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忒休斯之船
他站在舷窗前,外部监视器传输进来的画面映射到屏幕之上,那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表面覆盖着一缕缕白色的丝状物,像是轻烟,又像漂浮于水面的奶油。
地球,多少次凝望,又多少次在梦中抵达。
“嘿,K,麻烦开一下货舱,”耳垂上的通讯指示灯亮起,有人在通讯频道说话,“地球空间站的无人机过来安检了,让它们进货舱扫描一下。”
飞船的舷窗屏幕上飘过一个身穿大码宇航服的肥胖男子,无人机跟着他从屏幕之中划过,交替闪烁的红蓝灯光在视觉中留下一条淡淡的尾迹残留。这个白白嫩嫩的胖子叫阿方索·八月一日(Alfonso Hozumi),是一个颇有天赋的机械师,喜欢替摇滚巨星号做日常检修和观看机器人相扑节目,不喜欢克里斯蒂安或者任何人喊他胖子。
“胖子,稍等一下。”克里斯蒂安关掉磁力靴的吸附装置,身体飘到了半空之中。
“K,你知道吗?”阿方索·八月一日在通讯频道中嘟囔道,“或许我不胖,只是骨架大。”
“我不知道,我都不懂,你既然都这么喜欢看相扑节目,且热衷于保持当前体型,为什么偏偏还抗拒别人说你胖?”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他的双脚在舱面轻轻一蹬,身体顿时像风中棉花一般漂了出去。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爱怎么对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事,”八月一日抱怨道,“但你们不能因为我的选择就给我起外号。”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不想再搭理漂浮在船体外的机械师。在反作用力的推动下,他的身体漂到了附近的一块控制面板旁,红外线感应装置察觉到K的接近,原本黯淡无光的表面骤然亮了起来。
“K,需要我帮忙吗?”卡特琳娜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我已经将摇滚巨星号的武器系统隐藏好了。”
“没事,我可以自己来。”克里斯蒂安拒绝了人工智能的请求,手指在触摸板上飞舞,节奏富有韵律,“卡特琳娜,陈在休息?”
“是的,K,根据她的呼吸频率和生命体征来看,她正处于快速眼动期,可能正在做一场好梦。”卡特琳娜的声音稍作停顿,片刻后又以一种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等等,K,我收到一条消息,弗雷德·怀特先生在对面的地球空间站,要让家务机器人替他打扫准备一间房吗?”
“不用,他要和我们一起去地球,摇滚巨星号得留在这里。”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0800,“怀特先生是海军陆战队退役士兵,曾在张将军手下服役,他会为我们安排见面。”
在他说话的时候,货舱的外壳罩已经打开,内部监视器将拍摄到的画面输送到舰桥中心其中一面屏幕上。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屏幕,体型肥大的阿方索·八月一日飞了进去,身后跟着三架嗡鸣不停的无人机,画面有着出乎意料的喜感,就像母鸭子带着新生的小鸭走路。
落在最后面的是棕色皮肤的安检人员,他没进货舱,只是背着喷气背包漂浮在外面。他的唯一工作就是用终端连接那些无人机,确保它们在检查过程中没被黑客骇入或受到任何电磁干扰。
克里斯蒂安对这些不感兴趣,真正的摇滚巨星号和模型世界里的那艘稍有不同,这架军民两用的飞船外部被包装成私人飞船的模样,且船上搭载的人工智能并非摇滚巨星号自带的电脑。人工智能月光莫妮卡掌控了这艘飞船的一切,并对外来入侵有很强的应对能力。
“K,从你身体反馈的读数来看,你很忧郁。”明亮的光线编织成一个身穿月牙白旗袍的红发女子,卡特琳娜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撑着一把薄如蝉翼的油纸伞,“我可以给你讲一个笑话吗?作为这一天的开始。”
“嗯哼,随便你。”克里斯蒂安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个吹笛子的少年,他的笛声悠扬动听,总是可以引来许多小动物的聆听。可是,他很孤独,没有朋友,森林里就他一个人类,动物们甚至无法和他交流。于是,他决定出门远行,穿过森林边上的沙漠,前往人类城市……”卡特琳娜开始叙述她自己编织的笑话,空灵纯粹的声音动听得就像故事里的笛声,令人身临其境。
“K,你还是没办法高兴起来,我明白你的感受。”无形者的幻觉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话,克里斯蒂安将注意力投放到幻觉之上,“这不是你的问题,出问题的不是我们,而是她们。”
