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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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x12 枪炮玫瑰

座椅固定在舰桥舱内的立体圆环之上,是360°全方位可移动的。克里斯蒂安刚坐上去不久,飞船的座椅便带着他的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港口操作人员松开了固定摇滚巨星号的碰锁,引擎点火,在一阵强劲的推背感之中,抗凝血剂和抗压剂顺着扶手上的多功能腕轮注入K的体内。

克里斯蒂安的精神随之一振,一种微妙的疼痛在他的血管内蔓延,像无数根绵密的银针。在高速推进带来的推背感中,飞船离开了月球穹顶的覆盖范围,并改用0.4G的加速度朝着火星驶去。

进入外太空之后,向后倒下的椅子回正,克里斯蒂安离开座椅,双腿踩在甲板之上,感觉有些不真实。

“我困了,想睡一觉。”蒂芙尼解开尼龙搭扣,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来吗?”

“也好,”克里斯蒂安无可不无可地说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火星?”

“三天左右。”

女孩打着呵欠爬下绝缘单梯,克里斯蒂安紧随其后,两人来到飞船休息舱,这儿的灯光比其他处略显黯淡一些,晦暗的光线像催眠的歌谣,有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太空旅行带来的疲惫感渐渐泛上心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躺在还算舒适的记忆海绵之上,很快就陷入各自独立的睡眠。

…………

…………

蒂芙尼·陈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她是在睡梦之中被一阵忽如其来的哭泣声惊醒的。

意识清醒,回归现实,蒂芙尼揉了揉眉心,可那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从梦中来到了现实,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下了床,拖着尚未完全清醒的身体,循着哭泣声在休息舱的盥洗室里找到了克里斯蒂安。门扉半掩,当女孩推开金属门板的时候,他正蹲坐在马桶上抱头哭泣,像一个悲伤过度的孩子。

“K,怎么了?”蒂芙尼打量了一眼盥洗室,几枚粉红色药片散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其中一枚药片,眼球中的光学扫描仪很快就检测出了药片的类型。

“安眠酮?你睡不着吗?”蒂芙尼皱起眉头。

“药,我之前的药被我弄丢了……”克里斯蒂安眼神迷离,声音有些颤抖,“我……睡不着……去医疗保健室却拿了这个……”

蒂芙尼的眉头越锁越紧,她离开休息舱,跑到医疗保健室,这才发现原本上了电子锁的药柜被人打开,镇静剂和兴奋剂散落一地,现场凌乱得像是凶案现场。

“摇滚巨星,”蒂芙尼忽然出声说道,“药柜为什么没上锁?”

“K破解了药柜的电子锁,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医疗保健室的灯光闪烁三次,人工智能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内响起。

“为什么不提醒我?”蒂芙尼满是不悦地质问道。

“你将飞船的一半所有权限授予K,你们都是这艘船的船长。”摇滚巨星以一种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根据公民隐私保护法,我不能私自向你报告他的行踪,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以后发生了这种事记得提醒我,我会让他同意这部分隐私协议。”蒂芙尼一边搜寻药柜,一边说道,“别再给他安眠酮,这玩意儿对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明白,”室内灯光黯淡,片刻后再度亮起,“还有一件事,蒂芙尼,K当时的生理监测数据很奇怪,他的脑电波图表现得很诡异。”

“那家伙有轻微抑郁,很正常。”蒂芙尼耸了耸肩,她从散乱的药瓶中找到了抗抑郁药物,便不再搭理飞船的人工智能,转身回到休息舱。

克里斯蒂安就着一杯温开水吞下了六角螺母形状的抗抑郁药片,在药物的生理作用之下,他的情绪渐渐趋于稳定,无缘无故汹涌而出的泪水像干涸的清泉,不再他的脸颊上流淌。

“植入物过多的坏处,不是吗?”蒂芙尼摸着K的脸庞,幽幽说道,“一开始就说过,你体内的植入物这么多,没成为赛博精神病患已是万幸。”

“好与坏都是相对的,轻微抑郁换来更高的生存可能性,不算太坏。”克里斯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去,“我已经习惯了,在四下无人的深夜独自醒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哭泣,害怕一切不成真。”

“饿了?”蒂芙尼看了一眼小臂上的微型显示屏,轻声问道,“吃点东西吧?”

