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译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及李嘉图的《经济学和赋税原理》以后,马尔萨斯《人口论》的翻译,早在我们计划之中。但这个计划,迟迟到去年九月才能动笔,而因有别一种工作间断的原故,直到现在,我方才将旧稿校阅整理,预备拿去印刷。
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无疑,在现在还是传诵甚广而为世所公认的一部名著。它的影响,现在还是很显著。即在中国,他的名字和学说,亦已成了普通教科书上的常识。
然而,一部这样有名的著作,在最初出版的时候,就连著者自己,亦不曾预料到会这样吸引世人注意。只要一看《人口论》初版题名页上没有著者的名字,一部赫然惊动当时的著作,居然匿名公布于世间,我们就知道,马尔萨斯自己后来看见这意外的成功,亦必讶然失惊。
《人口论》著作的动机,他自己曾在初版《人口论》的序文中说得很明白,后来又在第二版的序文中,重复申明这一点。他说:“有一次,同一个朋友,谈到葛德文《研究者》书中的贪欲及滥费论,这便是这篇论文的起源。”这位“朋友”不是别个,便是他自己的父亲丹尼尔·马尔萨斯。
原来,在18世纪末叶,资本主义发展所引起的有产阶级与劳动阶级的对立,已在英国社会,形成一个极严重的问题。法国大革命的巨潮,又使英国受了一种大感动。1793年葛德文著《政治正义论》,1797年又著《研究者》。这两书,对于当时的社会组织,下了极严厉的批评,并断言现社会制度有根本改革的可能。提议废止一切不必要劳动而平均分配必要劳动于社会一切人,要以无阶级的社会代替有产阶级与劳动阶级的社会,以仁爱的原理代替自爱的原理,并要破除一切交易制度的高德文氏,立即引起了非常的注意,而成为当时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威胁。
这一种思想,成了日常谈论的资料。像《人口论》第一章所说,“人类将从此以加速的速度,进向无限的为从来所不曾想到的改良呢,抑被判定了须永远在幸福与贫苦之间,一进一退,而在各种努力之后,依然离所望的目标,有不可测知的距离呢?据说,这大问题,现在是提出了”。
成为社会一般争论的这问题,就在马尔萨斯的家庭以内,亦成了辩论的对象。卢梭之友并曾一度招待卢梭的父亲马尔萨斯,是葛德文的同情者,而后来成为亚当斯密大弟子的儿子马尔萨斯,却是葛德文的反对者。《人口论》,1798年出版的《人口论》,便是这种家庭辩论的结果。
初版《人口论》的发行,立即在社会上惹起了深刻的印象。匿名的著作的作者,不久就被侦知了。葛德文与马尔萨斯,不久亦会了一次面。有若干点和马尔萨斯反对的李嘉图,亦称《人口论》是“经济学界的装饰”,说“它的正当的名声,将随经济学发展而普及。”这意外的成功,使马尔萨斯不得不进一步研究,而于1803年,出版《人口论》的第二版。
第二版几乎包含了初版的全部,但就许多点说,都像马尔萨斯自己在第二版序文中所说,“可被认为是一部新的著作”。所以第一版叫做“论人口原理对于社会将来改良的影响,并批判高德文氏康多塞氏及其他著作家的思辨”,第二版却名做“人口原理论——考察它对于人类幸福在过去和现在的影响,并研究由此惹起的恶害,在未来除去或缓和的希望”。
在1800年出版的《现在谷物高价之原因的研究》一书中,他叙述了他改著《人口论》的经过。他说:“两年的思考,使我确信这所提出的原理的正确,确信这原理是社会下层阶级所以不断陷于困苦贫穷中,一切现制度所以不够救济他们,困苦所以周期发生的真实原理。现在,这论文停印一年以上了。我决心想把它改版,直接应用这原理于现社会状况,并竭力引证其他诸国的最可靠的记载,来说明这原理的作用,是如何有力,如何普遍。但前因特殊约会,后因某种最意外最不幸的事故,致令我不能注意于此,但我始终把这事放在心里。”这所谓特殊约会,是指1799年一次夏季旅行;所谓不幸事故,是指1800年他的父母的相继死亡。
两三年思考的结果,第二版增加了大约一倍的篇幅。全书计分成四篇,每一篇分成十几章。第一版所讨论的各种问题,在这里都有了更详细的讨论与引证。然有一点,最足显示这两种版本的差别的,是他设想在罪恶与贫穷之外,还有一种对人口增加的妨碍。他自己曾说:“在后半部,我曾竭力把第一版的最硬性的结论,使其柔化。”他以为,在罪恶与贫穷之外,还有“道德的限制”,即完全节制性欲。
