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历史研究方法的一些提示[13]
今天历史学的对象是巨大的可见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它们早已超出了以往“历史”这个概念所能包容的范围。那么,面对如此丰富的材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完全整理和消化这样众多的材料,恐怕成千个极具天赋的人尽终生之力来勤奋钻研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历史学已经高度专业化,即使一个非常小的个别问题也可能已经有若干专著研究过它。面对这种状况,一些善意的人就变得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们很难想象一个读者(一个没有自己特别兴趣的读者)在他一生中花钱购买或者阅读上述某一本专著的几率究竟有多大。不过,在着手写一本专著之前,我们应当把塔西佗(Tacitus)的《阿古利可拉传》(Agricola)放在枕边,并且告诫自己:内容越是宽泛的书,越容易叫人遗忘。
在每一本介绍一个时代或者历史学中一个分支的手册里,我们都可以读到它设法介绍给我们的无数的信息。对于初学历史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境况。
那些下定决心全身心投入历史学习并进而从事历史写作的人,他们并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要关注的对象。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培养历史学家,更谈不上培养全能的历史学家。我们的目的是让学生具有一定程度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每个接受大学教育的人应当加以培养的。
所以,正如我们在上文已经强调的一样,我们探讨的东西不是如何学习历史,而是如何学习有关历史的问题。
我们对任何一个历史事实的认识,它除了作为专门的知识有助于我们了解某一个特殊的领域之外,它还可以作为普遍的和历史的知识有助于我们了解处于变化状态的人类精神;此外,如果我们掌握了这些分散的知识之间原来的有机联系,那么我们就掌握了这种永恒的人类精神的连续性。
一个人进行科学研究首先是为了与他相关的具体学科,除此之外,科学研究还有第二种用处。
当然,每个人首先要选择一个固定的专业:神学、法学或者其他任何专业,并且对其进行投入,一直到毕业为止。尽管如此,他的这种投入不应该是为了以他所学习的专业为终身的职业,而是为了学会如何坚持不懈和前后一致地工作,学会尊重一个专业内所有的科目,培养科学研究所必需的严肃品质。
同时,我们应当继续学习两门古典语言;如果可能的话,再增加若干现代语言,因为它们是我们在学界深入下去,特别是接触世界上各类文献的钥匙。我们掌握的语言越多越好。不管一个人所掌握的语言是多还是少,他都应当设法不停地练习它们。好的翻译应当予以尊重,但是作者的原汁原味的表达法是任何翻译者都无法替代的,另外,原作里的词汇和措辞本身已经是深厚历史积淀的最好的证据。
此外,我以消极的态度建议你们不要从事那些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进行的活动,即不要让报纸和小说荒芜了我们的精神,因为时间是宝贵的和有限的。
所以,我们这门课程针对的对象都是在智慧和情趣上超脱了日常无聊的人,即能够追踪一连串思路并拥有丰富的想象力的人。这种能力使得他在想象方面用不着从别人那里汲取原材料,或者说,假如他从别人那里汲取了想象的原材料之后,他能够创造出完全不同且毫不逊色的想象的作品,从而证明他一点也不亚于别人。
我们在学习历史的时候应当有能力暂时不考虑意图而专注于知识本身,因为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知识;特别值得强调的是,我们应当具有探讨历史进程的恒心,不管它与我们自身的幸福或者不幸有无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此外,即使这些问题与我们的幸福或者不幸有关系,我们也应当客观地看待它们。
另外,精神劳动不应当成为一种简单的乐趣。
凡是真正流传下来的东西,乍看上去,它们都显得无聊,其原因恰恰是因为它们是陌生的。它们表现了它们所属那个时代的观念和利益,并且所面对的对象也是那个时代,它们并不想迎合我们的口味。经过改编的许多历史的东西因为是专门面向我们的,所以被加进了一些辅料,以便其中的人物和事件迎合我们的口味。在这方面典型的例子是历史小说,许多人把它们当做历史来读。里面的故事虽然经过加工,但总体上是真实的。
对于那些没有受过充分教育的人来说,所有的诗歌(除了倾向性色彩极浓的诗歌)以及历史上最令人愉快的人物和故事(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拉伯雷[Rabelais]、堂·吉诃德[Don Quixote])都是难以理解和索然无味的,因为那些人物和故事无法像当代的小说那样给他们切身的感受。
实际上,即使对于学者和思想家来说,属于历史的东西在其表达形式上不易让人理解,他们也只有通过艰苦的劳动才能掌握和理解它们。
假如一个人想对任何一个重要题目的原始资料按照学术准则进行全面的研究,那么他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因为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研究神学或哲学中某一个学说的历史可能就会花去一个人几年的时间。如果有人想研究整个神学,即使刨除教会发展史和教会法,仅仅把神学当做信条的历史和宗教的历史来研究,他所面临的工作也是巨大的,我们只需提到那些形形色色的派别、基督教公会议、教皇诏书、经典著作评注者、离经叛道者、说教讲道者、宗教哲学家就够了。当然,随着研究的深入,他会发现上述那些人互相抄袭。此外,他逐渐地对研究方法驾轻就熟,以至于能够从部分猜测到整体。不过他这样做也冒一定的风险,因为对他非常重要的半页纸可能藏在一堆书中的某个地方,假如他不是鬼使神差般地翻到他所在的那本书并把眼光投向那一页,他就根本不会发现它。
如果一个人长时间与内容单调并且索然无味的东西打交道,他因倦怠而失去兴趣的可能性就很大。巴克尔(Buckle)就因为过分专注地研究17世纪和18世纪苏格兰地区神学家的著作而得了脑瘫。