“无形者,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公元1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构建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眼神微惘,“甚至对这个问题再做一个延伸,如果用特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老部件来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少年出门了,什么都没带,除了笛子。他离开森林,进了沙漠,荒芜沙丘里的响尾蛇和毒蝎因其美妙的笛声而放过了少年。可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第三天,吹笛子的少年最终还是死了,因为找不到绿洲,也没有水和食物……”卡特琳娜还在叙述,克里斯蒂安没有仔细听她说话,注意力全放在了无形者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K,就像人类改造身体部件或将意识复制进网络世界,那么被完整替换部件的人类和那份脱离了身体的意识,还算是原来那一个人吗?”无形者平静地说,“你在担心蒂芙尼·陈和卡特琳娜,她们看起来和模型世界的自己一样,却有着细微的差别,因为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有模型中和她们死去的那部分共有的记忆。”
“来地球之前,我和蒂芙尼谈起‘不眠之夜’的经历,可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和我提起过青藏平原。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被复制进模型世界的蒂芙尼·陈和外面这个从本质上来说是不一样的,卡特琳娜在模型里利用赛博空间重构了记忆场景,但做出选择的也是模型里的陈和卡特琳娜。”克里斯蒂安盯着脚尖,磁力靴的皮革材质在内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模糊的光影。“
“蝴蝶效应,模型中发生的侏儒帮和伊丽莎白事件和现实相比更像是一个平行宇宙,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引起蝴蝶效应。你在模型中经历重构事件的细枝末节,可这些对话和细节是蒂芙尼的意识副本所带来的,未必和现实中的记忆一样。”无形者解释道,“所以,当你提起你和陈的约定——想来青藏平原看碧海蓝天——现实中这个陈并不记得这样的约定,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过这种对话,和你对话的毕竟是模型中的陈,一个意识副本。”
“所以我想,我所认识的那个陈的的确确已经在那个世界模型中彻底消亡,更令我感到亲切的女孩只是一份意识副本。”克里斯蒂安低着脑袋,瞳孔中的困惑被蓝白色的灯光照亮,“从人择原理的角度上来讲,对我唯一有意义的存在就是那些我活着的世界。我对于过往记忆全无,现在这个‘我’的概念的诞生始于模型世界,现实于我而言可能只是相对真实,我感到难过,是因为我毕竟失去了我所熟悉的那个陈和那个卡特琳娜。”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K,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切都存在,同时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灭。”无形者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你瞧,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永远不能让你满意。且不提人会不会变,狗娘养的命运戏剧性地归还给你一个相似的蒂芙尼·陈就已是万幸,生活还得继续,困扰你的并不是失去的记忆,而是当下的行为和自我的选择。”
没错,对于无形者的答案,他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些问题的答案就潜藏于荆棘和迷雾之后,如果他能领悟的话,世界对他而言早就不是泥潭。可是他不能领悟,也不能好好生活,那么,生活就是粪坑,恶臭扑鼻又黏腻湿滑,世间所有人都在坑里无力挣扎又不得不渐渐溺亡。
假的会比真的还要好吗?不知道。想到这儿,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解开固定座椅的安全搭扣,身体因无重力环境而漂浮于半空之中,屏幕上显示,无人机已经检查完毕,那名安检人员正带着那三架飞行机器返回空间站。
在确保了摇滚巨星号不存在安全隐患之后,空间站的对接桥开始朝着飞船延伸。克里斯蒂安打算去叫醒蒂芙尼,卡特琳娜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无形的幽魂一样追踪着他跟随前行。他没注意听故事的前奏,却仔细聆听了笑话的结尾。
“……吹笛子的少年死了,他的灵魂接受审判天秤的称量,被神明送进了地狱。可他不明白,他疑惑地对神说,神啊,我生前从不作恶,歌声造福了其他生灵,你为何要把我送进地狱。
“神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他亲自领着吹笛子的少年来到地狱,迎接男孩的是笑容明艳如早樱的漂亮女孩,她像对待情人一般对待吹笛子的少年,夸赞他的笛声悠扬宛如仙乐。在女孩的帮助下,他的笛声为他赚到了足够多的金钱,他得到的幸福晃瞎了地狱里其他居民的眼睛。
“可少年还是不高兴,人们要嘛嫉妒他,要嘛奉承他,他还是没有朋友,他和一切都保持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于是,他决定积极行善,散尽千金,用真心结交朋友。可是当他这么做,人们便索取越多,甚至责怪他给得太少。终于,他失去了所有钱财,人们反而更加疏离,女孩也因不理解而同他大声争吵。
“少年感到痛苦,可他还是想要朋友,所以他对上门的人来者不拒。起先,只是一个重症病人需要肾脏移植,他便热心地捐出自己的肾脏,后来,人们听闻此事,便有恶棍假扮病人先后骗走了他的五脏六腑和四只手脚。”
“故事的最后呢?”克里斯蒂安将磁力靴吸附在地面,轻声问道,“男孩和女孩怎么样了?”
