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学丛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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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自我与人类生存的严峻思考

林庚进入大学,先攻读物理转而学习文学,对自然与人生现象,养成长于作玄学思考的习惯。他说过,原来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都“比较幼稚简单”,世故一些的同学,常说他这个人太“天真”,“到上大学之后才突然发生变化,开始直面社会,思考起人生来”[32]。由此,林庚对于自我存在与人类生存的哲理性思考,使他在探索自我与人类命运的时候,也往往会由现实的处境升华为普遍性的发现,表现出一种超越浪漫气质的哲学家的冷峻。这种冷峻的社会与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成了林庚诗歌精神世界的一个更为沉潜的侧面。

翻开《夜》和《春野与窗》这两本诗集,我们会发现,林庚在一些诗里,有一种隐隐的焦灼和愤激,迷惘和忧虑。他最初的诗集《夜》的第一首短诗《风雨之夕》里,就隐含着人生的一种哲学思绪。它在一种假定的情境中,透露出诗人自我生命的迷惘感:人生像茫茫大海,自己的个体生命,只是不知飘向何方的“一只无名的小船”。诗人面对的,是自我的有所追求而又无可把握的人生命运。李长之说,这首诗境界非常寥廓,淡远,轻快,技巧上也极其完整,有一种“从容的吟味人生的态度”。但我认为,仔细品味起来,就会感到,这“寥廓淡远”里,这从容的“吟味人生”里,也隐含着诗人那种自我失落的惆怅,那种无法言说的淡淡悲哀。林庚说,“秋林下的人/乃做着种种的白日想”(《秋日》),“生命是惨淡的而且多艰难的/而且有着忍受在过去呢”(《细雨》)。“秋林下的人”当然指的是诗人自己。这些诗句里所展示的,是一个现代知识人,因“白日梦”的执著追求,而不得不忍受许多生命的“惨淡”与“艰难”,由此,遂对于个人,对于时代,对于人类,都有冷峻的剖析和深省。在这剖析与深省中,透露出一个青年诗人与世俗抗争的生存价值追求和审美理念的闪光。

林庚面对社会现实中为种种力量所扭曲的生命存在,执著地追求理想人性的实现与复归。他笔下出现的关于“人”的一些肯定性的意象,是超越了世俗的“高人”,是能够说“真话”的人,是“光明的人”,是作着“白日梦”的人,是有“红色的心”的人,是有“真心的泪”和“孩子心”的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这样理想人性的体现者。除了在自然与童心的赞美之外,诗人只有延伸自己的视野,以怀念远古和异邦人的古朴,来填补现代人的精神丧失造成的理想人性的空缺。他的诗里,多次出现对“原始人”的赞誉之词,其潜在的意识驱动,就在这里。在诗人眼里,“古人的心”,比现代人更能够体味自然的美。“满天的空阔照着古人的心/江南又如画了。”(《江南》)出于同样的驱动,由友人“海外的音书”引起诗人对于异邦印度的“驰想”,自然也是一种“仿佛是梦里的事情”一般虚幻中的美的境界:“驰想中的印度/森林大叶子下/斜袒与红头巾/一丝乡土的风/吹拂在灵魂之上/沉默的恒河畔/旅客投宿/看见那儿的牧羊人/一天里/云彩带来远年的梦意//檀花的香味/木柴熊熊地烧起火苗/夜已深。”(《驰想中的印度》)这是一幅充溢浪漫色彩的图画。这点“远年的梦意”里,幻想中隐含着对现实精神失落的找回。那些自由、美丽、热情的臆想里,给予人们的,不仅仅是一种遥远的印度奇异的风情,而是一股“吹拂在灵魂之上”的风,是对于向往的合理人生与人性追求的自觉。

精神世界的孤独与虚空,是作为觉醒了的个体知识分子,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力量和世俗传统的压力,所能体验到的最普遍的生命存在的哲学。鲁迅《野草》里所探索的这种生命哲学,远非为他自己所独有,而是作为富有理想追求的知识分子拥有的公共精神,在30年代许多敏感的诗人创作中也得到延伸。但是由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支撑力,多数人身上所传达和表现的,不是由此而来的绝望感与颓废的自沉,而是挑战与抗争的生命体验。戴望舒的《雨巷》、《乐园鸟》所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孤独、迷惘、虚空与追求。林庚的诗里,这种精神体验,被以各种形象,各种矛盾的声音,痛苦地演绎着。

