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文第一版序言
条件反射工作的开始——采取生理学观点和放弃心理学的主观方法——美国心理学家桑戴克、华生和其他人同时开始用客观实验方法——他们的工作与巴甫洛夫的工作之区别——白克台雷夫——真实科学的目标与理想——条件反射——完成这本书的理由,它的内容与缺点
20多年以前,我开始独立地做这些实验,从我先前的生理学工作转入这部分工作。我在一个强烈的实验室印象的影响之下进入了这个领域。过去多年,我曾在消化腺方面进行工作。我曾小心并详细地研究了它们活动的一切条件。自然我不能不考虑到唾液腺的所谓心理性兴奋而把它们丢开,就是说不能不考虑到饥饿的动物或人在见到食物或者谈到它时,或甚至在想到它时的唾液流出。再者,我自己曾表证了胃液腺的一种心理性兴奋[1]。
我和我的合作者吴尔夫逊(Walfson)和斯拿斯基(Snarsky)两位博士开始研究心理分泌这个问题。吴尔夫逊为这个问题收集了新而重要的事实;斯拿斯基,在另一方面,从主观观点来分析这种兴奋的内在机构,就是说,他假设狗的内在世界——它的思想、情感与欲望——是和我们的相类似[2]。我们当时面临着在我们实验室中向无前例的一种情况。对于这个内在世界的解释,我们采取了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新的实验并没有使我们意见一致,也没有产生决定性的结果,虽然按通常实验室的习惯,经过共同同意所从事的新实验,一般都解决了所有的分歧意见和争论。斯拿斯基不放松他对于这些现象的主观解释,但是我,拋开幻想,而认识到这样一个解决办法的科学空洞性,开始从这个困难处境寻求另一条出路。经过长久的考虑,经过相当的思想斗争,我最后决定,对于所谓心理性兴奋,我保留在纯粹生理学者的立场上,就是说,作为一个客观的外在观察者与实验者,只涉及外在现象与它们的关系。我同一位新的同事,陀罗青诺夫(Tolochinov)博士,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并且从这个开端以后,与我非常敬仰的同事们进行了一系列的研究,一直继续了20多年。 当我和陀罗青诺夫开始我们的研究时,我仅知道在把生理研究扩展到全动物世界(用比较生理学的形式),就是除了实验室中常用的动物(狗、猫、兔、蛙)以外,还要处理别种动物时,生理学家有必要拋弃主观观点,致力于采取客观方法,并且尝试用一种适当的术语(甲葵斯·刘步(Jacques Loeb)的趋向性学说,比耳(Baer)比脱(Bethe)和雨克斯库尔(Uxküll)的客观术语的计划)。诚然,谈及一个变形虫或纤毛虫的思想和愿望恐怕是很困难而不自然的。但是我们的研究是关于狗,从史前期以来与人类就最亲近和最忠诚的同伴。我认为,这样决定的最重要的动机,虽然当时未意识到,却是由于在我的年青时代,俄国生理学之父,谢切诺夫在1863年出版的专著——《脑的反射》所给我的印象而产生的。这种思想,由于其新奇性与真实性,特别对于青年人,是影响得深刻而永久,虽然这影响也常是隐藏着的,但在当时是非常杰出的(当然,只是理论上,作为一个生理提纲)。这本书里有一个光辉的尝试,要把我们的主观世界用纯粹生理的观点表明出来。谢契诺夫在当时作了一个重要的生理发现(关于中枢性抑制作用),它给予欧洲的生理学家们深刻的印象,而且也是俄罗斯智力对于自然科学的这一重要分支的第一个贡献。这一分支,以前刚刚通过德国与法国生理学家们的成就而有了惊人的进展。 这个发现所要求的巨大努力,以及它所带来的愉快,或许掺杂着个人情绪,产生了谢契诺夫所表明的观念,他的观念的确是属于一位天才的。后来,很有趣的是,他从未采取像他最初那样坚决的方式来论及这个问题[3]。
在我们用新方法开始工作几年之后,我得知在美国有差不多相似的动物实验已经被做过,并且不是由生理学家而是由心理学家进行的。于是我更仔细地研究了美国方面的出版物,现在我必须承认,在这条途径上走第一步的荣誉是属于桑戴克(E.L.Thorndike)[4]。他的实验先于我们的实验两三年,并且他的书无论是在对于一个艰巨工作的勇敢展望上,还是在他的结果的准确性上,都必须被认为是经典的。自从桑戴克时期起,关于我们这个问题美国方面的工作(耶克斯、巴克(Parker)、华生(Watson,1878—1958)等人)愈发增多了。从每一方面看来它都是纯美国的——无论是工作者、设备、实验室与出版物,都是如此。由桑戴克的书看来,美国人以一个与我们很不同的方式在这条新研究的途径上出发。从桑戴克书中的一段话,我们可以推测,在日常生活中重实际的美国人觉得熟悉人类的精确外在行为,比起猜测关于他的内在状态及其所有的组合与变化更是要紧些。抱有对于人的这种看法,美国心理学家们于是进行他们实验室中的动物实验。从这研究的性质来看,直到现在,我们感到方法与问题,都是起源于人类的兴趣。
