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法捷耶夫在《论鲁迅》中说:“鲁迅的讽刺和幽默到处都表现出来。但是如果说在《阿 Q正传》中,鲁迅是一个表面上好像是无情地叙述事件的叙事作家,那么在《伤逝》中,他就是一个触动心弦的深刻抒情的作家。”我们也感觉到,鲁迅小说的写法是大致可以分为如法捷耶夫所说的两类的。关于前者,如《阿 Q正传》、《风波》、《离婚》、《肥皂》等等,就是鲁迅自己所说的白描的写法:
“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
这类作品的讽刺性较强,带有一些与他的杂文共同的特色;那表现方法是比较接近于《儒林外史》等古典小说的。但另外一类,那些特别能激动我们心弦的带有浓厚的抒情气氛的作品,我以为是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联系更其密切的。《伤逝》是通过涓生的抒情式的独白写出来的,就带有这种特色;但在另外一些作品里,像《故乡》、《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等,这种特色就更其显著。这些作品都是用第一人称“我”的经历和感受写出来的,“第一人称”的形象在作品中并不是着重描写的,在情节上也不占显著地位,但作品中那些引起我们强烈地关心他们命运的主人公的遭遇却都是通过他的感受来写出的,并且首先在他的心弦上引起了震动,于是那种深刻的抒情气氛就不能不深深地激动着我们。《故乡》中的这些诗一样的句子:“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象,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以及下面的“在潺潺的水声中”对宏儿、水生辈的前途的瞩望,是我们所永远不能忘怀的。《祝福》中的关于第一人称形象的“在阴沈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的强烈不安的抒写,是多么增强了我们对祥林嫂的悲惨命运的不安!《在酒楼上》的默默的饮酒,《孤独者》中的无聊的送殓,都是通过第一人称“我”的感受来深沉地写出了对方的为人和性格的,而且正是在这些地方引起了我们对于主人公的一些同情。无庸多说,在这些作品中本来就是有作者自己的深沉的感情的,而且那种触动心弦的抒情的写法,也是非常富有诗意的。中国是一个有悠久的诗歌传统的国家,在那些伟大诗人们的不朽的篇章中,类似这样的抒情诗的作品是非常之多的。他们常常将在人生长途中的某些遭际和感受,某些引起过他的心弦震动的人和事,用优美深刻的抒情诗的笔触抒发出来;这类例子是不胜枚举,也无须举的。我们知道鲁迅平日有所感触时也还是写旧诗的,譬如在杨杏佛被刺后他所写的下面一首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里通过自己悲愤的感触来写杨氏的被难,是与他那些小说中的抒情写法很类似的,而又与中国古典诗歌保持着多么密切的联系。许寿裳说“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唐弢同志也曾说过“先生好定庵诗”。我们知道龚定庵是晚清的比较进步的思想家,梁启超曾说:“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定庵诗的特点正是继承古典诗歌的传统,在抒情气氛中抒发新意的;特别是绝句,前人也以“才多意广”称之。鲁迅的这一类小说,正是带有抒情诗的特点的。
像古典诗歌一样,这种“抒情”常常是通过自然景物、通过心情感受而形成一种统一的情调和气氛的。当然,在小说中,写景色、写气氛,实际也是在写人物的;但这样就能使作品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增强作品的感染力。《故乡》是从深冬阴晦的天色中的萧索荒村开始的,而结尾则是在金黄的圆月下听着“潺潺的水声”离开的;这里不能不映衬出被隔绝开的双方的辛苦的心情。《祝福》中这种特点就更显著,爆竹声中的祝福气氛本身就成了一种反衬,而寂静雪夜又是多么凄凉啊!“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这里深沉的表达出了人间的不幸。《在酒楼上》的情节发生在风景凄清的大雪中的狭小阴湿的小酒店,而作品中还有一大段对于酒楼外的废园雪景的富有诗意的描写。结尾是在风雪交加的黄昏中,这一对友人方向相反地告别了;充满了“意兴索然”的感触。《孤独者》中在写深冬灯下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中,突然接到了两眼像嵌在雪罗汉上小炭一样黑而有光的正在怀念中的魏连殳的来信,而这位久别的正陷在绝境中的孤独者的信也正是写在大雪深夜中吐了两口血之后的,这是多么沉重、孤寂而悲凉的气氛。到最后送殓归来的时候,却是散出冷静光辉的一轮圆月的清夜,在那里隐约听到狼似的长嗥,“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鲁迅多次地描写了冬雪的景色,是和他要写的孤寂的气氛和人物的沉重的心情紧密联系的;那写法虽然也各不相同,但都有一种抒情诗的气氛,能够吸引读者浸沉在那情境里面,关心着主人公的命运。中国古典诗歌的写法向来就是“诗人感物,联类不穷”的;“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通过景物的描绘来写情绪和气氛正是一向所注重的;因此才要求“情在词外”和“状溢目前”能够统一起来,提高作品的表现力量。就以雪景的描写来说,从《诗经》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楚辞》的“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开始,写景一向就是同抒写情绪和气氛紧密结合的。这样的著名篇章不知有多少,而鲁迅《野草》中的一篇《雪》,不是大家都认为是抒写怀念情绪的散文诗吗?
鲁迅小说又常常以景物或气氛的描写结尾,使人读后留有余韵,可以引起人的深思。如上述所说,这也同样是与古典诗歌有联系的。不只像上面所举的那些篇,别的许多篇也是如此。例如《明天》中对鲁镇深夜景色的描写,《药》中的写乌鸦飞向远处的天空,都是显著的例子。中国的古典文学向来是很讲求结尾的余韵的;《文心雕龙·附会篇》说:“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纪昀评云:“此言收束亦不可苟,诗家结句为难,即是此意。”鲁迅的小说正是注意到结尾对于整篇作品的效果的。
至于以历史传说为题材的《故事新篇》,则除了前述的那些特点以外,由于他的素材是从文献的简短记载中采取来的,与从广阔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汲取来的有所区别,因此在艺术构思上也特别与过去的文献有所联系。鲁迅自称这书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这个说明是非常恰切的。中国过去也有这一类“演义”体的小说,例如大家所熟知的《封神演义》和《三国演义》;那写法当然与“故事新编”不同,但就这类与原始记载的关联说,却都可以说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而成的。这点“因由”虽然与后来写成的作品存在着性质的差异,但那“因由”却不只提供了写作的题材,也是同时引起作家的思维过程并在创作构思上有所联系的。鲁迅对神话传说向来很喜爱,他以为“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因此在写作时他就能从“一点旧书上的根据”出发,把传说中的人物赋予了性格和生命。其中《补天》和《奔月》,原来的记载就很简略,的确只有一点“因由”;但小说中却由此展开了动人的故事情节。但像《铸剑》,鲁迅自己就说“只给铺排,没有改动。”所据的《列异传》的故事即收在《古小说钩沉》中,在情节安排和故事精神上,它都是与原来的传说基本符合的;那彼此间在构思和表现方法上的联系就更其明显。此外各篇也有类似情形;其中当然有许多地方是作家自己的新意,例如自己关于《出关》就说:“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但也有和“旧书上的根据”相同点比较多的作品,例如《采薇》。总之,这些小说除过在语言风格等方面与其他作品保有共同的特色以外,当作者在向传统文献摄取题材的时候,就必然同时也会在创作构思上引起启发和联想,因而也就与过去的文献有了更多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