他唱出自我生命的孤独感,但还是执著怀想着:“昨夜梦中的天涯。”(《在空山中》)他描绘一个“春”之梦的追求者的孤独:他“每个冬天必做的春天的梦”,——在“春天的企望/在第一次的细雨里”,越过园中的山与河,于“寂寞的无人里/它认识了我/我泪乃如雨下”,虽然“抑制住而且伤心的”想呼唤为美而共鸣者,但是,“话,一些人在我耳边说/听不清,而且我也不管的走开了”,“这时想找许多人说/四顾无人声/春之来/先来在我梦中”(《春雨之梦》)。这样孤独而美丽的“梦”无法获得,便是自己在生命追求无力实现时的茫然:“飞入了古的城堡/心的羽翼/折断了吗/力的挣扎/袭来了/抓不住那感觉的是什么”(《雨夜》),以致会产生自己被俘虏,被裹胁的感觉:“我独立/若一个逃回故乡的俘虏。”(《夏之良夜》)

林庚在自己的诗里,正是从这个层面,挖掘自己的灵魂,富有哲理性地展示出一个跋涉者所具有的自我追求的虚空。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倔犟的跋涉者,他独自在夜的最深处走路,眼前“看不见什么象征”,显得非常执著:“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他走过坟墓,走过野蔷薇,克服了死亡的恐怖和生之爱的纠缠,去努力寻求一个真实的自我,而又无法实现。他在这样矛盾的自我追问中,思考着人生的价值:

我走走到夜的更深处,/脚下踏着平坦的大路;/我挺起胸来像一个战士,/向前走去心中再没有事。/我觉得我高,高出了云道;/我觉得我低,低得快没有,/我高高低低只有我知道!/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我走得两腿像是车轮,/毫不费力的迈步重重;/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在灯下,/我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我看着,没有说话,/玻璃杯旁放着一瓶酒!(《夜行》)

这首诗所创造的“夜行者”心态流程,典型地揭示了一个现代诗人所体悟的寂寞人生中的虚空性和荒诞感。在否定性的抒情形式里,唱出的是诗人充满热情的追求所感受的虚空和生存的无奈。他在执著的追求与不断的失望的周而复始中,痛苦地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自己人生追求的漫长路上,竟然是:“我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如《春雨之梦》里说的“四顾无人声”的感觉一样,这是一个觉醒者在走进“无物之阵”时体验到的强大的虚空与绝望。但诗人没有就虚空和绝望止步,他说:“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这异常倔强的声音里,隐约着诗人独立抗争的生命意志。

这种颇带人生哲理的感悟,几乎成为五四以来“寻梦”的跋涉者普遍性的心态。鲁迅的《过客》,戴望舒的《寻梦者》、《乐园鸟》,卞之琳的《白螺壳》……都昭示了知识分子的这种心路经历和人生哲学。林庚的一些诗,对于这种心态的感悟之敏锐,揭示之深微,就是在当时,也是非常难得的。他的一些诗,大都这样以灵魂自白的形式,从人生与自由意志虚幻性的角度,为人们展示了自己的一种生命哲学的深层思考。《静眺》一诗,暗示的是生命自我追求的虚幻。诗人告诉我们:人是自由意志的渴慕者,但自由却如天边的云与浪花一样虚幻。《自己的写照》一诗,则将生命的自我剖析与社会的现实纠缠相结合,塑造了这样一个诗人自我:超越人生的庸俗,眷念纯真的追求,自己与生俱来就葆有“高吊在上面”的“一个灵魂的惊耀”。这灵魂阅尽了“人性中的难堪”的丑恶,因此有内在的“悲哀同暂时的笑窝”。自己虽然“不时的回顾”那些来路上已经“灭了的”一个个星辰,掩饰住所感受的种种“恐怖”,但终于“躲不开”生与死、美丽与愤恨的纠缠,只能“大喊一声/滢坠颗真心的泪!”自己“焦急着”人生中“一些无法留恋”的事,内心如“海啸中的怒涛”,充满了“悲号”,它在击碎时“有多少的无奈”,只有这时候,才像“快刀挥断了乱麻”,挥断了人生的痛苦,获得了一点珍贵的平静:“孩子的心爱惜一切,/簌簌落下泪来!”诗人的一颗“真心”,“孩子的心”,与人性的丑恶,与美的幻灭,与世俗的纠缠之间,隐含着很深的矛盾、对立和交战的痛苦。

