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x15 深网
晚会如期举行,却不是以克里斯蒂安预料的那种方式。
在一开始的时候,蒂芙尼把他推到人群面前,同一个戴单片墨镜的威严男人站在一起。那个家伙的左手是一支强劲有力的金属机械臂,光秃秃的,不曾裹上任何一片人皮,黄铜色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黄金般的光芒。克里斯蒂安和这个看似局长的大人物站在人群面前,百来道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被人注视的感觉令他颇感不适。
那名看不出年纪的威严男人自称弗雷德·怀特,他向余下的人们介绍克里斯蒂安。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穿着同样功能款式的黑色长风衣,只余下小部分气度雍容的上位者嘴角噙笑,穿着标准的西装站在更远处彼此交谈着,时不时往人群中心投去矜持骄傲却又彬彬有礼的一眼。
K不喜欢被人注视,更不喜欢被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但他有自己应对的方法。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低垂的眼睑中有明亮的数据流滑过,体内那部分用来辅助骇人的人工智能ECHO总会告诉他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传统的黑客技术是指利用系统和网络的缺陷和漏洞进行攻击与突破,而社会工程学骇入的不是终端和网络,而是人类的内心。这是一种通过人际交流的方式获得信息的非技术渗透手段,克里斯蒂安不擅长,但ECHO却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姿态动作去分析,并像一个优秀的侦探一样辨别人心,因为人心才是系统最大的漏洞
K自然没想着去侵入这些晚会人士的心灵,只是借助一点社会工程学手段并托ECHO的福,他给在场不少同事留下不算太差的印象。虽然在这段时间,他强挤出的完美微笑略显僵硬,甚至他的本人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段不甚美好的时光,但热衷于交际的人们却也不会太在意这一点。
万事开头难,在度过了一开始的这段艰难时光之后,K就轻松多了。诚然,这场晚会是以欢迎他的名义举办,但人们在开场之后很快就又将他遗忘。那些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家伙们,有的毕恭毕敬坐在卡座里,有的端着红酒杯腆着脸往黑色西服的大人物身边凑,还有的在中央舞池里跳着一段淋漓尽致的双人探戈。
蒂芙尼被几位男士邀请进了舞池,克里斯蒂安把自己丢在最偏僻的角落,缩在黑暗中独自抿完一杯又一杯的苹果白兰地。
他乐于享受这种不被注视、不被搭理的孤独,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发自身心的如释重负。可卸掉那块积压在心的石头之后,他并不感到轻松。
K坐在最角落的卡座,这儿阴暗得连温暖的吊灯光线都懒得光顾。他看着人们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他们互相问候着,觥筹交错,举杯畅饮,恨不得让酒精凝聚而成的天使麻痹自己,并借着这种醉醺醺的迟钝感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
人在酒后更容易称兄道弟,这是很多晚会供酒的原因,酒场就是职场,酒场就是战场,酒场就是生意场。可K不一样,他在角落寂寞独酌,他喝越多,就越感到那种发自内心的疏离,就好像酒精在他和世界之间筑起一面半透明的玻璃墙,他在隔着玻璃看世界。
又来了,又来了……
克里斯蒂安看着人们虚情假意、阿谀奉承的面容,一种抑郁痛苦的厌世感从他胃袋中升腾而起,令他作呕。一切仿佛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母亲的葬礼,这儿的人和那儿的人几乎融为一体。
人类没什么不同,他想,大人物、小人物,活在这世界上就得学会说假话、露假笑,从不能真实地向外界表达自己。
面具,都是面具,人们躲在礼貌的面具后生存……
疏离感和厌世感令K没来由有些讨厌自己,他讨厌自己、讨厌人群、讨厌世界、讨厌一切,抑郁突如其来,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厌恶的,万物像是堕落的泥沼,腥臭腐败且黏糊糊的,令人想吐。
克里斯蒂安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抗抑郁药物,六角螺母形状的药片在他的口里被嚼碎,混着口水咽了下去,唇齿间只留下淡淡的苦涩。