“也好,都有些什么?”克里斯蒂安站起身子,安眠酮的残留药力令他的四肢有些发软。

“很多,”蒂芙尼拍了拍手,大声说道,“摇滚巨星,让大厨打印一份披萨,记得把食物加热。”

“收到。”飞船人工智能的声音在舰桥室内响起,悦耳且柔和的机械嗓音中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蒂芙尼·陈带着克里斯蒂安来到飞船餐厅,他们坐在光滑平整的银白色金属桌前,大厨型号的家务机器人为两人奉上一大块玛格丽特披萨,还有K先前买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

“先生,女士,”大厨机器人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祝用餐愉快。”

用来喝酒的杯子由聚碳酸酯材料制成,琥珀色的酒液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入杯中,白色半透明的冰块在飞船的蓝白色灯光和威士忌的双重渲染下泛出一抹神秘的黑紫。克里斯蒂安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在太空,人类的嗅觉和味觉不会像在地球上一样灵敏,因此港口酒吧卖的酒水大多都调制了更加强劲的花香和果香。

“陈,有件事,睡不着的时候我在想一件事。”K放下酒杯,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还记得迪迪吗?我和你提起过的,小时候养的那条狗。”

“嗯哼,记得。”

“我的脊椎内有一块罕见的人工智能芯片,可以辅助我事先快速骇入。”克里斯蒂安伸手摸了摸后背,缓缓说道,“这是它留给我的礼物,在它死去的那一年,我在它的项圈里找到了这块人工智能芯片。”

“辅助骇入的芯片?这玩意儿可贵得很,你小时候碰到的那只狗怕是不简单。”蒂芙尼同样小抿了一口威士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一年经济很不景气,你的母亲杀了它。”

“迪迪,那只狗,那只小狗死在我十二岁那一年。”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浑圆一体的冰球,“迪迪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玩伴,可是,有件事我对你撒了谎。”

“什么?”她略带疑惑地看着克里斯蒂安。

“杀了迪迪的不是我的母亲,杀了它的是我。”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嘴角露出的微笑介于滑稽与苦涩之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那一年,日子的确不太好过,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母亲卧床不起,动手的是我。”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抓了一大片披萨狠狠咬了一口,“我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狗,它总是很懂得怎么逗我开心。为了生活也为了自己,是我宰了它,可我甚至已经记不起它的样子,就好像我那虚伪的悲伤自欺欺人,从不存在。”

蒂芙尼为他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她将酒杯推到K的面前,既不太明白他的悲伤从何而来,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K,说句实在话,我不太明白,像你这样的家伙,既然没有太多感情,又为何会这么在意一只死去的狗?”蒂芙尼犹豫片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活的动物当然很珍贵,但你那只狗十有八九只是复制出来的基因生物,即使再重要,也不过是一只狗,更何况还是一只人造的狗。”

“也许只是因为迪迪是我过去生活中的唯一美好,而我亲自扼杀了这种美好。”克里斯蒂安再度举杯一饮而尽,“对人的无情并不代表我就不热爱生命,事实上,我觉得人类意识的诞生是一个伟大却可悲的错误,我们一直试图摆脱动物本能,却忘了人性的部分源于兽性。”

“怎么说?”蒂芙尼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知道普世公司是怎么定义人类和复制人的意识的吗?大脑中存在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是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这就是公司下的定义。”克里斯蒂安垂头丧气,似乎还未从那种轻微抑郁的状态中彻底摆脱出来。

他撕下一小块玛格丽特披萨,将其放在宽敞的金属桌面上,接着比划手势解释道:“你想啊,宇宙这么大,大到有些不真实,一整个太阳系加起来也不及参宿四燃烧的一片耀斑。在偌大的虚空中,地球是当今唯一已知的生命星球,而人类起源于这颗蔚蓝星球,只是万千物种微不足道的一种。”