这里,似乎接触到现代知识分子艺术创造中的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雨巷》意象所代表的觉醒的孤独者的“精神循环”:以“雨巷”中的徘徊追求始,遭遇一个美丽的渴望与失落的惆怅,再以“雨巷”的徘徊追求终。这个“精神循环”的艺术结构正是一个有理想追求的知识分子与虚无绝望抗争的过程。诗人林庚有时以矛盾的精神状态与痛苦交战,展示了这样的精神世界的一个侧面,有时又以对于自己人生态度和价值确认清醒的内心解剖,直接揭示这一“精神循环”的过程。在《冬风之晨》里,他揭示了一个热爱人生的真诚少年,面对世态冷酷的抉择过程。“冬风的冷酷,/当路上的风吹裂昨夜的冰;/没有一句真话,/因此敲碎了我的心!”虽然抱着“世界上谁都没有完美”这样热爱人生的宽容的心,“独自”走向追求的路,但当他从失望中回来,更感到了愤激和孤独。“快乐是那些人,/因此可怜的心失掉了一切!”只有虚幻的影子,“在那里欺骗慰藉”,而他相信欺骗总有一天会被揭穿的。自我醒悟也就是诗人“雨巷”式的自我回归:

在这冬风之晨里

抱着热出去抱着冷的而回来。

诗人以季节为象征,写了由冷到热,再由热到冷,这样极带普遍性的“精神循环”,其中所揭示的,正是诗人自己的,也是一代觉醒者的精神痛苦。置身于这个“精神循环”中,诗人获得的一种痛苦的自省,就是在对于人生热情的丧失中,得到生命抗争的另一种形式:人生价值追求的自我“退出”:

觉得在一群人中原来我并不重要/我悄悄退出/暮春阴雨天,柳絮飞过西泠桥畔/狭而长的马路上/有一个高人静悄的走来。/回身下一个山坡/眼前一条无穷尽的白路/一些人走着/高空吹过夏天的风/没有人觉得!(《没有人觉得》)

世界是这样冷漠。人与人之间都是孤立的存在,相互漠然。在一颗被“敲碎的心”里,一个有时代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再没有比这样的发现更痛苦了:“觉得在一群人中原来我并不重要/我悄悄退出”,这是在自我价值的重新发现里,同时作出的悲剧性的自我抉择。痛苦的“退出”是为了更清醒的投入。一个“高人”悄悄地走来,正是诗人的一种人生姿态的选择。诗人在“独醒”的意识中,再次自矜地走入“精神循环”的“无穷尽”的“白路”。低调的叙述姿态里,传达的是一种关于自我人生价值痛苦自省的哲理思绪。

林庚在思考自我生命的同时,也思考时代和人类的命运。《夜谈》是一首比较特别的诗。它抒写悄悄地十五夜在安静的院落,“老年家人”谈着往事。诗人用很亲切,很平静的叙述的调子,日常生活里朴素的意象,写出中国20世纪初叶大时代的变化。诗末有:“城中灰色的营幕/八国兵士践踏中/埋在土里的元宝不见了/柏油路上马蹄声/非复中国人之心目。”这些“永远忘不了的事”,是历史的记忆,也是现实的预言。在写实与象征纠缠的意象里,包含了近代中国被列强欺侮的悲剧性抗争和人间世事的沧桑感,隐藏着诗人关于时代辛酸与民族命运的思考。《月台》则选择人生中匆匆别离的一个典型情境,象征地暗示了现代文明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陌生和冷漠,人类之间存在的孤独与寂寞感。《在》一诗由自然进而思考人类存在的荒谬。“春风绿草”的大自然是很美的,但“可惜”的是“人类”由于麻木而丧失美感的“沉寂”。他们“如霍乱菌之无所谓”,如“蛀满了蠹虫的木头人”,充满了愚蠢,自私与肮脏,而周围都是致人死地的羁绊与罗网,以至诗人发出这样的感叹:“生于愚人与罪人间/因觉得天地之残酷!”

这种“愚人”和“罪人”的哲学带给人类的前景是怎样呢?《末日》一诗做了回答。在这首诗里,林庚感叹人类精神陷于“末日”的景象:“红色的心已离开了地球飞开远去/舍不得放弃一些于前/之后更忐忑于因此所失掉的/不能断然撒手的人/乃张皇于咫尺的路上了!”这大约象征人类赤子之心的失落,人类精神文明的丧失。精神的追求与坚守者既已不存,剩于世上的,是那些忐忑于“失掉”而不能“断然撒手”的人,他们鼠目寸光地在“咫尺的路”上“张皇”,让物质的贪婪泯灭了精神,成为一些被“远处的星”所嘲笑的“怨恨的人与运气的”人。在这样的世纪“末日”里,人类让冷漠与丑恶占据了自己的心:

十月的阳光如同情样微薄/露出地壳原本是冷的来/遂令丑恶的形状尖棱的/彼此无相干的罗列着/末日的来到/太阳系中/遂只见地球而不见人!