“故事的最后,吹笛子的少年什么也没有了,人们索要的太多,他最后只为自己留下一颗跳动的心脏和一把无法再度吹响的长笛。”卡特琳娜跟在他的身边,旗袍在光影中闪烁,“最好笑的地方是,神明终于出现了,他问男孩,地狱如何,你还想回到天堂吗?男孩说想。于是,他的灵魂离开沙漠另一端的人类城市,他将自己仅剩的那颗心脏送给女孩,带着长笛回到了森林。”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
…………
地球的空间站依靠向心力提供重力,其空间站内部的绝大部分设备都摆放在墙面之上,原本的天花板和地面反倒成了墙壁。当摇滚巨星号通过对接桥连接空间站的时候,整架飞船便成了这庞大自旋系统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安叫醒了蒂芙尼,女孩套上那件黑色长风衣,同他一起坐进了枪炮玫瑰飞车。阿方索·八月一日打算留在飞船上做一次全面的定期检修,而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则是驾着飞旋车通过对接桥的飞车通道进入空间站。
根据相关律法规定,一切外来访客的飞船都不得擅自进入大气层以下的地球空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要想进入地球,就必须搭乘专门连接于地面和空间站之间的太空电梯通道进行往返。
而所谓太空电梯通道,正式名称叫“不周山”,其主体由一条超强纳米碳管合成绳和载人升降舱组成,基座是位于地球赤道汪洋大海的海面平台,另一端在35786公里高的地球静止轨道连接轨道空间站,并朝着轨道外继续延伸。不周山以此轨道空间站分为上下两段,上端末端高达14.3786万公里的重量平衡器提供了一个向上的拉力,使不周山的缆绳紧绷而不会弯曲。
除了专用的载人升降舱之外,不周山的缆绳还可以与飞车底部嵌合。张将军帮他们搞定了飞车入场特权,枪炮玫瑰搭载的等离子发动机是电推进系统,K可以驾着这辆飞旋车登上不周山的专用飞车通道,而弗雷德·怀特则驾着自己的飞旋车紧随其后。
飞车趴在碳纳米管合成缆绳上,像一只硕大的蝙蝠倒挂于洞穴之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分别系好座椅上安全带,空间站的电磁弹射系统在一次强而有力的充能之后,将整辆飞旋车朝着底下那颗蔚蓝色星球抛射出去,就像弹珠在一条漫长的管道中被小孩子蓄力的食指拨动。
他们闭上眼睛,在不断的坠落中开始感受加速度带来的莫名恐慌。飞车在不周山电梯井上滑动的体验就像跳楼机,但任何经历过High G的太空漫游者都不会把这种淡淡的恐慌感放在心上。
飞车坠落,在不周山的下段分布着若干个减速中转站,飞车在经过中转站制造出来的感应磁场之后缓缓放慢速度。通过一个个减速中转站之后,枪炮玫瑰在地球静止轨道之下坠落,地心引力一点一滴将飞旋车笼罩。
为避免过高的速度带来强烈的大气摩擦,枪炮玫瑰的速度被减至400公里/小时,在这种速度下,从36000公里的高空坠落到赤道也得花上三四天才能到达。这种进入地球的方式很麻烦,但却是星际联邦政府严格规定的,在经历了大灾变之后,星际联邦尽可能削弱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并将当下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恢复地球生态平衡之上。
飞旋车的内部环境不比飞船,其狭窄的空间限制了绝大部分活动。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各自进入了为期三天的人工冬眠状态。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透过枪炮玫瑰的热防护夹层玻璃,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淡灰色的海洋比他想象的还要愤怒一些,天空也是铅灰色的,阴沉沉的,没有意想之中温暖的阳光。除了大海的涛声和海风的呢喃之外,空气中只剩下死寂,头顶黯淡的天空就像死者的肌肤,灰白之中微微泛着青光。
在硕大无朋的不周山基座附近,波涛汹涌的大海像是海神波塞冬在搅动他的三叉戟。海面上漂浮着建筑的残骸和加工一半的碎木料,通过改造强化的眼球,克里斯蒂安甚至隐隐可以看见海面之下被水淹没的城市。
天空被乌云遮蔽,凌厉的海风狂乱得像是钢刀。糟糕透了,这一切,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生活里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了。”他叹了一口气,手指抚过身旁女孩的面容,将她唤醒,“陈,我们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问弗雷德先生,他会在前面带路。”蒂芙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说道,“算了,我来说吧,他会帮你规划好全息跑道。”
女孩从怀里找到手持终端,她的双手在闪亮的玻璃屏上一阵按动。克里斯蒂安趁着这个时间打量周围,在飞车通道的下方,是基座的公交平台。乘客们三三两两,站在一个半透明的电子显示屏下,屏幕上写着下一班班车的到达时间。他们可以搭乘专门的公共轨道交通前往蔓生都会,在那里,有着全地球仅剩的一片辽阔草原。
而在北方海平线的尽头,K的眼球光学扫描仪捕捉到了海面钻井平台的模糊形象,车载电脑提供的当前地理位置是一个曾经名为新加坡的国家,只是如今城市早已被汪洋大海淹没。HUD界面显示赤道附近的室外温度只有十几摄氏度,天空中的候鸟早已没了地方过冬,唯有以鱼类为食的海鸥等鸟类尚能生存。
手持终端中传来了弗雷德·怀特的声音,他正在和蒂芙尼·陈联系,向枪炮玫瑰传输规划好的全息跑道。
“弗雷德先生,”克里斯蒂安看着天空中灰色的云,插嘴问道,“地球是一直都是如此,还是偶然这样?”
“如果出太阳的时候,情况会好一点。”弗雷德·怀特说,“但总体上来说,一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