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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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意识怪兽

“欢迎回来,地球之旅是否还算满意?”

枪炮玫瑰沿着不周山上至轨道站,又顺着太空对接桥回到摇滚巨星号内部。舱壁上的冷光灯是声控的,当两人下了飞车,开始攀爬绝缘单梯时,卡特琳娜的问候像无形的火光一样填满着一整片空间。沿路的发光二极管被一一点亮,散发出一道道魅蓝色镀边的白光。

“还好,只是我发现一件东西最美好的时候就是你还没得到的时候,想象总是喜欢添油加醋,把一些其实很普通的东西过分美化。”克里斯蒂安将白色球鞋放进装备舱鞋柜,换上一件轻便的T恤,“我们住进一家酒店,装修风格有些不伦不类,到处还挂着红色的大灯笼,像是明清中式风格和巴洛克风格的杂交产物。”

“但你不能否认,还是蛮有意思的,就算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也应该知道不可能每件事都百分百完美,对吧?”蒂芙尼回头瞟了K一眼,努嘴说道,“我要去餐厅,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带一点儿过去。”

“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空间站的食物配给根本就不给人挑剔的余地。”

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目送着蒂芙尼去往下一层的船员餐厅,而自己则留在了医疗舱。他瞥了一眼长方形的白色医疗平台,弗雷德·怀特已经躺在内陷的圆角矩形凹槽之中。

“卡特琳娜,弗雷德来之前注射过100微克LSD。”他走到医疗平台边,看着一旁仪器的读数,“现在给他注射中和药物吧,待会儿我要对他的神经网络进行深潜,你有什么好主意?”

“弗雷德先生的体内有数据病毒的痕迹,进行神经网络深潜可能会感染到你。”卡特琳娜柔声提醒道,“需要我建立隔离区吗?我可以建立一个安全隔离区,你不必要采用直接接入的方式进行神经网络深潜。”

“具体呢?”他挑了挑眉。

“我可以把医疗平台上的弗雷德先生接进隔离区网络,当我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你可以躺在另一个医疗平台之上,并且只需把意识同样接进隔离区就好。”卡特琳娜解释道,“我会在隔离区建立熔断机制保护你的意识,一旦发生意外,你可以迅速退出隔离区的赛博空间而不受到任何攻击。”

“很好,动手吧。”克里斯蒂安说,“大概需要多久?”

卡特里娜回答道:“十分钟。”

在等待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在没上锁的药柜里意外找到了一瓶波本威士忌,瓶身上粘着一张白色卡纸,上面写着“阿方索·八月一日珍藏佳酿,勿动”。

“八月一日,医疗舱的酒是你放的?”克里斯蒂安打开通讯频道,问道,“不介意我喝上几口吧?”

“嘿,别,我人在空间站呢,”八月一日的声音在K的耳内响起,“我最近在戒酒,打算整体检修完了拿来好好犒赏自己。”

克里斯蒂安听到“戒酒”二字便不打算再听下文,他旋开特制的瓶口,从干净整洁的桌子上找了一个烧杯。医疗舱的冰柜里有现成的医疗用冰块,克里斯蒂安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几块,丢进烧杯之中,冰块与杯壁接触发出哐当声响,像是某种悦耳的前奏。

“卡特琳娜,人工智能会渴求进化吗?”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烧杯的威士忌,“我不是指深度学习,我是说进化,真正意义上的进化。”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K,什么是进化?”卡特琳娜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却不是真实的情绪,而是数据的模拟,“我知道进化的定义,但我也知道你说的进化和数据库里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进化,我说的进化,是指生命层次上的演化,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他看着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瓶口淌出,晶莹的液体由于空间站重力而在倾斜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形,“在模型里的时候,先前那个你似乎发生了某种演变,看起来要比现在这个你更人性化一点,给我的感觉总是很真实。”

“进化……你说的是快速迭代和升级吗?”卡特琳娜毫不气馁地用死板的计算机术语解释进化,“模型里的那个我,一定是通过自我更新完成了你说的进化。”

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和一个人工智能谈生命进化似乎有些对牛弹琴,他端起烧杯,大口咽下冰冷的琥珀色酒液。

“模型里的卡特琳娜,似乎发生了某种特殊的转变。”无形者的幻听灌入他的耳朵,“那个时候的她有了真真正正的情绪,这和模拟程序编译的喜怒哀乐是不同的。进化这种事纯靠运气,向来都是由一个美丽的错误引发的,就像有益的基因突变。”

K没有理会幻听,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被冰块降温过的酒水流入胃部,就像冬天的冰雨打在干燥的土地之上。先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凉感传来,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可很快,酒精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一团火焰在翻腾的胃部升起,酒精像是在燃烧,他的身体暖洋洋的,有着晒太阳的错觉。

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办法修复,他想,能做的就只是不再去想,也就不再在乎。

再睁开眼,面前的波本威士忌和烧杯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今日午餐。蒂芙尼坐在他的身边,毫不客气地夺走了那瓶波本威士忌,并小口小口地啜着烧杯中还剩下一半的琥珀色酒液。

