森的唱腔减轻了一大半,我感觉就是这样。

封杰:那给我们举几个余派的唱腔例子。

刘元鹏:咱们就说《状元谱》:“张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陈伯愚年半百无有根苗。为儿女我也曾朝山拜庙,为儿女我也曾铺路修桥。怕将来老天爷无有果报,眼睁睁有何人去把纸烧。”接下来的,“路”字下面的垫,他垫点的“女”字没落音,这是一股子,衬托不出来了他这个节奏感。

封杰:这个力度也出来。

刘元鹏:“修桥”、“老天爷”严丝合缝,“无有”还是这个特色,“曾”字还没完全出来,这过门先裹着了,就差一块。“有何人”的“何”字,有何人。

封杰:对京剧的传承也是有益的,刚才您示范【西皮】和【二黄】,里面有很多很细腻的地方。这个擞音,这个音怎么训练出来?

刘元鹏:一定要求松弛,都在里面。但是老生的特色,一听,我有言来。我有,这个音对着,这要长期的训练,自己找,像我们小时候就找,一边找一边先生教,我那个老师也是余派,刘盛通先生,他比较新,天长日久以后一点点习惯了就好了。但是主观上有意识地去找。

封杰:余先生还有一些小疙瘩腔,也是很好听的。

刘元鹏:是的,小疙瘩也是比较多的。咱们刚才说的,里面都包含着,都在里面,关键是练,没事你就得有这个。自己就得琢磨这个,搭着音,小擞,老生离不开。还有就是我刚才说的喷口,没有这喷口听着不好听。

封杰:这都是多年练习的结果。

刘元鹏:对,练习的结果。先生教你,你自己体会,自己领会,这都很重要,这就靠主观努力。你主观上没有这要求和兴趣,忽略了,一带而过,什么时候都达不到。

封杰:刘元鹏先生为我们讲解、示范了余叔岩先生的十八张半唱片中,【西皮】和【二黄】唱段,好的,刘老师,谢谢您。

刘元鹏:您太客气了,我这也就是一点体会,不能作为标准,正确不正确我也不知道。不管是正确不正确,这是我个人的一点体会。

封杰:好的,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