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蜀山剑侠传》、《卧虎藏龙》、《联镖记》、《七杀碑》
20世纪上半叶,中国武侠小说创作出现了四大流派,它们被称为神魔派、侠情派、本色派和历史派。这里我将分析这四大流派的四部代表作品《蜀山剑侠传》、《卧虎藏龙》、《联镖记》和《七杀碑》。
20世纪30年代以后,中国文化市场上就始终摆着一部书,一印再印,正版盗版,印量不知其数,这就是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1989年以后《蜀山剑侠传》被正式重新印行,其销量同样火爆。20世纪90年代以后,小说的部分情节被改编成电影、游戏软件,小说更为流行。
这部小说如此流行,其原因就是:谈玄说异。
小说的主干故事非常简单,写峨嵋山剑仙为首的正派与其他邪派争斗的过程,但情节的构造却相当地神奇。
它构造了一个半人半仙的剑仙世界和半人半魔的魔幻世界。半人半仙是正派人物的形象,他们过着凡人的生活却长生不老,因为肉身可以消灭,“元真”是生命的永恒,肉身只不过是“元真”的附体而已。他们的武功各异,但都有翻山覆水、填海缩地的超现实的能力。这些正派人物组成了一个似人似仙的剑仙世界,为了维护武林的安定和群仙“劫运”的安全,他们驭剑乘云、踩波踏浪,到处与邪派人物争斗。半人半魔是邪派人物形象,这些人的长相都很诡异,只不过有一个人形而已。小说是这样描述邪派人物绿袍老祖的:“小半截身躯和一个栲栳大的脑袋,头发胡须绞成一团,好似乱草窝一般,两只眼睛发出碧绿的光芒,头颈下面虽有小半截身子,却是细得可怜,与那脑袋太不匀称,左手只剩有半截臂膀,右手却像个鸡爪,倒还完全。咧着一张阔嘴,似笑非笑,神气狰狞,难看已极。”小说有时用美丑对照的方法写这些人物形象,例如写万载寒蚿的形象,刚出场时,她是一个美女:“粉弯雪股,嫩乳酥胸,宛如雾里看花,更增妖艳。尤其是玉腿圆润,柔肌光滑,白足如霜,胫趾丰妍,底平趾敛,春葱易折,容易引人情思。”然而,她的本相是相当丑陋的:“体如蜗牛,具有六首九身四十八足。头作如意形,当中两头特大,头颈特长,脚也较多,一张扁平的大口,宛如血盆,没有牙齿。全身长达数十丈,除当中两首三身盘踞在宝塔之上,下余散爬在地,玉台儿被它占据大半。”先是“美女”形象,后是“蜗牛”形象,十分怪异。这些邪派人物的武功也很怪异,但每个人都有绝招,或是吐烟,或是放蛊,或是摇幡,或是念咒。为了达到控制武林和满足自己私欲的目的,他们互相利用,也互相帮忙,联成了一个魔幻世界,与正派人物在各种怪异的环境中展开了一次次的争斗。
它构造了神幻莫测的武打场面。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中红姑等人虽然已是驭气而行,但是武功还是中华武功,武器还是刀枪剑戟等中华武器。到了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则将中华武功与神妖斗法、民间传说结合起来,武器也从传统的中华武器扩展到神奇的宝物以及飞鸟走兽、昆虫草木,因此打斗的场面显得十分离奇、怪异。向恺然写武功点到为止,李寿民则一招一式详细地描绘,很多场面被他描绘得令人瞠目结舌:
岩上成千累万的小洞穴中,一阵吱吱乱叫,似万朵金花散放一般,由洞中飞出无数量的金蚕,长才寸许,形如蜜蜂,只身略长,飞将起来,比剑还疾……断臂妖人刚往岩前落下,一部分千百个金蚕,忽然蜂拥上来,围着断臂妖人,周身乱咬……转眼工夫,咬得血肉纷飞,遍体朱红,眼见肉尽见骨……
一招胜一招,一物降一物,像这样匪夷所思、稀奇古怪的打斗场面在小说中一波接一波地出现,层出不穷。
它构造了优美和离奇的环境。这些环境是剑仙和神魔们生活的场所、练功的地点和打斗的地方,大段大段地穿插在情节的叙述之中:
云雾都在脚下,碧空如拭,上下光明,近身树林,繁荫铺地,因风闪乱,远近峰峦岩岫,都辉映成紫色。下面又是白云舒卷,绕山如带,自在升沉。月光照在上面,如泛银霞……
这样的文字就如一篇篇优美的写景散文。这些地方当然都是剑仙们时常出没的地方。那些神魔们出没的地方则是洞穴、深潭、海岛或幽谷。这些地方在作者的笔下被写得腥气熏天、森气逼人、鸟迹不至或瘴气弥漫。生动的环境描写有力地烘托了这部小说的神幻气氛,与剑仙和神魔们一起构造了一个超现实的魔幻世界。