“这么多的物种,千奇百怪的生物,却只有人类具备了自我认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行动的肉体只是宇宙诞生之初的一片星尘,而我们的意识诞生全凭侥幸,就像一个美丽的误会,超脱事物发展路线的意味。可问题是,我们对自我的认知太多,甚至已经开始侵蚀现实世界。从生命的内涵上来看,我们是不该存在的生物,你是‘蒂芙尼·陈’,我是‘克里斯蒂安·基勒’,我们都被‘名字赋予的概念’和‘我们有自我意识’等诸如此类的可笑幻觉劫持并奴役,甚至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无法好好分辨。”

“人类的意识让我们相信自己是某个人,并因此衍生出一系列的欲求不满和邪恶动机。人生就像一场好不到哪去的沉浸式全息体验,一种神经官能和感官体验的完美结合。可实际上呢,我们谁也不是,我们只是一具具携带思想的肉身,甚至不比追逐蝴蝶的野猫来得真实。”

克里斯蒂安放下酒杯,在倾吐了内心积压的情绪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人类的动机千奇百怪,人活着是一种本能,可人要活得更好却是一种动力。绝大部分人总有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们努力生活的证据,可K不一样,他没有活得更好的动机,他只是凭借着更好的本能去生存。

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如果不是缺乏自杀的勇气,克里斯蒂安也许早就在黑暗的深渊中自我毁灭,生命和死亡一样不过是一场荒诞怪异的幻觉。

人类的生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可言,人的一生最早始于受精卵在温暖子宫中的孕育,并作为一个哭泣的婴儿呱呱坠地。人类长大,人类度过幼稚的童年、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和每一个充满幻想的日日夜夜,在这之后,人们会进入工作,结婚生子,为了养家糊口工作得更加勤劳,像一只早已灭绝的蜜蜂,像一台停不下来脚步的机器。在这一切的最后,人类会死去,不管身边是子女成群还是鳏寡孤独,所有人在离去的时候都得独自一人走进那深沉的不可知的黑暗,就连自我是否能意识到“自我”这一概念都是个可笑的未知数。

对于K来说,那才是真实,而不是幻觉。人生不是逆旅,只是一场慢性死亡,人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点一滴死去,也许他成为一名雇佣兵或者杀手,追寻的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自我毁灭

“加缪有一本书叫做《局外人》,我以为你是存在主义,没想到你更糟,你是虚无主义者。”蒂芙尼不置可否地说道,“K,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是个偏执狂,你太固执。”

蒂芙尼给出自己的看法之后便彻底没了与K争论的心思。她陪着他,不说话,只是将瓶中的烈酒一点一滴饮尽,将电子显示屏上深邃的宇宙风景一点一滴看尽。

两人都在沉默,时间流逝,飞船的餐厅内放着Daft Punk的《Instant Crush》,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乐符在空气中的流动声,歌曲MV带来的全息画面宛如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坚定的锡兵》。

在Julian Casablancas的嗓音中,飞船行至半程,核聚变引擎骤然熄火,失去了加速度提供的重力,酒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还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所有可移动的东西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一切炽热或冰冷的物体漂浮至半空之中,像枕头大战中飘飞的棉絮。

在空灵飘逸的零重力环境之下,残余的那么点威士忌漂浮于空,凝聚成一颗精致可爱的琥珀色水球。克里斯蒂安在墙壁上轻轻一蹬,身体像大鸟那般掠过尊尼获加酒瓶。他拈过那枚威士忌酒液,投进自己嘴中,女孩那娇嫩如玫瑰花瓣的红唇堵了上来,酒精和荷尔蒙在同一时间冲击着他的神经。

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中,克里斯蒂安方向感全无,就连上下左右的空间感也丧失。他下意识打开了磁力靴的吸附装置,抱着蒂芙尼稳稳站在了飞船餐厅的地面。

飞船在漆黑的真空中飞行,引擎熄灭之后,液体燃料通过加热空气并使其沿喷口高速喷出从而推动着摇滚巨星号在近乎无阻力的太空环境中掉头。最终,飞船掉转180°,底部引擎对准目的地,在短暂的延迟之后,核聚变引擎再次喷射出幽蓝色的火焰,摇滚巨星号开始减速,惯性却带着飞船继续朝着火星驶去。