我和我的同事们采取另一种立场。我们所有的工作是从生理学发展出来的,而且它迅速地在那条道路上继续着。我们的实验方法和布置以及各别问题的方案,结果的处理,和最后它们的系统化——所有这些都保留在中枢神经系统生理学的事实、概念和术语的范围之内。自然,对于我们的问题从心理学与生理两方面的这种探索,扩大了正在研究中的现象的范围。我深以为憾,我对于过去四五年中,美国方面在这个问题上所做的工作毫无所知;直到现在,我们在这里还不可能得到关于这个问题美国方面的刊物,并且去年我请求到美国去考察近期的工作亦未获批准[5]。
我们开始几年之后,白克台雷夫(Bechterev)在此处以及卡力西尔(Kalischer)[6]在德国也进行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采用一个先天的反射,基于它来形成所有的高级神经活动,就是采用食物反射和抵抗酸性物而起的防御反射,我们观察了它们的分泌部分。白克台雷夫用的是抵抗皮肤破坏性(疼痛的)刺激,以运动反应为形式的防御反射。卡力西尔也和我们一样,用的是食物反射,不过注意力集中在动物反应。白克台雷夫把我们称为“条件的”这些新反射叫做“联合的”,而卡力西尔把整个方法称做“训练方法”(Dressurmethode)。现在如果从我今春(1923年)在赫尔新福斯逗留五周时于生理学文献中所看到的来判断,可以看出动物行为的客观研究已经吸引了欧洲许多生理实验室的注意——在维也纳、阿姆斯特丹等地。
关于我自己,我愿补充如下。在我们工作开始时,而且以后很久时间,我们感到有一种习惯迫使我们要用心理学的解释说明我们的问题。每当客观研究遇到一个障碍,或者当它被问题的复杂性所阻碍,很自然地对于我们的新方法的正确性就产生了疑虑。但是随着我们研究的进展逐渐地这些怀疑发生得较少了,而且现在我深深不可动摇地相信,循沿着这条途径,会获得人类智慧战胜其最终与至上的问题的最后胜利——就是人类本性的结构和规律的知识。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完满的、真实的与永久的快乐。虽然人的智慧征服周围自然界由一个胜利达到另一个胜利。虽然人的智慧为人类的生活与活动,不仅征服地球表面,而且还征服从海底深处到大气外围界线之间的一切,虽然很容易地把巨大能量从地面的一隅带到另一隅而为其各种目的服务,虽然他为传达他的思想、语言而消灭空间——但是这同一人物,为黑暗魔力所引导,诱致战争与革命及其恐怖,为其本身造成了不可估计的物质损失与难以形容的痛苦而且回归到野兽的状况。只有最新的科学,关于人类本性本身的精确科学,以及借助于万能的科学方法对它最可靠的探讨,才能把人类从他现在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并且把当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耻辱洗涤干净[7]。
这个问题的新颖性,以及方才所表示的希望,将鼓励在这个新领域内所有的工作者们。工作是沿着一个广阔的阵线进展,自从桑戴克开始以后的25年间,已经做了许多许多。
我的实验室在这个进展上有了不少的贡献。我们的研究没有间断地继续到现在。在1919到1920年由于特殊的困难(寒冷、黑暗、实验动物的饥饿,等等),工作曾松懈下来。自从1921年,情况好转了,现在已经近乎正常,不过缺乏仪器和书籍而已[8]。
我们的材料在增加,我们研究的纲要在扩大,并且这个新领域中——高级神经活动的器官,大脑两半球的生理学中——现象的一般系统在我们面前逐渐显现出来[9]。
这些是我们现在工作的主要特点。我们对于动物生来具有的基本行为,对于此前通常叫做本能的先天反射,渐渐地更为熟悉了。我们观察并有意参与着在这个基本行为上建立新反应,即日益增加着而且变得更复杂与精细的所谓习惯与联想。依照我们的分析,这些也是反射,不过是条件反射。我们逐步地接近这些反射的内在机构,更确切地得知关于它们活动所在的神经质块的普通特性,以及管理它们的严格而紧密的规律。在我们面前出现了神经系统的几种个别类型,它们都是非常富有特性,很强地表明出神经活动的个别方面,这些个别方面的综合即建立了动物的整个复杂行为。而且更甚于此!动物实验的结果是属于这种性质,以至于有时它们可以帮助解释我们自己内在世界发生的暂时不明白的现象。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情况。在过去20年间我之所以没有把我们的结果作一番系统叙述的理由如下:这是一个完全新的园地,并且工作是经常在进展着的。当每天新的实验与观察带给我们更多重要的事实,我怎能停下来寻找任何概括的观念,来把我们的结果系统化起来呢?