武侠小说的文体特点就在于它超乎寻常的想象力。这部小说将这种想象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小说构造的神魔世界和神奇的人物形象、打斗场面与作家的文学修养、生活经历、创作方法也有很大的关系。作家显然接受了中国传统的“述异”文学的影响,《山海经》、《封神榜》、《西游记》、《镜花缘》等文学作品的影子在这部小说中比比皆是。李寿民是四川人,曾经“三上峨嵋,四登青城”。他游历的经历不仅给他的小说提供了素材,更给他提供了一个超现实的想象空间。在这样的想象空间中,他自由翱翔,也随意地发挥。他的创作方法更为奇特,后人曾作了这样的介绍:
这种栩栩如生的奇特描写,原型来自哪里呢?已故老报人吴云心先生曾谈及此事:30年代吴云心在天津电话局与还珠楼主共事时,有一次问及书中那些怪兽是怎样想出来的。还珠答:“容易得很,取任何昆虫,如蝗虫、椿象、青蛙、蚯蚓、螳螂等,放大若干倍而描写之,其凶猛诡异之状便可以想象。”此外,作者本人也曾于50年代中期在报纸上披露过他当年写作的情况,大意是说,用高倍放大镜去观察各种昆虫,通过高度夸张,再添上别的动物的爪、牙、角、尾,便描绘出世间所没有的怪物了。以蚂蚁为例,若把它扩大一万倍,再加上大象的鼻子、犀牛的尖角和鳄鱼的尾巴,就可以描写出恐怖的怪物了。由此可见,书中的妖邪也有其“模特儿”的。妖邪之外,该书对各种“天劫”的描写也是如此。40多年前徐国桢先生曾有如下概括:关于自然现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迹,陆可沉落无形;风霜水雪冰,日月星气云,金木水火土,雷电声光磁,都有精灵可以收摄,练成各种凶杀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为守,藏可以纳之怀,发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这些绘声绘色的笔法,分明是作者向壁虚构,却如耳闻目睹之真。徐国桢将其归结为“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可谓慧眼所识,一语中的。
小说中的很多描写都荒诞不经,但仔细想想,似乎都有一些道理,原因就在于这些描写都有生物根据或者物理根据,有那么一点“理”。
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对后来的武侠小说创作模式影响极大。它首创了武侠小说人物的成长模式。小说隐隐约约的发展线索是峨嵋派新近人物李英琼、余英男、严人英、齐灵云、周轻云(号称“三英二云”)的成长过程。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各种坎坷也就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齐漱溟、晓月禅师、胖和尚以及神雕、神猿、参秘籍、看秘图等等,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名称、奇禽、奇遇、奇技,甚至是一些细节在后来的武侠小说中更是常见。
小说的缺点是明显的。由于基本上是以事件作为情节发展的主干。小说就一事接着一事、一事未完就又生出一事地写下去。从1932年在天津《天风报》上开始连载,到1948年已出版了50集,还未写完。这样的小说结构显得相当的散漫和拖沓。整部小说进行比较,前面几集写得比后面好。小说出现这样的状况,除了作家的创作观念之外,市场的需求和读者阅读口味是重要的原因。
武侠小说是写侠义的小说,也是写人的小说,武侠人物是江湖中人,也是有血有肉的现实中人。与李寿民写神魔不同,王度庐走的是侠情的路子,《卧虎藏龙》是他的代表作。《卧虎藏龙》是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中的一部。“鹤—铁系列”共由五部小说组成,它们是《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这五部小说自成一体,又各自独立地写了五代武侠人物的恩怨情仇。《卧虎藏龙》写了玉娇龙的故事,已是第四代武侠人物了,是五部小说中最为成功的一部。