在引擎重新点火,并继续以0.4G的加速度反向推进之时,飞船内部的重力再度恢复,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拥的身躯晃了一下,可随之而起的冲动却像风中摇曳的火焰,倔强却不肯熄。

又是一场无边的幻梦和美妙的感官体验降临,人类,分明孤独得要命,也要假装若无其事,在肉体的欢愉和纷杂的红尘中寻求自身的定义。

…………

…………

火星,绯冷城。

这里是太阳系的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人口数量最多、穹顶覆盖范围最广、科技最发达的殖民星球,没有之一。

摇滚巨星号按照预期的时间点抵达火星,在穿过穹顶之前,透过舷窗,克里斯蒂安看见了那别具一格的橙红色天空,由于大气层相对稀薄的缘故,他甚至能在天空中看到远方的地球,那是一个淡蓝色的圆点。火星的大气中尘埃颗粒较多也较大,因此光波的散射和地球的瑞利散射截然不同,在白天,火星的天空是红色的,而到了黄昏日落之时,天空反倒成了蓝色。

从飞船上自上向下望去,在火星表面,人类架设了一条横跨整颗火星的封闭管道,管道内是密密麻麻的通电线圈,人造磁场由此而覆盖整颗星球。这是“星球改造计划”的一部分,由于火星没有磁场,人类便制造出磁场。(人造磁场可以帮助火星削弱太阳风的影响,火星上也因此存在极光。)

除此之外,火星的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为了满足人类的生活需要,火星的穹顶还搭载了人工重力场系统,使其星球地表重力达至1个G。在公元2099年,大统一理论已经建立,只是由于目前的应用技术的不完善,政府出于成本和体积考虑,并未实际推广。就重力技术应用方面而言,人工重力场只出现在普世公司开发的火星穹顶系统之中。

除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之外,火星几乎可以说是全太阳系最繁华最先进的殖民星球。不单单是R.E.D.和各种政府机构及企业,就连普世公司的总部也坐落于此。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火星居民所享受到的技术待遇远胜于其他殖民星球,在这儿,最新一代的穹顶系统可以根据人类作息规律调节出相应颜色的虚拟天空。

在白天,绯冷城的天空可以是一片湛蓝,洁白绵软的云朵像棉花一般轻柔,明媚的阳光有时候会为云层边缘镶上一层金边,温柔却不炽热的光线伴随着阵阵微风显得格外喜人。在虚拟的天空之下,一切美好得就像工业时代未曾到来之前的地球。

而到了夜晚,火星的穹顶则投影出漫天繁星璀璨的壮美画面。在那片深邃静美的星空中,人类可以看到万千繁星点缀苍穹,在一片漆黑中明灭不定,像深夜海面上反射着的细碎月光。按照地球上的历法来算,每年的一月一日不仅是新一年的伊始,更是火星上赫赫有名的星座节庆日。

在那一天,普世公司的穹顶系统会将夜空中的繁星连点成线,原本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的星座图案也会随之浮现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就像一幅幅精美的刺绣纹在幕布之上。每到那一天,人们会集中起来,自发组织一场狂欢节游行,家家户户都会穿上各自最喜欢的衣裳凑到大街之上,而商店和网上商场也会提供各式各样的折扣,以供人们尽情消费。

如果说,月球上的睦月城是殖民星球的负面代表,那么火星的绯冷城就是睦月城的反义词。因公司总部的存在,这儿是仅次于地球之外最美的地方,也是商业、金融、科学、文化和艺术中心。

在这里,多的是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也不乏身着旗袍或和服的妙龄女子。路人行色匆匆,挥洒汗水,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背或是脚踝纹着发着微光的全息纹身,像是某种新潮的后人类主义文化。

摇滚巨星号停靠在绯冷城的港口,克里斯蒂安靠在舷窗上望了一眼外面的风景,却没直接下船。

蒂芙尼带着他来到了飞船最底层的货舱,那儿停放着一辆线条凌厉冷峻的飞旋车,同样是黑色主调并辅以红色线条点缀,飞车侧面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写着“枪炮玫瑰”和“GUNS&ROSES”,黑色哑光的车身深沉得像神话中的黑色渡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