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伪旗行动(二)
“你可以进去了。”
“谢谢。”
安保守卫挂断通讯,刚才出现在通讯视频里的男性确实是他每天早上都会见过一次的金社长。(实际上,那是卡特琳娜模拟出来的人像画面。)他领着女孩穿过干扰阻隔门,目送着她走进电梯。
电梯间的金属门缓缓合上,女孩对着安保守卫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憔悴的容颜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白纸。她看见守卫报之一笑,对方嘴角泛起的冷静笑容一点一滴消失在逐渐缩小的缝隙之后。
“如何?”蒂芙尼·陈看着电梯的金属门反射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得意洋洋地问,“我的演技还不赖吧?”
“何止不赖,简直叹为观止。”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她耳内响起,“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个社工天才。”
蒂芙尼撇了撇嘴,嘀咕道:“说吧,接下来怎么做?”
“我们的目的不是黑掉汤普森的竞选办公室,所以我不能留下太多的篡改痕迹。”克里斯蒂安思索道,“我已经通过楼下那两个守卫获得了内部网络权限,你不能直接去50层,电梯门口有安保人员把守。从22层出去,走楼梯,我会帮你解开安全通道门的电子锁。”
“明白。”蒂芙尼对着模糊的反光面擦去脸上糊成一团的眼线。
楼层指示灯不断跳动,电梯直上22层,在一声悦耳的轻响过后,沉重的金属门板向着两侧拉开。她理了理衣领,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外是一片方形的休息平台,有少数几个加班加点的开发人员正坐在一张靛青色的布艺沙发上喝咖啡,在平台左侧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上面用镂空的烫金贴纸印着“育空游戏”四个大字。
“拿出你的手持终端,”克里斯蒂安在她脑海中提醒道,“假装自己在打电话,往右边走。”
蒂芙尼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沙发上正在讨论技术细节的开发人员,她的右手滑入口袋,五指抓住手持终端,拨通了克里斯蒂安的通讯识别码。
在通讯连接的状态下,手持终端的感应器在贴近她的耳畔之时便自发黯淡下去。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快步走着,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男人对她吹了一声口哨,她顺势瞪了那家伙一眼,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像是为避免外人干扰似的躲进了安全通道门之后。
“现在呢?”她收起手持终端,在黑黢黢的楼梯上迈步。
“打开外衣的拟态功能,开启视觉同步。”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我会帮你标记出附近的活动对象,每一个蓝色光点就是一道守备力量。”
蒂芙尼眨了眨眼睛,视野右下角边缘处开始有点点星光冒出,那是数据流在涌动,冰冷的蓝光在瞳孔深处交织着,义体眼球的AR功能从中抽出了一栋不停旋转着的阪田大厦全息模型。在这一整栋冰蓝色的大楼中,有十来个光点的颜色要更深也更明亮一些。有两个光点在大厦模型的正门入口,其余的光点均匀分布在50层,以一种交替有序的方式移动着。
卡特琳娜帮忙根据光点的移动轨迹预测出了守卫的巡逻路线,她的心念一动,全息化的阪田大厦便在她的眼中放大,视野右下角的地图界面具体到了50层的一草一木,而那每一个光点也拉长拉高,被塑造成了一个个模糊的人形。原本用虚实线段表示的巡逻路线进一步具现化,守卫走过的地方成了一行行维持五秒的实心脚印,而守卫即将前往的地方则用一行行闪烁不断的空心脚印代替。
将注意力从视野右下方的地图移开,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第47层。这地方是准备相关竞选材料的办公室,防守比起那些存放机密文件的数据中心相比倒也算不上太过严密。潜入的难度在于,她和克里斯蒂安必须不留痕迹,以便另一头的斑鸠行动顺利,而不至于暴露了这一整场伪旗行动设下的局。
…………
…………
“卡特琳娜,帮我绘制出安保守卫的巡逻路线。”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在赛博空间中跃动,“ECHO,蒂芙尼申请调用50层的内部详图,放大50层,转换成更具体的三维模型发送给她。”