玉娇龙是九门提督之女,是一位大家闺秀,又是一位身怀绝技、争胜好强的女盗。她是一个身兼秀气和盗气的女性。两种身份是刻画这个人物的出发点,它使玉娇龙有了两种形象和复杂的性格;也是小说设计情节的基本思路,它使故事中有了很多的谜,有了更多的奇。一个大家闺秀,又怎么会有武功,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盗气呢?小说对此作了相当合理的解释:她的家庭教师兼师傅高朗秋和“师娘”碧眼狐狸耿六娘,一个是诈骗秘籍自学成才的落魄文人,一个是靠打家劫舍为生的江洋大盗。他们的言传身教使得玉娇龙不出闺门就已经盗气十足,只不过被她的秀气掩盖起来而已。师傅未死之前小说侧重写她的心计,她偷录秘籍、纵火灭迹、控制“师娘”、偷学武功,她的师傅对她也奈何不得,惊呼:“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师傅死了以后,小说侧重写她的争胜好强,她偷盗“青冥剑”,是她认为自己的武功最高,她说:“宝剑就跟传国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于是她手持宝剑与俞秀莲斗,与李慕白斗,与那些自以为是的捕快路盗斗,即使被围困至死地也不顾。然而,她的本性并不坏,她容貌美丽,行为端庄,对蔡氏父女充满同情,对父母非常孝顺,对“师娘”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屑。她原想做一个知书达理的闺中女性,但是环境不允许她这么做。她的“师娘”就是一个强盗,作为她的徒弟必定要受其影响;她也想改“邪”归“正”,将偷盗出来的剑放了回去,但是婚姻所迫使得她将放回去的宝剑再一次偷盗出来。小说将玉娇龙放到不得已的环境中写她的盗气,写她的本性,亦邪亦正,亦邪还正,真实可爱。
更生动地展示玉娇龙感情性格的是她的婚姻纠葛。玉娇龙在她的感情世界中遇到了两个男人。父母安排的是出身世家的“探花”鲁侍郎,而她爱上的是沙漠中的强盗“半天云”罗小虎。两个男人有着两种形象和性格,鲁侍郎形象猥琐,心地狭窄,但少年得志,满面春光;罗小虎剽悍粗犷,心胸坦荡,但少小磨难,性格鲁莽。从理性上说,玉娇龙应该嫁给鲁侍郎,但性格的差异如此之大,使得玉娇龙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从感情上说,她与罗小虎最为习性相投,自从相识以后,她就时刻思念他,但他们身份的差距如此之大,他们也不可能结合。既要有一个好前途,又要性格相投,是玉娇龙的择偶标准,于是,她试图改造罗小虎,要他脱离匪籍,寻个官做。她对罗小虎说:“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不必做大官,我就能……”然而,罗小虎做不成官,又不能做官。亦恨亦爱,亦恨还爱,玉娇龙在情感上处于爱恨两难的境地。小说的最后,玉娇龙与罗小虎缠绵一夜,然后飘然而去,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了。
正邪难辨、爱恨两难,性格的刻画和情感的描述交织在一起,玉娇龙的形象就跃然纸上。小说中不少次要人物也写得很生动。作为穿线人物的刘泰保,一身流气,却又不乏正义感;报仇心切的蔡氏父女,嫉恶如仇,却又不免小家子气;同样富有心计的高郎秋和耿六娘,一个性格猥琐,一个性格放肆。相比较而言,倒是在前两部小说中有着精彩表现的俞秀莲、李慕白在这部小说中表现一般。除了神奇的武功保留下来之外,他们的言行成为说教的象征。正派人物代表着正气,邪派人物代表着邪气,正派人物行侠仗义,压邪扶正,表现出了一股凛然的侠气,这几乎成了武侠小说人物的定式。王度庐的这部小说首先关注的是人性和人情,而不是人物品行的正邪,这种写法无疑大大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内涵,给武侠小说的创作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艺术空间。
《卧虎藏龙》是章回体小说,语言叙述上还有不少评书的色彩,但小说结构却采用倒叙的手法。玉娇龙的新疆生活、罗小虎的家庭惨变、高朗秋和耿六娘的匪盗生涯,这些小说的主要故事都是在倒叙中完成的。倒叙的手法首先就设了一个谜,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回忆的叙述又为前面的谜作了解释,故事情节的推进显得合情合理,小说的结构也显得紧凑。因此王度庐小说虽然故事也是不断地枝蔓,却显得完整和紧凑。这样的小说结构在当时的武侠小说创作中显得相当突出。另外,小说中还有不少出色的景色描写,这些景色往往又随着人的感情而变化,显得很有灵气。最出色的是新疆大漠的描写,这是玉娇龙与罗小虎相识、相恋的地方,既写得苍凉和博大,也写得多情和妩媚。