抗抑郁药不是兴奋剂,细胞不会雀跃,血液不会沸腾,但克里斯蒂安还是感觉好多了。期间有几个外表年轻漂亮的女士有意经过他身边,并投出暗示的目光,希望K能尽绅士之职邀请佳人共舞一曲,可他权当全没看到,只是津津有味地吃着侍者端来的晚会特供海鲜。
他没来由对那些整容手术雕琢出来的美丽脸庞感到厌倦,所有人都美得千篇一律,符合当下最流行的审美,却又令K说不出美在哪里。很快,在场的女士们便对闷葫芦似的克里斯蒂安失去了兴趣,她们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温文尔雅的绅士身上。
在吃下桌上最后一盘刺身之后,克里斯蒂安走到了二楼的阳台。这儿没有那些恼人的家伙,新鲜的空气令他精神陡然一振,浑浊的酒味和人的气味在这一刻迅速离他远去,世界美好得像是个冷酷仙境。
在阳台上,克里斯蒂安身边摆着一架装模作样的天文望远镜,人们可以用它来看穹顶构建的虚假星空。他倚在栏杆上,底下是一楼的游泳池,年轻漂亮的男女复制人在泳池中嬉戏玩耍,竭力为晚会营造出一种快活无忧的热闹气氛。
“K,这个给你。”蒂芙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身,一块黑色的微小物品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他砸来。
克里斯蒂安伸手抓住它,他摊开手掌,一块黑色镶金的芯片静静躺在他的手中,上面还印着“R.E.D.”三个字母。
“这是什么?”
“一次性学习芯片,内容是一种综合格斗术,由咏春、寸拳、截拳道、太极、泰拳、散打、空手道、巴西柔术杂糅精炼而成,这是由月光莫妮卡经过一系列复杂推算才孕育出来的R.E.D.格斗术,你插进耳后插槽,睡一觉起来再拔掉就可以了。”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他将那块黑金色芯片按进右耳耳后的芯片插槽,一股电流感顺着他的耳侧朝着全身蔓延,格斗技能的灌入就像一枚种子一样种进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四肢百骸,只待一夜睡眠之后,便能发芽生长,彻底在他体内扎根。
“感觉怎么样?”蒂芙尼走到栏杆边,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还不赖,毕竟一下子省去了许多时间。”克里斯蒂安耸耸肩,问道,“那个弗雷德·怀特先生就是R.E.D.的局长?”
蒂芙尼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确切地来说,他只是R.E.D.的副局长。”
“那么谁才是局长?”
“局长你见过的,早在白天的时候。”蒂芙尼慢悠悠地说道,“月光莫妮卡,人工智能,就是我们的局长。”
“人工智能当局长?”克里斯蒂安诧异地看了蒂芙尼一眼。
“嗯,月光莫妮卡是红皇后的分支,而红皇后是普世公司的中枢人工智能,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AI。”蒂芙尼解释道,“不过月光莫妮卡并不管理事物,只负责图灵测试,更像是名义上的局长,实际上的行政管理、人员调剂、任务分配则统统由弗雷德·怀特处理。”
“这还真是有意思。”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你今晚表现得还不错。”蒂芙尼瞥了他一眼,嘴里蹦出的话语像是在夸奖小孩,“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这场晚会可是为你举办的。”
“并不,这场晚会就算是《闻香识女人》,我也不是阿尔·帕西诺。”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知道的,因为我的母亲,我讨厌跳舞,任何形式的舞。”
“对不起,是我忘了这一点。”蒂芙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略带歉意。
K轻轻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看着底下绯冷城的一角,远处的霓虹灯光氤氲着,像颜料蒸发成了彩色的烟雾,整座城市笼罩在光怪陆离之下,头顶是群星闪耀的夜空。
“陈,歌德曾将星空和道德律视为人类最需崇敬的两件事物,可现在,连星空都是虚假,人类和他们的道德还会是真实的吗?”克里斯蒂安打了个呵欠,恹恹说道,“我无法待在人多的地方,一看到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们举着火星种植园生产的佳酿觥筹交错,我就觉得在与人相处的这一段时间,作为一个人我是死去的,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怎么说?”蒂芙尼将望远镜对准K的面容。