这限制的提出,岂但柔化了他前此最硬性的结论,且根本推翻了他自己的最重要的议论。为马尔萨斯自圆其说计,这在资本主义社会不能有多大效力的限制,宁可始终忽视。“正当的推理”,决不能由此保持。
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的精华,像一个三段论法一样,为马尔萨斯自己所充分叙述出来了。他说:“人口增加,不能无生活资料;有生活资料的地方,人口必定会增加;占优势的人口增加力,非惹起贫穷或罪恶,即不能限制。”把这三个命题连合起来,得到了两个结论:是,“人口须不断引下到生活资料的水准”;人口所赖而引下到生活资料水准的原理,是“贫穷及贫穷的恐怖。”
关于前一个结论,他说:“人口,在无所妨碍时,以几何级数率增加。生活资料只以算术级数率增加。按照人类生存必需食物的自然法则,这两个不平衡力的结果,必须保持平衡。”
关于第二个结论,他把人口增加的妨碍,分成预防的妨碍与积极的妨碍以后,立即断然地说:“在早已有人占据的国家,除了这两种人口增加的妨碍,尚有妇女的不道德习惯,大都市,不卫生的制造业,奢侈,疫疠,及战争。这一切妨碍,都可适当的还元作贫穷与罪恶。”
自休谟以来,亚当·斯密,华莱士,都曾了解第一个结论的道理。就连马尔萨斯所反对的葛德文,亦曾说:“人类社会上有一个原理,赖此,人口不断引下到生活资料的水准。”在人类还是人类的限度内,这一个原理,无疑是一个自明的真理。人口必须与人类的生活资料相平衡,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命题?成为问题的,是平衡的方法。
以人口增加的一切妨碍,还元作贫穷与罪恶,是马尔萨斯的伟大的发现。这发现所以是伟大的,就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情形是这样。资本主义社会,需要一个大的过剩人口,以压下工资水准,然后由以不幸的方法,把过剩的人口消灭。
但马尔萨斯的错误,亦就在这里。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之历史的法则,我们虽须承认马尔萨斯这个原理的正确,但作为人类社会之永恒的法则,我们却须否认它的真理。
作为经济学上一个名词,我宁愿把“贫穷”看作是一个相对的名词,不把它看作是一个绝对的名词。由自然原因引起而为社会全体所同样感到的生活资料缺乏的痛苦,只是一种痛苦。所谓贫穷,应该指一种局部的为社会一部分人所感到的生活资料缺乏的痛苦。把贫穷作这样解释,我们没有理由,认一切时代人口引下到生活资料水准的方法,是“贫穷或贫穷的恐怖。”
马尔萨斯以为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是生活资料缺乏的结果。他曾说,“按葛德文氏制度构成之社会,必依自然的必然法则,沦为有产阶级与劳动阶级。”我却以为,我们宁可把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看作是贫穷增大的原因,至少,它曾使生活资料缺乏的痛苦,发生得更为频繁。
亚当·斯密认为反于自然进步的财富进步,就资本主义说,实在是顺于自然的进步。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会牺牲农业以发展制造业,牺牲农村以发展都市。农村破产,乃是资本的原始蓄积之一。农业不能与制造业平衡发展,乃是资本主义社会难免的现象。生活资料,遂相形显出不足的模样。
资本主义社会生活资料的可能的供给,从来不曾不足,如实际有不足,原因便是下层阶级购买生活资料的能力不足。作为个别劳动者,每一个劳动者的所得,虽须够购买足够量的谷物,但作为一个阶级,劳动阶级的所得,全用来购买谷物,亦不能使农业尽可能得到最大的发展。
一切为个人利润而无计划的生产,均须在供给与需要的波澜中,冒一种危险。就农业说,农产物的数量如超过了需要,结果必然是农业家利润的消灭,从而使农业衰落,生活资料不足。为农业家计,农产物的供给应该不及它的需要,但结果亦是生活资料不足。在资本主义社会内,要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面,使人口与生活资料平衡,乃是绝对不可能的幻想。人口与生活资料,在现社会组织下,决不能取得意识的平衡。贫穷遂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人口引下到生活资料水准的唯一手段了。