冰蓝色的网格托起一整片矩阵迷宫,克里斯蒂安以楼下那两名守卫所拥有的权限穿梭于阪田大厦的内部网络之中。他像幽灵一样来访,只是静静通过摄像头窥视,通过通讯频道窃听。他没篡改权限,也没对任何数据或任何代码做手脚,他只是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在人工智能月光莫妮卡的帮助下,他从数据中看出门道,整理出自己所需的东西。
“陈,他的办公室应该有一台服务器,我需要从内部获得一整个系统的root权限。”克里斯蒂安出声说道,“找到那台服务器,把我给你的东西插进去,走的时候记得拔掉。”
“好,”蒂芙尼说道,“稍等一下,我已经在50层了。”
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明亮的阿拉伯数字显示2030,他缩小通讯对话窗口,意识退出赛博空间。
“斑鸠,”他听见张将军在通讯频道中说道,“你那边可以开始了。”
回到现实,他依旧躺在那辆改装飞车之中,倾斜倒下的座椅靠背不比舒适的天然躺椅,他的颈夹肌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发酸。
“该死。”他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朝着右侧窗外来来往往的女仆招手又要了一杯提神的咖啡。
当温婉可人的女孩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对着飞车后视镜发呆。在狭窄有限的镜面空间中,镀金属反射膜的玻璃倒映出身后一幢幢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迷离而闪亮的LED灯点缀城市的夜景,像镶嵌在建筑表面的闪亮宝石。
城市,城市是模糊的形状和暴乱的线条,城市是一场自我意识的展览,无数人行走在街道之上,无数人站在洁整的落地窗之前,到处都是披着衣服的动物,人们投出目光却什么也没看见。所有这些人,尽管衣着得体、谈吐优雅,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是什么在支配彼此的肉体,又是什么在驱使社会的机器轰隆隆运转。
人们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更别提意识到在咖啡店门口的飞车里,他坐在那里,脑子里装满了数公里外的数据。所有人,他想,那些意识是单调的、重复的、机械性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的理想、愿望和渴求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字——财富、权力、荣誉、名气、生命和肉体。
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是人类作为群居性动物而打造的聚居点。人们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却有着共同的烂俗愿景,可他们甚至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要追求这种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像无数只提线木偶笨拙演戏却始终看不见自己头顶控线的同一只大手。这只大手,他觉得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高维主宰,当然,在当下最贴切还算普世公司。
天气很冷,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碎冰在风中凌乱。有些冰雪打在霓虹广告牌之上,扭扭曲曲的字母由毫无意义的线条组成,他看见雪落在字母上,然后融化,冰水顺着横撇竖捺滴下。可雪越积越多,天气越来越冷,直至积雪的速度超过融化的速度,冰雪便冻住了绚烂的发光二极管。
全息模特还在大街上款款而行,虚幻而美丽的性感女星跪坐在某栋写字楼边上,嘴里蹦出的话语是一次精准投放的广告炸弹。克里斯蒂安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等着回甘上涌。通过后视镜,他看见了有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一闪而过,身影消失在了一栋矮小的圆顶建筑后头。
那个人是斑鸠,那栋圆顶建筑是奥利维亚的竞选办公室,也叫红馆。
那位总统候选人已经安排好她的手下,整个红馆建筑的安保力量外紧内松,对斑鸠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不设防。克里斯蒂安看见那个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男人走进建筑内部,那家伙的身上带着自己给他的一块远距数据传输器。
“将军,斑鸠为什么要帮我们?”克里斯蒂安问道,“他不是为汤普森工作吗?”