诗人叹息现代社会的“人”的失落,怀念远古人精神的辉煌。他们留在黄沙上“远年历史的痕迹”:“光明人的足迹/已久冻成了模型”,在绝望中期待着这么一天,“一日古时的洪水/乃奔波而前来”。他渴望人类能够在毁灭中进行自己精神的重建。“光明的人”与“现代人”的对立,毁灭与重建的构想,诗人对于物质欲求吞噬了精神之光的现实世界愤激的抗争,隐藏了一种现代人所具有的哲理式的悲情。《风沙之日》则进一步描写,一个时代的清醒者,徘徊在风沙之日的“边城”,看到一幅没落的“世纪末”的景象:风沙中张惶而去的行人,孤立在冷寂街头的石像,“善观气象”的獐头鼠目的人,而太阳躲在云层背后,像“白惨的/是20世纪的眼睛”,在大风吹落瓦片的房屋下,“乃听见屋里有清脆的笑声/永远不能为人所明白的!”这些诗句都是在说,在这个精神苍白的世纪里,“愚人”和“罪人”,自在得意的生存,物质欲望遮蔽了精神的闪光,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沟通。这种悲剧性的抒情里,包含诗人批判性很强的“生命意识”,而与人生绝望的毁灭感无缘。《末日》里,也写到对那些“怨恨的人与运气的人”的笑声,“笑得落在山后了/这笑声是益不可捉摸”。这里又说,屋里清脆的笑声“永远不能为人所明白的”,都是一种与“愚人”、“罪人”相对立的清醒者超越意识的暗示。就诗的产生时间来说,林庚的这些思考,带有很明显的超前性和玄思性。这首诗在对于“世纪末”的愤激抗争里,所陈述的,是诗人对于人类物质与精神的畸形发展的批判性思考。

基于这种对人类生存探索性与批判性的积极思考,林庚在20世纪的30年代初期,写出了《二十世纪的悲愤》这样整体性关注人生的富有哲理深度的诗作。

二十世纪的悲愤,/像硬石在泥坑黑底;/人的逃罪随着欺卑,/遂时使忧劳爱残酷之血矛。/先世的人有原谅人的心,/如今坚持还要不?/忍住欲你忘记间,/于是反潜入心灵之深处!/幽美的想/往往因此惊返。/黎明清晓之乡:/虽有呢喃小鸟啾啾,/总拖落飘然的心,/不令高过院里的瓦色!/入暮模糊中/想杀一可恨的人……/终以又怕生博爱的牵挂,/遂一切罢休了!/二十世纪的悲愤,/乃如黑夜卷来;/令人困倦;/漫背着伤痕,走过都市的城。

诗里愤怒地谴责,由于人类的贪欲堕落,“逃罪”与“欺卑”,便丧失了“先世人”那种充满爱与温馨的“原谅人的心”,以致“爱残酷之血矛”,进行着人类之间血腥的侵略与杀戮。由于被压抑的“欲望”进入了人的心灵深处,那些“幽美”的渴望与幻想,也往往因此“惊返”,碰壁而归了。“黎明清晓之乡”小鸟的啾啾,拖住了“飘然的心”,使之无法远行。自己曾产生过复仇的情感,想杀掉“一可恨的人”,但为“博爱”所牵挂,只能悄然作罢。20世纪的悲愤,带给知识人的沉重而“困倦”的精神状态和心灵的“伤痕”,造就了一批“都市的城”里的漂流者。面对世纪性的“末日”种种物欲的横流与人性扭曲,或者叫做人类自身的精神“异化”,诗人的沉思本身就是一种挑战的姿态。这姿态所蕴涵的,是觉醒者的痛苦,是寻梦者的心态。漫背“伤痕”的都市流浪者形象,就是这样的觉醒的寻梦者的概括。当时的批评就说,“在诗集《夜》里,我们微微可以看出来青年诗人林庚之渐趋于流浪人化的一点倾向”[33]。这个判断,透露了30年代林庚诗歌精神世界的一个新趋向。30年代,中国城市诗的发展中,出现了众多都市流浪者的形象。艾青笔下不仅描写了这种形象,而且以“我也是个Bohemienl了(波希米亚人,流浪汉——笔者按)”而自豪,他唱道:“愿这片暗绿的大地/将是一切流浪者们的王国。”(《画者的行吟》)林庚诗里的这种憎恨、“困倦”的精神状态与背负伤痕的城市流浪者形象的出现,是一个有正义和良知的诗人,唱出的对于20世纪的悲愤和抗议。它揭示了由于人类精神与物质的失衡,造成的人类丑恶膨胀,善良消泯,人道沦丧。这深深的隐忧与悲愤里所传达的,几乎成为年轻诗人林庚对于未来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预言。