“作为一个人,我没办法忍受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想啊,人生就像一艘流浪的小船,不知何时就会被滔天的巨浪淹没。我对世界失望透顶,也对生命充满绝望,但这失望和绝望只是表面的失绝。本质上失望、绝望与希望也无差异,组成它们的终究是我们大脑中的情感分子,归根结底都是我的情感思想的外在表现,而区分它们的是我时下快乐与否。正是因为人生漂浮不定,像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死去,我才愈发地质疑生存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我活着,却只是本能地活,像动物那样生存,是丝毫都不甘愿做自己厌恶的事的。”
蒂芙尼“嗯”了一声,试图从天文望远镜中看到K的脸庞,可她却从中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苍白肉色,就像无限放大的马赛克斑点,没有意义。
K没有理她,继续说道:“你看,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却同属于一个种族,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所谓的光明前途,逼着自己戴上了形形色色的面具,可谁知道呢?在那微笑的假面藏着怎样恶毒龌龊的用心。我想,他们是失去自我的,正直漂亮的肉体却装着一副空洞乏味的灵魂。我不希望与他们接触,只是不想给自己任何一丝被世俗同化的机会,我不擅长也不愿意在光明正大的社交场合嘴巴开合,说一些自己都忍受不了的无意义的客套寒暄。一旦我不遵循内心的想法,逼着自己融入人群,那么与人群共处的那几个小时,我是什么都没法获得的。我既不愿巴结大人物谋取似锦前程,也不愿通过欺压弱小者彰显自己的超然,那么我要干嘛呢?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作为人,我浪费了几小时,却什么都无法攫取,那么在这一段时间我就是死的,作为人是死的,只是作为行尸走肉活着。”
“可是啊,K,可是人无法不与别人交流活下去的,人活着是必须接触外界的。”蒂芙尼嘟囔着移开眼睛,盯着他的脸庞,心里想着的却是望远镜中看到的那片模糊色彩究竟属于K脸上的哪一部分,“你要活得好,就总得做出些改变,不能总是悲观厌世吧?”
“有什么意义呢?亲爱的陈,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人际交往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窒息感,为取悦对方而掩盖自己,何必呢?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人们心里总想着痛痛快快对他说‘去你妈的’,可往往这么说的人都会被大众孤立,所以没人敢直接这么做。”克里斯蒂安眼神微醺,带着几分酒意说道,“我知道,这样的我当然另类,但我觉得,这样的我很好,至少我是不受控制不受影响地存在着。你知道吗?大灾变之前的地球上存在一种叫树懒的动物,它们懒散而颓丧,厌倦除了进食、睡觉、交配之外的一切事情。这就是我的理想,我渴望做一只树懒,人是一个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
他略作停顿,比划着手势说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或许愤世嫉俗,但保罗·鲍尔斯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意识到人生虚无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实地活着。世界的运转固有其原理,有人纵情声色,有人纸醉金迷,有人穷困潦倒,有人垂垂朽矣,但这一切都不曾有意义,正如组成万物的细微粒子本身也不存在任何意义。人生百态皆是常态,人类的狂欢与动物的媾和没有任何差别,区分我们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虚无”
“嗯,大概能明白,你在贬低自我的道路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管别怕,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言论,就算你说人类就应该手牵手一起坐等世界灭亡,我也不觉得奇怪。”
蒂芙尼从望远镜中望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单调色彩,她知道这部分一定属于K的头发。
于是,她微笑,然后挪开眼睛,将目光投射在克里斯蒂安的平静面容之上。
晚会现场有全息音乐家正在弹奏乔治·温斯顿改编的《帕卡贝尔的卡农变奏曲》,她看着他,在那清冷的白色发丝之下是一双迷惘孤独的眼睛,就像他漠然不动的外表之下住着一只受伤的野兽。
“树懒先生,K,”她说,“想不想找个地方睡觉?”