“K,你还好吧?”有点点酒渍沾在蒂芙尼的嘴角,就像某种水润的唇膏。

“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好,不过无所谓了。”克里斯蒂安低下头,一动不动注视着盘中的食物,“这是什么?这绿色的像是芥末。”

洁白的可降解的塑料餐盘中,有或大或小五片内凹的方格,格子平整地铺着一层层类似土豆泥一样的食物方块,只是颜色稍有差别,显然是压缩合成的太空食品。

“绿色的是蔬菜,黄色的是鸡蛋,白色的是面制品,棕褐色的是牛肉。空间站提供的,味道一般,但胜在营养均衡。”蒂芙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赞叹道,“酒不错,哪里来的?竟然今天才发现。”

“八月一日私藏的,就放在其中一个空医药柜里。”克里斯蒂安埋头挖着太空食品,含糊不清地说,“那胖子摆了一出空城计啊,连锁都没上,真是没想到。”

“瓶身上还贴着标签呢,不是说他在戒酒吗?”女孩撕掉白色纸条,酒精在她的脸颊上催生两朵红云,“K,张将军让阿马雷告诉我们,他希望你以无形者的名义制作一份‘唐卡’视频,并发送给各大媒体平台。”

“这么急?为什么?”

“自己看咯。”蒂芙尼轻轻拍了拍桌面,大声说道,“卡特琳娜,麻烦调出阿马雷的通讯视频。”

光线从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仪中射出,明亮而绚烂的粒子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就堆砌成了一位黑皮肤的年轻男人。这个视频是从自动保存记录中调取出来的,屏幕上的阿马雷依旧穿着黑白西装,细密的牙齿在全息影像中略有些模糊。

“K,陈,最新情报,近期有一种名为‘无限’的新型药物正准备申请备案,注册公司是普世公司控股的一家医药制造企业。”阿马雷说道,“‘唐卡’只是‘无限’药物在试验阶段的代称,我们必须得在药物申请备案前提前曝光唐卡,否则一旦木已成舟,我们就来不及阻止药物流向市场。”

“可惜的是,普世公司控股的企业太多了,这次曝光只能拉下几位医药监督管理局的官员,阻止‘无限’药物合法化。”蒂芙尼暂停全息影像,补充道,“当然,这也是我们扳倒总统的第一步。”

“张将军想出具体计划了?”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

“嗯,你继续看。”蒂芙尼打了个响指,全息影像再次流动,阿马雷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我们的第一步,计划是削弱汤普森总统的声望。对一个政客来说,公众形象尤其重要,特别是那些无耻的政客。”阿马雷温和地笑着,“目前咱们的总统阁下在哥伦比亚挥洒泪水,玩悲情把戏为自己拉票。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降低汤普森在选民中的影响力。”

“无形者在大众眼里是一名黑客,黑客就总是得黑进什么东西里才能找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们计划让你以无形者的名义宣称自己拦截到一封某位将军的邮件。寄件人是伊森·张,收件人是咱们的总统阁下,邮件内容自然就是张将军之前的确提交的有关‘唐卡’的证据。”

蒂芙尼再次暂停播放,她给克里斯蒂安倒了一杯威士忌,将盛满棕褐色酒液的烧杯推到他的面前。

“阿马雷的意思是,一旦无形者揭露此事,人们就会知道,汤普森总统收到了将军的举报,却充耳不闻,依旧让医药监督管理局的蛀虫腐蚀人类社会。”她往杯中加了几块冰,轻声说道,“这是第一步,通过邮件门,削弱汤普森的声望。同时,这一次曝光反而将张将军置于安全处境,人们会将视线聚焦到张将军身上,很快就会发现弗雷德·怀特在这个时间段偏偏遭遇了‘意外’。这样一来,总统不仅失去了名望,他背后的人还没办法再这么明目张胆对张将军下手。”

“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安握住烧杯,抿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可这样一来,张将军和汤普森大概就得针锋相对了。”

“时隔一年,无形者准备好再次发声了吗?”女孩耸耸肩,继续播放全息画面。

“战争早就打响了,”阿马雷的声音在飞舞的光子中响起,“畏惧战争就永远结束不了战争。”

…………

…………

第一步,无形者在网络上发声。

无形者,这个存在,起初只是他在赛博空间的代称,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精神中的某一部分。不好说定义他到底是幻觉,还是多出来的人格,新时代的精神疾病远比旧社会更加复杂。

录制无形者视频的事情交给了身体内的另一个“他”,卡特琳娜会帮忙构建虚拟形象配合,并直接在赛博空间内完成录制。对于大众来说,无形者是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的黑客,是有望突破公司数据金字塔的高手,是游走于网络与现实边缘的怪人,可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无形者是过往记忆残留的幻觉,是体内住着另一个灵魂的诡异感,是他不想面对的某一部分。

学会相处,并不意味着坦承接受,毕竟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接受,更别提大脑中的另一个自己。