“我不方便告诉你,”张将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也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衷,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伊森·张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不想说。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一点,他想起斑鸠的眼睛,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只是那份复杂的情绪在冷漠的目光下藏得很好。
正是那一份深沉的悲哀让他觉得熟悉,可他不知道他觉得熟悉究竟是因为自己曾经见过这人,还是因为自己也这么厌倦一切,厌倦自己。
他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他厌倦的东西,他总觉得自己身上铺着一层透明的保鲜膜,这层薄膜的存在使得他活着而不至于在社会中腐烂变质,但也正是因为这层薄膜,即使他去接触生活,也始终隔着一微米、甚至一纳米的距离。
黑咖啡又凉了,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为何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却偏偏又对外界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万事万物,不可避免的矛盾总和,”他嘟哝道,“只是一个悲伤的、深灰色的圆。”
…………
…………
收到张将军的命令之后,斑鸠整了整那身暗蓝色的商务西装。他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走过酒店门口的喷泉。天空下着小雪,喷泉的水花在寒风中涌动着,有点点碎冰融入冲天而起又倾泻而下的水幕之中,像圣诞节镶嵌在玻璃上的白色贴纸。
圆顶是综合楼宇群的一部分,靠近广场西侧,临近一家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奥利维亚的办公室就在那栋建筑的五楼,矮小的红馆建筑原本被设置为这一片区的会议中心,后来投资人改变主意决定赠予奥利维亚充当竞选期间的办公场所。
斑鸠嚼着口香糖,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即使正门的安保人员已经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从嘴角流淌下的口水在桌面反射出广场路灯的朦胧灯光。由于园顶建筑作为会议中心打造,因此在红馆后头,有一处消防逃生通道,用的是古老的金属锁,没有附加任何电子设备,以免危机关头电路跳闸而无法逃生。
根据奥利维亚自己提供的平面结构图,斑鸠拎着一个公文包在广场上漫不经心地走着,看上去像是在散步。
路上已经积起了一点点薄雪,扫雪机器人在自动感应装置的驱使下上了街。远处的街道上传来矮小机器人重复不断的提示声——“请别捉弄我,我是扫雪机器人,很高兴为人类服务”——斑鸠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群打雪仗的孩子正在用雪球袭击那可怜的小机器人。
他看见孩子们戴着一副古怪的墨镜,那是一种AR设备,可以将雪球模拟成魔法师的火球,几乎是有钱人家孩子们打雪仗的必备玩具。雪球砸在小机器人身上,溅起的雪花映在墨镜之中被程序转化成一团燃烧的火焰,他听见小机器人还在恳求孩子们不要打扰它的工作。
机器就终归只是机器,斑鸠心想,但有些人,活着就像机器,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在不知不觉间,他穿过一片茂盛的绿化带,在没过膝盖的暗绿色树丛中前行。最终,他绕到了园顶建筑的后头。公文包里装着一盒撬锁工具,高科技打造的产物对付这种老旧的金属锁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斑鸠就位,”他在通讯频道中说道,“随时可以行动。”
他用机器扫描粗大厚实的金属锁具,直至机器发出短暂而急促的提示声,他才取出嘴里的口香糖,丢进机器的凹槽之中。粉红色的甘油树脂在撬锁工具中融化,在显示屏上被塑造成一把锯齿状的钥匙。
斑鸠点了打印按钮,巴掌大的机器剧烈颤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甘油树脂便在高温加热中迅速硬化,一把粉红色的钥匙从机器嘴里吐了出来。
他握住温热的钥匙,将其插入锁孔。
冰凉的锁芯弹动,后门开了。
…………
…………
“好,稍等一下,我已经在50层了。”蒂芙尼缩小通讯窗口,趁着视野中模糊的人形走远之时,迅速打开安全通道门蹿了出去。