五年以前,我因为腿部遭到严重折伤而卧床数月之久,当时我把所有我们的研究准备作一次一般的叙述。但是恰巧这时革命爆发了。这当然分散了我的注意。并且,我习惯于把写好的文稿放置一边,以便忘记它,好使我重读的时候,能够更好地注意到它的缺点。因此我预备的材料始终未出版。而经过半年到一年无间断的工作,它又已成为过时而不适宜于发表的了,需要一番彻底的修订。但是生活在俄罗斯目前的艰苦条件之下,要很快地和适当地完成这样一项工作是很困难的,的确我可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并且连我自己都不准确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完成这个重要任务,来把这样长的一段时期中所搜集的科学资料加以最后的系统化。要从所有我的同事们所发表的文献中来研究这个材料,将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工作,仅有寥寥几人能够办到。
根据这个理由,我允许多人,特别是我最亲近的同事们的多次反复的请求和愿望,才敢于在本书中发表这20年以来我关于我们的题材,在俄罗斯及国外所讲述过的一切,包括论文、报告、课堂演讲和演说。这本书虽然不完全,但是希望它对于那些正在致力于使自己熟悉这个问题,或者准备在本领域内工作的人们来说,可以代替本材料系统的叙述。自然,我很清楚地看到这本文集的缺点。最主要的缺点就是多次的重复。它们的发生是由于一个很可理解的原因。这个题材是新的——它只是一点一点地在生理学者们的思想中发展起来的。所以为了要了解它,要更好地掌握它,要得到关于它的概念,自然就会有一种愿望来发挥和解释每一个变化,无论这种变化是多么的微小。
但是要选择、摘要和组织这些材料,对于我现在会是一个困难而无益的工作。或许这些重复和微小的改变对于读者不是完全无用的,特别是这些论文是按照年代次序组织的,所以在他面前展开的是我们努力的全部历史。他可以看到事实怎样一点一点地扩展而被证实,它们怎样形成我们对于这个问题各方面的概念;并且最后高级神经机能的远景如何在我们的面前出现。然而,我应该建议那些既非生理学家又非生物学家的读者们,其实,建议每一位对于我的书不吝赐教的读者,开始按照时间顺序阅读我在马德里、斯德哥尔摩、伦敦所发表的演说,在莫斯科的三篇,和在格罗宁根与赫尔新福斯的两篇报告[10]。只有在读完这些之后再转看这个问题的其他特殊方面的专门论述,读者才可以把我们的工作的基础和一般倾向弄清楚,而且细节就会在这个背景上更加明确地显示出来。
为愿意熟知我的同事们的原始论文的读者,我在本书的末尾附了一份目录[11]。
巴甫洛夫
1923年于彼得格勒
[1] 在1897年《消化腺机能讲义》一书中,巴甫洛夫教授述说,在吃食(假喂饲)时开始的胃液腺兴奋,不但依靠来自口腔的刺激,而且狗必须对食物起一种积极的动作反应(食物反射)。这个因素,必须加入到来自口部的刺激以便可以激起胃液分泌,巴甫洛夫认为它是心理的,他在《消化腺机能讲义》中描写如下:因此,在假喂饲时,胃液腺神经因咀嚼和吞咽过程而起的兴奋作用,主要是依靠着一种心理因素,而这个因素在这里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生理因素,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些情况之下,同任何其他生理结果一样,它会自然发生,而且出现得一样地很规则。从纯粹生理方面看来,这个过程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反射动作。它的复杂性就是在于它能够由许多不同的机体机能互相合作,而达到最后的目的。要消化的物质——食物——只可以在机体以外的周围世界中找到。它的获得不单独是由于肌肉紧张的运用,而且还是由于高级机能,例如,判断、意志、愿望的参与。因此,各种不同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与味觉的同时兴奋,是(很像在唾液腺的情况之下一样)引起胃液腺活动的第一个和最强烈的冲动。