家庭贫寒的王度庐没有上过大学,但他曾在北京大学做过旁听生,自学过大学课程。北京大学的新文学气氛和他的大量阅读使他对一些新思想和外国小说有一定的了解,并有自己的心得体会,但他的文学创作却是从做小报作家开始的。在创作武侠小说之前,他在一些小报上发表过很多侦探言情小说,如《红绫枕》等。这些小说都有很强的平民主义色彩,都是侦探小说为经、言情小说为纬的艺术结构。应该说,当他开始创作武侠小说时,他的文学修养和创作经验就集中地表现了出来。
在人们一哄而上,学习李寿民、王度庐写神魔、侠情小说的时候,天津的白羽另辟蹊径,走出了武侠小说创作的另一条路子。他既不写侠客的腾云驾雾,也不写侠客的儿女情长,白羽将武侠小说引入了镖局黑道。既不做正邪之分,也不做人生理想表述,白羽将生活在那个生态圈子里的人实实在在地很本色地描写了出来。这就是武侠小说的本色派。白羽的《联镖记》就是这样的一部武侠小说。《联镖记》写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小说的生动之处在于写了镖客和黑道的生存法则。生活在这样的圈子里,可以发家致富,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着惬意和豪气的一面,但是,这毕竟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有着不得不做的游戏法则。根据这样的法则,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要置性命于不顾。小说中林廷扬与邓氏兄弟结仇,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护镖道上有规矩,同伴有难,不得不救;飞蛇邓潮不但杀了林廷扬,还要杀其妻子,灭其门庭,如此惨毒,也是生活所迫,他的身上背负着杀兄、辱嫂、杀侄、灭嗣的深仇,此仇不报,岂能为人;至于小白龙方靖出手相援,更是迫不得已,他明知邓潮助他是别有用心,但是受人之恩,必要舍身相报。真是生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没有什么善,也没有什么恶,只有舍身相救和相拼,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也就被演绎得十分惨烈。林廷扬和方靖,一个是名镖头,一个是名侠盗,两人却身不由己地拼命相搏,结果,一个命丧船舷,一个遁水逃亡;邓潮一路追杀林廷扬的妻小,手段歹毒,为的是不要数年后让“姓林的老婆孩子翻过手来”。他们锲而不舍的投入和所作所为的残酷非道中人不能理解。
与这种江湖本色和惨烈情节相呼应的是小说中武打场面的描写。白羽小说中的武功没有什么神怪色彩,也不是简单的描写,而是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将武功的神奇和人物的感受结合起来写,因此他的小说中武打场面写得有声有色。下面这一段是林廷扬与方靖决斗的最后场面:
那少年战败倒地,羞忿交迸,骤然一个虎跳,从船头窜起,“燕子掠空”袭来。伸右掌,迅如电光石火,照林廷扬“玉枕穴”猛然挝过。林廷扬急闪不迭,脑海一震,如耳畔轰了一个焦雷,蓦地一阵昏惘,狂吼一声,将手中镖猛向身后一抡,嗤的一下,横穿透少年左臂。这一镖,乃是林廷扬被狙拼命时的一股死力。那少年一阵奇痛,又听得格登的一箭,猝不及顾,负伤带镖,一头窜入水中去了。那箭掠顶而过,也落入水中,那把剑依然丢在镖船上,林廷扬紧跟着也一头栽倒在船头,只两手微微发抖。
白羽不会武功,据说他写武侠小说常请会武功者在旁讲解,因此他的武功都写得相当到位。令人称道的是他将武功的一招一式都化为了小说的情节。少年的“羞忿”,林廷扬的“狂吼”,少年的逃遁,林廷扬“两手微微发抖”,武打的场面有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小说中这样的武打场面占有相当的篇幅,既很激烈,也富有表情,极大地渲染了惨烈的气氛。