要在资本主义社会内废止这所谓自然的必然法则,无疑是一个幻想。贫穷在资本主义社会内,用马尔萨斯自己的用语,乃是“这法则绝对必然的结果”。
然由社会进化一时期的现象,推论社会进化一切时期都有这现象,即是由部分推知全体。马尔萨斯曾批评葛德文孔多塞由局部改善推论全体改善的谬误,但自己不免陷于同种的谬误。历史观念的缺乏,遂成为《人口论》一个致命伤。下层阶级的贫穷,遂被认为“绝对无可救药。”
这“绝对无可救药”的贫穷,决不是永远无可救药。有计划的生产代替无计划的生产的结果,物质的生产和人口的生产,均将受人的意识的调节。人口虽不绝要引下到生活资料的水准,但其手段,将不是贫穷,不是罪恶,而是意识的支配。
现代社会的贫困的蓄积,与其说是人口法则的必然的结果,不如说是资本蓄积的必然的结果。人口须不绝引下到生活资料的水准,是真理,但以贫穷为唯一手段而使人口与生活资料平衡的事实,却不能说是人类社会永远会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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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们略述马尔萨斯的生平与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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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玛斯·罗伯特·马尔萨斯,1766年2月14日,生于英格兰的萨里州。他的父亲,名叫丹尼尔,是一个小地主,与卢梭等颇有交谊。《人口论》著者是他的次子。
马尔萨斯曾入剑桥大学的耶稣学院,在那里得了学士位,后又得硕士位。1783年,当选为耶稣学院的校友。后来,还就了候补牧师的职位。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尔萨斯《人口论》第十八章第十九章所以有那样的议论,一点也不奇怪。
他的最初的著作,起草于1796年,题名《危机》,但没有公刊。接着1798年,就出版了初版的《人口论》,虽然是匿名的,但他的名字不久就为人所侦知了。翌年,曾遨游大陆,再翌年,他的父母相继亡故。自1801年起,他才准备把《人口论》改著,而于1803年出第二版。第二版和第一版相差颇远。此后,《人口论》曾改版数次,虽均略有改订,但与第二版相差不远。
1804年,他和一位女士结婚了。1805年,任东印度公司所设立的黑利伯瑞学院的历史与经济学教授。1819年当选为皇家学会的会员。1821年,与李嘉图,詹姆士·穆勒等人,创立了一个经济学会。1834年12月29日,死于巴思。遗骸葬于巴思的教堂内。墓碑上,称他为“一切时代一切国家的最善良人物,最忠实哲学者之一。”他的大名,和《人口论》的大名,将同垂不朽。
马尔萨斯除了著作《人口论》以外,尚有1814年出版的《谷物条例的结果论》,1815年出版的《地租的性质与进步论》,1820年出版的《经济学原理》,1827年出版的《经济学上的定义》等。
马尔萨斯后来被称为亚当·斯密大弟子之一,而与李嘉图有极亲密的友谊,但常和李嘉图发生学说上的争论。他的《人口论》,所以在经济学上占如此高的地位,就因为他这种学说,成了正统派经济学一个极有力的要素。他们的工资学说,地租学说,甚至利润学说,都有《人口论》的思想,作为根据。
最后,应附言的,《人口论》除了在经济学上发生了严重的影响,还曾在生物学上发生大影响。倡导进化论的达尔文,曾在一篇自传中,说:“1838年10月,我开始系统研究以后的第15月,我忽然很快乐地读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因长期月观察动植物习惯的原故,对于随处都有的生存竞争,我已很能够吟味,我立即觉得了,在这诸条件下,适宜的变种,将被保存,不适宜的变种,将被破灭。”与达尔文同时发现自然淘汰学说的拉舍尔·华莱士,亦自认有许多地方应感谢马尔萨斯。
郭大力
1933年5月2日
译者郭大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