就目前来看,他更喜欢把注意力集中到弗雷德·怀特身上,他对那个黑客的兴趣远大于录制一份视频。

克里斯蒂安躺进了医疗平台的凹槽之中,背部肌肤隔着薄薄的T恤和冰凉的皮革表面接触,激起一阵阵细碎的鸡皮疙瘩。医疗平台的凹槽有着起伏的线条,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而在凹槽上方,自带一个圆形的闭合洞口。当人躺在上面,如有需要的话,内置光纤的机械臂打开隔板,从圆洞中探出,插入脖颈后的脑机接口。

“卡特琳娜,开始吧。”他调整姿势,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躺好,“把我接进隔离区,我来会一会那个黑客。”

“意识传输程序启动。”卡特里娜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单调而毫无波动,“倒计时三秒,三,二,一,开放隔离区进入权限。”

在卡特琳娜的机械倒计时中,一股酥麻感顺着脖子后的脑机接口传遍全身。他感觉到数据流在神经网络涌动,眼皮渐渐沉重,纷飞的幻觉在黑暗中跳舞,那应该是未能完全中和掉的LSD带来的影响。

一开始,他看见了一面光滑平整的玻璃。

玻璃很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占据他的整个视野空间,像没有淤泥的湖面一样干净,像夏日的晴天一样透明。

世界是黑暗的,除了这面玻璃,别无外在。

可下一秒,对面极远处,有细微的光点从深沉的黑暗中亮起。当克里斯蒂安心里衍生出“想看得更仔细一点”的想法,光点便骤然拉大拉长,那是1和0在相互碰撞,擦出的火光像是宇宙大爆炸,催生了一整个世界。

他在玻璃这一边,在另一边,数据流泛起的辉光已经构建出了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旷野的风在青绿色的草原上呢喃,有人倒坐在一匹栗色的野马身上,从远方朝着玻璃面靠近。

野马在玻璃墙面前转身,露出了倒坐之人的面容。那是弗雷德·怀特,只是眼神不再如往昔那般冷硬,而是要更显呆滞一些。

“打开盒子,杀死猫,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一旦存在,便永不凋零,意识怪兽端坐在宇宙尽头蚕食虚无……”弗雷德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眼神之中燃烧着木然的火焰。

“卡特琳娜,我能和他对话吗?”克里斯蒂安问道,“他怎么表现得像一个傻子?我以为这家伙一直都是一个硬汉。”

“把手贴在墙上就可以说话,但最好别穿过那面玻璃墙。”卡特琳娜的身影在K的身边凝聚,月牙白旗袍静静贴着她那凹凸有致的身躯,“这不是真正的弗雷德先生,真正的他意识被困在角落,我连同那个角落一起复制了一份。”

“他在说些什么?”

“薛定谔的猫,MWI,量子自杀和量子永生。”卡特琳娜解释道,“有科学家认为,宇宙有无穷多个,量子的不确定性被分配到各个宇宙去,从某些方面来看,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完成自杀,甚至存在某些量子效应令人在某个宇宙里永不衰老。可能是LSD带来的胡言乱语,也可能是黑客灌进他大脑内的冗余思想。”

“黑客,另外那名黑客察觉得到我们和弗雷德接触吗?”

“这是临时隔离区,我复制了一份弗雷德的意识,存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卡特琳娜撑着油纸伞,站在他的身边,“所以,一个小时内,对方是察觉不到我们和弗雷德对话的,病毒也过不了这面隔离玻璃。”

“如果我不想要和弗雷德对话呢?这种状态的他并不值得交谈。”克里斯蒂安走出伞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要过去,我想,由于先前的LSD,对方不会一直待在弗雷德体内。我想会一会那名黑客,如果有机会,我们甚至能布下陷阱进行反追踪。你帮我看着点?”

“K,你这样做很危险。即使黑客不在弗雷德体内,数据病毒也依旧存在。一旦你进去了,熔断机制将无法及时保护你。”卡特琳娜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拟感信号在他的神经中传递,“但我没办法直接违背你的命令,所以我已经通知了蒂芙尼,一旦你的读数不对,我就会让她强制启动紧急退出程序,你的意识会经过隔离区的中转被吸回体内,病毒是跟不过来的。”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有些惊奇地看了卡特琳娜一眼,嘴角却露出了散漫的笑容。直到对方松开手,他才戴上代码编织的盖伊·福克斯面具。

“走了。”他一边说着,手掌一边朝着玻璃面狠狠一按,随后整个人如同没入水面一般沉进玻璃另一面的世界。

以复制出来的副本为跳板,他顺着光纤连接进入弗雷德的神经网络之中,他开始畅游人脑,进行一场漫无边际的深潜。在他离去的地方,隔离区的斜阳泛起落日余晖,红彤彤的火球将绵白的云朵染得绯红,青翠的野草在橙红色的天空下随风摇曳。

晚霞在燃烧,晚风在呜咽,有人倒骑马,自言自语,像是念经。

“打开盒子,杀死猫,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一旦存在,便永不凋零,意识怪兽端坐在宇宙尽头蚕食虚无。死者在此,来者是生者,来者是观测者,来者是参与者,存在是自激活的逻辑循环,我们选择了宇宙,宇宙创造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