与那些重义轻财的侠客们不同,镖客和那些匪盗们是既重义也重财,侠义之中有着商人的气息,正直刚毅之中也有几分冷酷无情。因此,白羽的小说人物身上体现出更多的世态炎凉。小说中两个人物写得最为生动,一个是飞蛇邓潮,一个是小白龙方靖。邓潮为了报仇整整隐忍了15年,从一个性格张扬的豪匪巨盗变成了阴毒多谋的复仇者。他逼方靖为其报仇,运用的就是商人的手段,投其于利,蔽其之弊,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充满了狡诈和阴谋;他追杀林廷扬的妻子就像一个急红了眼的赌徒,不择手段地要扳回“血本”,要获取最大的利益,残杀无辜而不惜。小白龙方靖有着两副面孔,在其妻面前,他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弱书生;在同伙面前,他是一个杀人越货的独脚大盗。在情意和匪气之间,在温文尔雅与面目狰狞之间,作家写出了他的复杂心态。在事情败露、官兵追杀之际,同伙们为了丢弃累赘,竟然逼迫他杀掉爱妻。为了大家的意气,为了不被说成是重色轻友,小白龙手持利刃,抢奔内宅,“割爱!我只有忘恩割爱。为了大家的意气,你们尽管放心,我一定这样做。”到了内宅,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妻子,面对着充满爱意的笑脸,小白龙无从下手了。强盗和丈夫、匪气和情义,小白龙无所适从,喃喃自语,焦躁不安。终于,丈夫战胜了强盗,情义战胜了匪气,他说:
“好,来来来,我拼着受人奚落,也要把你带走。哪怕是枪林箭雨,我也要闯。你放心,要死你我死在一处。”紧紧一抱,狠狠一亲,忽然一松手,把春芳整个掷在床头。
这样的语言和这样的动作写出了小白龙的心态,也写出了小白龙的个性。根据现实生活的样子,实实在在地写出现实中的人,这是白羽小说创作中的基本原则。他说:“一般小说把心爱的人物都写成圣人,把对手都陷入罪恶渊薮,于是加以批判,此为正派,彼为反派,我认为这不近人情……我愿意把小说(虽然是传奇的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恶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人物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在别人看来,他也许是错的,在人物自己看来,他不得不这样做。白羽笔下的人物没有什么理想化的色彩,是一种几近冷酷的白描,倒是比较真实的。
《联镖记》的情节线索很单纯,邓潮向林廷扬复仇是一个大的故事框架,在这个大框架内,围绕着复仇之事,讲述了邓潮、林廷扬、方靖和杨心樵的身世。小说结构干净利落。小说吸引人的地方是采用了倒叙的手法制造悬念,先以邓潮的身份作为悬念,从邓潮的身份引出林廷扬的身世;再从邓潮和林廷扬的交恶之中引出方靖和杨心樵的身世。神龙见首不见尾,悬念一环套着一环,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算交了底,还留下了一个悬念,让林廷杨之子林玲找小白龙为父报仇,又是一则情爱和复仇的故事将在续集中展开。这种写法始终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欲罢不能。
《七杀碑》是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一部武侠小说。为何叫《七杀碑》,朱贞木在《序跋》中有这样的交待:
张献忠踞蜀,僭“大顺”,立圣谕碑于通衢,碑曰:“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即世所传七杀碑也,碑文“杀”字,不六不八,而必以七,何也,蜀中耆旧有熟于掌故者,谓余曰,献忠入蜀,屠杀甚惨,而屡挫于川南七豪杰,恨之也深,立碑而誓,七杀碑者,誓欲杀此七雄耳。七雄为谁?华阳伯杨展、雪衣娘陈瑶霜、女飞卫虞锦雯、僧侠七宝和尚唏容、丐侠铁脚板陈登嗥、贾侠余飞、赛伯温刘道贞是也……
朱贞木说,这段文字来自于偶得的一部破书之中,这也许是小说家言。但它说明了一个问题,即:武侠小说走进了历史。武侠小说进入历史,是现代武侠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点。就小说题材来说,有了那么一点历史根据,多少避免了一些题材的荒唐性;就小说情节来说,江湖和江山连在一起,打斗之中似乎多了几分历史的兴亡之感;就小说的人物来说,豪杰之气中有了更多的英雄之概。这样的创作模式对后来的武侠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七杀碑》可以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以杨展打擂台为情节中心,侧重于介绍七侠的生平奇事,是奇情武侠小说的结构;后半部分以张献忠入川为中心,侧重于描述七雄纵横川南保全至众的事迹,小说成了历史武侠小说。