李长之说,林庚和他们这些现代知识者,都在思考着“现代人的病态”这个问题。他们“反对浅薄的功利主义”,认为“只盯住现实,就把人类看作除了吃饭以外没有其他的事者”,这是一种“现代人的病态”。“人类的价值,却无宁在吃饭以外,更追求些更美好的东西。这是什么呢?就是艺术。凡是对艺术的价值熟视无睹的,那就是无疑地陷于偏枯的病患者。”在这一点上,林庚看清了“诗人的贡献和天职”,它表现了“我们大家的精神”。[34]如果把李长之说的“艺术”,做广义一点的理解,就是人对于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与审美性的追求。林庚在诗里所揭示的,就是反对“偏枯的病患者”,而追求“更美好的东西”进入人的精神空间,呼唤真正的“人类的价值”的实现,呼唤没有沾染“现代病态”的真的“人”的复归和催生。

林庚的内心,非常重视和渴求精神世界的美。他赞美青春,赞美友情,他热爱自然,衷爱诗,都是这种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傍晚友人之谈古木之别意/一生能多见几次真正的美丽。”(《无题》)于万物静谧,红叶满墙,虫声如乐中,“一手插在裤袋内/欲采下越过墙来爬山虎的人/这时回到屋里/诗神的脚步乃铿然的/扎实的踏进门来”(《秋夜》)。他努力将这种美的精神世界的追求与思考,上升到更带普遍的人生哲理的层面。1934年春天,林庚写了一组富有诗意的象征散文,总题目为《心之语》,其中多数篇章,几乎都隐含着这样的精神追求。这组散文中的一篇,以关于鲤鱼跳龙门的美丽传说与现实生活中的物质欲求相对照,暗示了人的生命活力被窒息,人的美好本性被扭曲的悲哀。其中说:“我想凡是有生活力的英勇的东西,上天的意思总是愿意叫它们生存下去的,然而这有生活力的东西如今却僵硬的放在盘子里,我眼中不能浮起一个跃龙门的图来。……我的心是悲哀得说不出来。”[35]古都的红灯笼,成为黑暗中一点光明和希望的一种象征。诗人由街上无数的红灯笼,想到它对于一个城市的流浪人的重要。流浪人说:“这里今夜没灯啊!”这叹息使诗人为之感到震惊。[36]诗人在原始勇敢人反抗残酷天地的呼声中,体味着人类自身永恒的悲哀:“我想那原始的勇敢的人类,在幽暗不见天日的森林中,克服了这个世界与我们,这天地就真正的屈服了吗?想到原始的声音如今还令我们觉得可怕,那可怕的究竟是什么啊?我心里快要疯狂了……我仿佛听见原始人的呼声,那悲惨的声音,在我这平庸的一生是不曾听过的了!……只是人类反抗这残酷天地的呼声,然而那挣扎不正是写下永恒的悲哀吗!”“人类永久是悲惨的!那是为什么我们永久怕那原始的声音吗?”[37]在一个梦里,有翅膀的华贵的“春神之宫”的美丽,与金子做的钟摆机械的有规律的宏大声音之间,存在一种不和谐,暗示着人类的精神追求与物质压力之间无法摆脱的矛盾。[38]诗人以一个虚构的故事,揭示了有钱的富人维护自己既得利益的处世逻辑,对于既成的社会秩序提出根本性的质疑,人类异化后精神空间所产生的铜臭气味,在这里受到了谴责。[39]这些诗化的散文,集中传达的是一个主题:林庚在人生哲理的高度,思考着人类存在的悲剧性命运,思考着物质与精神失衡之后对于人性与美的扼杀,思考着人类为争得自身自由与发展所必然承受的永久悲哀。他的思考确实是在人类生存的哲学层面上“追求些更美好的东西”。这种诗人与哲人结合的气质,注入诗的创作,给林庚的诗歌带来的是一种超越于浪漫情怀之上的深层精神内涵和更经得起咀嚼的艺术魅力。