K愣了一下,反问道:“好得很,有地方?”
“三楼有很多房间,是咱们今晚睡觉的地方。”女孩伸出手,发出了邀约。
…………
…………
第二天一早,克里斯蒂安从睡梦之中醒来,感觉身体温暖而干燥。
他睁开眼,这是一间装饰典雅的豪华卧室,传统木质结构和现代艺术品相结合,营造出了一种低调内奢的迷醉感。暖洋洋的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入室内,那是他感觉温暖的来源,白色的轻纱窗帘随风摇曳,扬起的帘角朦朦胧胧,模糊了窗边那道婀娜的背影。
蒂芙尼披着一件宽松的浴袍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持终端在她的操作下闪闪发亮,投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影。
K拒绝了暖床的挽留,他从床上坐起来,温暖绵柔的天鹅绒毛毯顺着他的胸膛滑下。他赤着身子进了盥洗室洗漱,拔掉那块一次性学习芯片,随后走到蒂芙尼身后,看着那一道道变幻不定的光影凝聚成一幅幅不断切换的全息界面。
“这是什么?”他将双手撑在桌上,脸颊贴住她的侧脸。
“月光莫妮卡构建的深网搜索引擎,可以从网站和数据库中调取很多隐秘的资料。”蒂芙尼解释道,“我在帮你查流浪者号,事实上,这艘太空垃圾拖船现在就停留在火星,按照航线下一个目的地正是金星,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有效的信息,只是中间更换过一次飞船停泊金星的港口。飞船是注册在一家商业性质的垃圾运输公司旗下,如果要偷运点东西,任何人多付点钱都有可能。”
“有意思,不过没关系,”克里斯蒂安伸手划动界面,调出太阳系全息地图,“这里,金星哥伦比亚,能查得到伊丽莎白卡特尔的所有成员?”
“没问题,只是数据量很庞大,你恐怕有几千页的人员名单要看。”蒂芙尼的双手往两侧一抹,将全息地图中的金星放大,“搜索助手,把伊丽莎白集团的人员名单调出来。”
蒂芙尼的声音刚落,全息界面便在一阵闪烁之中扭曲成一个正处于加载状态的进度条,搜索助手那泛着古怪腔调的电子合成声在空气中响起。
“检测到登记在案的劳动合同,检测到登记在案的医社保账号,检测到普世银行的工资代发渠道,检测到2098年6月份的金星人口统计表格……”
“正在挖掘深层数据,图形显示界面构建中……”
深网搜索引擎在这一刻全面苏醒,月光莫妮卡编译的搜索范围就像一张覆盖全太阳系的大网,背后连通的技术支持源自普世公司的红皇后。无形的触手从火星郊外的比弗利山庄上伸出,朝着漆黑的宇宙和寒冷的真空蔓延,直至最终触及太阳系每一个有人类生存的角落,将那些未被链接、被限制访问和脚本化的内容抓取出来。
关于伊丽莎白卡特尔的一切,包括人类管理层和底层复制人员工的所有相关数据,都在这一刻纷纷涌入全息投影下的立体图形界面。除了个人重要数据打上马赛克或者放空之外,几乎所有有关人员的基本资料都暴露在K的眼前一览无余。
“K,这么多资料,几千页,你要怎么查?”蒂芙尼皱起眉头,那密密麻麻的数据冲击着她的视神经,看得她头晕目眩。
“很简单,搜索助手,”克里斯蒂安命令道,“过滤掉底层人员,把那些和4月17日有关的家伙筛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