奇情武侠小说在朱贞木之前屡见不鲜,历史武侠小说写得如《七杀碑》这般成功者却不多见。小说描述了张献忠入川时的残暴。小说写道:“从谷城到歇马河这一带已被张献忠屠城洗村,杀得鸡犬不留,鬼哭神嚎……官道上难得看到有个人影,河里漂着的,岸上倒着的,走几步便可瞧见断头折足的死尸。饿狗拖着死人肠子满街跑,天空成群的饥鹰,公然飞下来啄死人肉吃。一路腥臭冲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烧得栋折墙倒,劫灰遍地。抬头看看天,似乎天也变了颜色,显得那么灰沉沉的惨淡无光,简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江山如此之乱,愈显江湖的英雄本色。这个世道越乱,就越显示出七位大侠的重要性,只有他们才能使得这个世道转乱为安;张献忠越是残暴,越是显出七位大侠所作所为的正义性,只有他们才能除暴安良。明写张献忠,实写七位大侠,江山和江湖相得益彰。小说中还写了张献忠入川时很多古怪的事情。张献忠不但残暴,而且十分狡诈。他为了鼓舞士气,避免部下分心,就将部下身边的女人和自己身边小妾的小脚砍下,堆成“小脚山”。这些事情显然来自野史笔记中的记载或者是作家自己的编造,放在历史小说中似乎还需要仔细地辨认一番,放在武侠小说中则毫无顾忌。武侠小说写历史无需辨认它的真实性,历史只是武侠情节的一张皮,只要合得上武侠情节的身,尽管挑离奇的写。《七杀碑》中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历史”,它使小说的传奇性、趣味性和历史性杂糅在一起。
小说第28回的回目是“英雄肝胆,儿女情长”,写的是杨展一时性起在塔儿冈的楠木大梁上刻下了这八个字。这八个字实际上道出了作家塑造小说侠义人物形象的基本思维模式。作家借小说人物之口对这八个字作了解释:“你们要知道,有了英雄肝胆,没有儿女心肠,无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真英雄。有英雄肝胆,还得有儿女心肠,亦英雄,亦儿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够爱己惜人,救人民于水火,开拓极大基业。这里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胆,占着一个义字,儿女心肠,占着一个仁字,仁义双全,才是真英雄。”小说一开始就演绎了“巫山双蝶”的侠情故事:双双行侠,情深意笃,红蝶病死,黑蝶出嫁。接着就演绎他们的后代杨展与陈瑶霜的侠情故事:两小无猜,情意绵绵,行侠仗义,深明大义。这两则故事分为前后两代数十年,有着很多的感情纠葛和江湖恩怨。围绕着这些感情纠葛和江湖恩怨又牵扯出很多侠义人物。这些人物面貌不同,性格各异,大多都有一个侠情故事。
与这些光彩照人的侠义人物相比,小说中还有很多诡异的人物,伴随着这些人物的则是一些诡异的行为。漂亮的女孩婷婷与一条双头蛇相斗,那蛇“遍身赤斑,隐似鳞甲,头下尾上蟠在一条横出的粗干上,身子并不十分大,形似壁虎,前半身长着四条短腿,紧抓着树干,下半身一条尾巴,比前半身长得多,不到一丈,也有七八尺,可怕地并生着两个蛇头,头顶上长着鸡冠似的东西,鲜红夺目,四只蛇眼,其赤如火,两个怪蛇头,朝着下面那女子,此伸彼缩,不断地发出急促的‘国国……’的怪叫……”活僵尸练的是“五毒手”,打斗起来像只大蝎子;铁拐婆婆发起怒来,头上萧疏的白发竟如同刺猬。朱贞木在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其风格一直追随还珠楼主,到了40年代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但是那些奇异之风还明显地残留在小说之中。
小说的整体结构是章回体,但作家做了一些改良。他将章回体惯有的回目改成了报章连载小说的章节标题,如“新娘子步步下蛋”、“疑云疑雨”、“秘窟风波”、“齐寡妇”等等,口语化很强,显得自由活泼。大概是为了避免章回小说情节分散的弊病,作家经常自己站出来说几句话。这几句话的目的是让情节过渡自然些,但在无意之中给小说增加了另一条叙述系统,显得比较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