为庆祝林庚先生90华诞而作
2000年4月6日—7月14日写毕
2000年7月15—21日修改
(《中国诗歌研究》第1辑,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
研究中心编,中华书局出版,2002年6月)

[1] 在清华中文系学习期间,林庚所写旧体词,发表情况如下:1931年《文学月刊》1卷1期:《临江仙》、《更漏子》、《谒金门》、《采桑子》;1卷2期:《浣溪沙》、《菩萨蛮》、《忆江南》、《卜算子》;1卷3期:《南乡子》、《虞美人》、《清平乐》、《采桑子》;1卷4期:《捣连子》、《点绛唇》、《蝶恋花》、《减字木兰花》(以上均署名林庚)。1932年《清华周刊》第526期:《捣连子》、《采桑子》、《水晶廉》、《相见欢》(署名静希)。

[2] 林庚:《林庚教授谈古典文学研究和诗歌创作》,《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61页。

[3] 俞平伯:《夜·序》(1933年6月1日),《夜》,1933年9月,自费印刷,开明书店总带售。

[4] 废名:《春野与窗·序》,林庚《春野与窗》,北平文学评论社,1934年。

[5] 林庚:《诗与自由诗》,《现代》第6卷,第1期(1934年11月1日)。

[6] 戴望舒:《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新诗》第1卷第2期(1936年11月)。

[7] 李长之:《春野与窗》,《益世报·文学副刊》(1935年5月1日)。

[8] 穆木天:《林庚的〈夜〉》,《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9] 废名:《谈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85页。

[10] 林庚:《林庚诗选·后记》,《林庚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11] 龙清涛:《林庚先生访谈录》,《诗探索》,1995年第1辑。

[12] 林庚:《北平情歌·自跋》,《北平情歌》,北平风雨诗社,1936年2月。

[13] 林庚:《问路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2页。

[14] 卞之琳:《星水微茫忆〈水星〉》,《读书》,1983年第10期。

[15] 林庚:《心之语一·心之语》,《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16] 穆木天:《林庚的〈夜〉》,《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17] 李长之:《春野与窗》,《益世报·文学副刊》(1935年5月1日)。

[18] 林庚:《甘苦》,《文饭小品》第5期(1935年6月25日)。

[19] 林庚:《心之语一·心之语》,《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20] 朱自清:《什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序》,《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09、211页。

[21] 朱自清:《什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序》,《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09、210页。

[22] 林庚:《甘苦》,《文饭小品》第5期(1935年6月25日)。

[23] 施蛰存:《无相庵随笔·〈无意思的书〉》,《现代》第1卷第1号(1932年5月1日)。在这篇文章中,介绍爱德华·李亚的《无意思的书》说,“它的好处,除了插绘的有趣,诗韵的和谐之外,最被人称道的便是它的‘无意思’。无论是诗歌,故事,植物学,在每一句流利的文字中,都充满了幻想的无意思,他只要引得天真的小读者随着流水一般的节律悠然神往,他并不训诲他们,也不指导他们。这种超乎狭隘的现实的创造,本来不仅是在儿童文学中占了很高的地位,就是在成人的文学中,也有着特殊的价值”。

[24] 李长之:《春野与窗》,《益世报·文学副刊》(1935年5月1日)。

[25] 林庚:《盛唐气象》,《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第2期。

[26] 林庚:《唐代四大诗人》,《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20、121页。

[27] 林庚:《中国文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05、222页。

[28] 朱自清:《什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序》,《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09、211页。

[29] 同上书,第209、210页。

[30] 穆木天:《林庚的〈夜〉》,《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1] 林庚:《春野与窗·自跋》,《春野与窗》,北平文学评论社,1934年10月。

[32] 林庚:《我们需要“盛唐气象”、“少年精神”》,引自《新诗的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33] 穆木天:《林庚的〈夜〉》,《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4] 李长之:《春野与窗》,《益世报·文学副刊》(1935年5月1日)。

[35] 林庚:《心之语·鲤鱼》,《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6] 林庚:《心之语·灯》,《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7] 林庚:《心之语·永久》,《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8] 林庚:《心之语·春神之宫》,《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

[39] 林庚:《心之语·钱》,《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