这个事实在后面两种感官中更是如此,因为它们只是在食物很靠近或已进入机体时才被激动。通过感应这个媒介,机敏而不误的大自然,已经把寻找和探求食物与消化的开始联系起来了。分泌的这种起始,应当与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日常现象,就是食欲,有最密切的关系,这是容易想象得到的。因此食欲,对于人生既然如此重要,对于科学又是如此神秘,最后在这里就变成一个实际存在的事实,并且由一种主观感觉,一下子蜕变成一种具体因素,可以被包括在生理研究之内了。 所以我们有理由说:食欲是胃分泌神经的第一个和最有效的激动者,一种因素,它本身含着某种东西,可以迫使狗的空胃在假餐时,分泌出大量最强烈的液汁。在进食时有好的食欲,立刻使最活动的液汁强烈地分泌出来;没有食欲,这个液汁就没有了。恢复一个人的食欲,意思就是使他有大量胃液,以便开始一餐饭的消化。 进一步的研究与思索使他假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处理的只是机体由于食物所引起的一种特殊兴奋性,而这种特殊兴奋性,可以说是神经系统生理学的一种现象,无需求助于心理的概念。更完善的讨论见第十三章。因为“心理的分泌”是一个很广泛应用的名词,巴甫洛夫为了简明起见,在这里用它,虽然他的愿望是想把生理学与心理学的和主观的词句完全分开。——英译者
[2] 根据我们现在的关于神经过程的精确知识,和管制唾液反应的一些规律,我们可以解释分泌的变化,因此,斯拿斯基在这方面的说明,好像是近于滑稽的。他写道:“在不可食物品的影响之下,我们可以看见,唾液的数量是不符合于那些物品的愉快程度;例如,对于细砂或甘油,比对于苦楝溶液,就是说,比对于一种非常苦的溶液,有更多的唾液流出,虽然在后一种情况,厌恶表情是强烈些……。在遇到细砂后,狗强烈地舔润它的嘴唇,而且吮嘴作声,很清楚,厌恶的表情不及清洗口腔的愿望来得剧烈。”(A.T.斯拿斯基:《狗的唾液腺工作的分析》,圣彼得堡,1901年) 斯拿斯基描写厌恶表情的各阶段,写道:“我们必须提到有一个实验对于狗不是在习惯的时间做的,而是过了六点钟以后,就是在狗通常被喂时间之后。这个时间的改变对于狗很明显是不舒服的:它很激动,它咆哮,比平常分泌出更多的唾液,实验继续愈久,愈甚……” “很明显,狗并不是被所用的酸溶液的浓度所激动,而是被整个实验本身,被那个反常喂饲时间的扰乱所激动” (同上,第28页)。把这些描写与现在的描写相比较,我们现在对于这个现象所持的概念是简单多了,这不是很清楚吗?我们的解释是,在日间较晚的时候,或将要到平时喂饲的时候,中枢神经系统的兴奋性增加了(见第十三章)。——英译者
[3] 请与第二十章末段所表达的意思相比较。——英译者
[4] 桑戴克:《动物智慧——动物联想过程的实验研究》,1898年。——英译者
[5] 在写完这篇序言之后,巴甫洛夫教授得到苏维埃政府的批准和经费,可以出国,他在1923年,在法国、英国和美国度夏。——英译者
[6] 关于谁最先做这种研究的争执,对于任何一个即使稍微熟悉这个问题的人来说,自然完全是暂时的。
[7] 对科学工作抱有这种理想观念,即科学作为建立人类未来快乐的工具,是巴甫洛夫教授的特征。在1926年当看见一架飞机时,他对一位译者说,这种景象常激起他譬喻式地想,人类的智慧总会有一天像飞行员高升到地面之上一样地高翔而脱离目前的困惑。——英译者
[8] 苏维埃政府在过去几年中大量地增加了科学工作经费;在1926年12月巴甫洛夫教授告诉一位译者说,他的实验室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全部金钱。——英译者
[9] 这个大纲在第三十一章中有更详细的描述。——英译者
[10] 第一,三,四,十,十一,二十,二十一,三十一章。——英译者
[11] 中译本省略。——中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