根据克里斯蒂安事先传输给她的阪田大厦结构图,她在行动之前重点记住了其中几个细节:守卫两两一组,一共五组,其中有一组固定把守电梯入口,另外三组负责警戒巡逻,而剩下的最后一组守卫则在休息室中小憩以备岗位轮换;在办公室内部还有一间小隔间,里面应该就是存放服务器的专用房间,守卫的权限不足以让K打开那扇门,但斑鸠的权限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除了那个小隔间之外,办公室内连接了不少的终端,每一份终端都存有不少的资料文件,K说他在赛博空间看到这些文件全受加密狗保护——那是一个类似U盘的保护器,可能插在服务器后面,但大概率已经被人收了起来——如果她能在服务器后面找到加密狗的话更好,如果不行的话,他建议她从本地拷下一整个应用软件和资料文件,他可以通过替换DLL文件的方式模拟加密狗运行。
正式行动开始,蒂芙尼打开吸附装置,像一只壁虎似的在高耸的天花板上攀爬。她一路绕过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发光二极管,透明的婀娜身躯与温暖的黄色灯光融为一体。三组巡逻的守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经过她的下方走道。她灵活得像只美女蛇,行动之间无声无息,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守卫的笑声、交谈声和咳嗽声以及一个个低俗下流的黄色笑话。
蒂芙尼算准时机,在视野中的倒计时归零之时,窗外传来轨道交通经过时的疾驰声,那是空气剧烈流动掀起的风声。在一阵轰隆隆的噪音中,她抓住这个机会,身子灵巧地一翻,稳稳当当地落在办公室门口。轻微的落地声响立刻被轨道交通的轰鸣彻底掩盖,克里斯蒂安在赛博空间中替她打开了办公室的电子锁,她顺着那道门缝侧身滑了进去,随后反手轻轻合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屋内一片漆黑,一切装饰和摆件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模糊而扭曲。外头城市的霓虹灯光打在米白色的电动百叶帘之上,有少数几道朦朦胧胧的光线钻过百叶帘的罅隙,投射在办公室的蓝灰色地毯之上。
无须借助这些不甚明亮的微光,她直接开启夜视功能,办公室内的场景一下子从扭曲黯淡变得过分亮堂——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从茶几、沙发到全息投影仪,再到最里面的办公桌,一切物体的色彩都在夜视功能提供的合成画面下显得鲜艳而亮丽。
茶几上有泡茶的器具,靠墙的柜子里摆满了汤普森和一些公众人物的全息合照,再往里一点,在那张蓝灰色的地毯右侧,有一台透明的冰柜,内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美酒。
蒂芙尼扫视了一眼四周,她略过那些无意义的装饰,直接走向办公桌。黑色的皮椅在离桌子一米远的地方,她不打算拉过椅子坐下,而是选择直接点亮终端屏幕,同时将一小块芯片从侧面插入桌面终端的凹槽之中。
“可以了。”
她等待了大概十秒钟,直到克里斯蒂安在她耳中说话,她才拔出那枚芯片,将其插入自己的耳后插槽之中。在她这么做的时候,汤普森的数据已经通过这么一小块芯片流入她的体内。一堆无意义的冰蓝色数字从她的视野边缘爬过,那是数据的浅层表象,她看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将那些东西转发到克里斯蒂安那边。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她抱怨道。
“加密数据,所以直接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克里斯蒂安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道,“我可以重新编写构造了一个和加密狗API一样的DLL动态库文件,使用的参量及返回值和原来的函数一样,所有函数返回0的时候表示成功。一旦我把旧的DLL文件直接替换成新改写的之后,软件访问加密狗的操作就全部会被拦截,拦截程序永远会返回正确的数据给软件,从而实现了模拟加密狗的运行。”
“打住,”蒂芙尼制止了他,“我去服务器那边了。”
复制一份汤普森的数据资料是克里斯蒂安自己临时起意,张将军并未要求他这么做。克里斯蒂安利用斑鸠提供的权限帮蒂芙尼打开小隔间的电子锁,她闪身钻了进去,关门的动作如同情人温柔的爱抚。
没有一丝声响,她进了机房,在一排服务器中找到了视野标记中高亮的那一台。根据克里斯蒂安的指示,她将一块USB闪存盘插在服务器后面,属于她的任务部分便算完成。
剩下的就是等待斑鸠入侵奥利维亚的办公室,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撤离。可就在这时,小隔间的办公室灯光骤然明亮,有人开了灯,隔着门,蒂芙尼听见了汤普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