那么就是说,我们应当成为博学的人,即按照今天的说法无所不学的人!说起来,资料遍地都是,不仅历史学家的著作,原始文献以及文物都是资料;而在从前,文物基本上是唯一的资料。所有流传下来的东西都与它们所处时代的精神有某种联系,并以特定的形式解释和表达那个时代。
我们在这里所指的资料只是那些专门选取的阅读物,权当它们就是资料。神学家、法学家和语言学家都要研究来自遥远年代的著作个别的文献,这不仅因为这些文献的内容与他们各自所从事的专业有关联,而且因为在历史的意义上,这些文献见证了人类精神发展的不同阶段。
对于一心想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人来说,巧妙地选择少量的资料胜过名目繁多的资料,因为他可以在精读这少量的资料过程中学会在个性中寻找共性,从而做到举一反三。
既然我们是初学者,假如我们把一般的东西当做特殊的东西,把普遍的东西当做具有特性的东西,把个别的东西当做具有共性的东西,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会逐渐纠正我们自己的错误。我们在接触更多资料的过程中,通过比较相似的和相对的东西自然而然地获得正确的结论,这比读20本讲解阅读技巧的书更有效。
我们在阅读的时候,重要的是要用心寻找,具有找到所寻找东西的意愿,并且“知道如何阅读”(德伯尼[De Boni]语)。毫无疑问,在任何一堆矿石里都埋藏着知识的宝石,这种知识可能对我们具有普遍的意义,或者具体的意义;某一个已经过时了的作家的一行字可能会给我们一种灵光,而这一闪而过的灵光又可能会影响我们一生的发展。
与整理性的文献相比,原始资料具有它绝对的优势。
首先,原始资料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需要依靠自己来决定,从这些资料得出什么样的结果或结论;而整理性的文献已经越俎代庖地替我们下了定论,换句话说,整理文献的人业已把原始资料重新安排在陌生的,多数情况下是错误的框架里。
另外,原始资料用一个比较接近它的起源或它的作者的形式来反映事实,甚至可能就是这个作者的作品。就语言来说,原作的措辞可能比较晦涩,但是该作品的魅力以及超出整理性文献范围的许多价值恰恰就在于此。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重视原文的语言,并且强调外语知识,而反对借助翻译阅读资料的原因所在。
不仅如此,只有在直接接触原始资料的时候,我们的精神才有可能与被阅读对象直接结合,从而产生正确的化学反应。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使用的“原始”一词,其意义是相对的。也就是说,假如最开始的资料被丢失,那么最间接的资料便发挥“原始”的作用。
多数资料,尤其是那些出自名家的东西,简直可以称之为取之不尽的源泉。有多少人阅读过这些已经被无数人反复引用过的资料;而每个人、每个时代的人以及不同年龄段的人所观察到的面貌都不尽相同。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修昔底德(Thukydides)的著作中包含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实,而岁月流逝一百年以后才有人发现这个事实。
同样,以往的艺术品和诗歌在观众和读者心目中所唤起的图像因时代不同而各异。现在出生的孩子们读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的时候,一定与我们的感受大不一样。生活的不断变迁导致了这种结果,因此这并没有什么可悲之处。
只要我们以正确的方式在资料上下工夫,那么资料中蕴藏着的重要的信息一定会在某个重要的时刻或者命中注定的时间作为回报向我们招手,换一种表达方式,我们从许久以来的清规戒律或者故纸堆中突然获得一个崭新的启示。
有人可能会提出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对我们这些并非历史学家的人来说,我们应当从所选的资料中记录和摘录什么呢?
许多手册已经把历史资料的内容要点梳理得井井有条;假如我们打开一本这样的手册,成千上万条摘录被挤压在其中。可惜的是,我们很少读这些摘录,也无法读它们,因为,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在开始阅读资料的时候还不知道我们应当抱着什么样的目标。
不过,等到我们读了一大段,虽然没有作任何笔记,我们便对作者的用意有了一定的了解,从而会自然而然地明白我们通过阅读作者的书应当或者可以达到什么目的;然后,我们可以把该书从头再读一遍,同时把我们能够通过阅读它所能达到的目标写下来,并且整理书中有关在我们看来不寻常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只注明章节或页码以及关于内容的两三个关键词即可。
随着阅读和相关工作的深入,读者可能找到他通过阅读所要达到的两个或者更多的目标;他可能还会找到与其他资料相似和不同的地方。
有人可能会质疑,“这种做法充其量能培养半吊子的业余爱好者,因为别人需要寒窗苦读的东西,他却当做消遣的东西来读”。
这种半吊子的业余爱好者主要出在艺术界,因为在艺术界,一个人要么成为大师,要么落个前功尽弃的下场。在那里,完美是基本的前提,因此从事艺术的人一开始就要拿生命当赌注。
在科学界里,情况就有所不同。在这里,一个人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成为一个大师,即一个领域的专家;而且,一个人不管在哪一个领域从事研究,他都要成为那里的专家。但是,假如一个人想对整个学科拥有一个总的概括的了解,并且以此保证他在自己的领域里的地位,那么他就必须在许多领域当一个“业余爱好者”;在这种泛读的过程中,他不仅拓宽了自己的知识面,而且还学会了从许多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的本领。不然的话,一旦超出了他所熟悉的小天地,他就变成无知的人,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全然被别人当做一个学徒。
一个“业余爱好者”,由于他确实是出于兴趣而广泛涉猎,在人生的漫长岁月中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可能,在一些领域真正学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