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先秦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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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诸子引《诗》的几个特点

从上文的初步梳理可以显见,诸子引《诗》手法多样且互有重叠之处,更说明诗与诸子学说关系密切。在此基础上,试归纳诸子引《诗》的几个特点。

其一,引《诗》甚广,以《雅》为多,不乏逸诗。此点前人与时贤多有申论,兹不赘述。但需要注意的是,从《左传》到《吕览》是一个时间跨多很长的过程,据虞万里的统计分析,引《风》的比重呈现逐步增加的特征。见虞万里:《从〈诗经〉授受、运用历史看〈缁衣〉引〈诗〉》,《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二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其二,同一诗篇,屡被称引,但取义不同。如,《邶风·柏舟》、《豳风·伐柯》、《曹风·鸤鸠》、《卫风·淇奥》;《小雅》之中的《小旻》、《南山有台》;《大雅》之中的《抑》、《文王》、《文王有声》、《大明》、《既醉》、《烝民》、《旱麓》、《板》、《桑柔》;以及《周颂·烈文》等都被诸子频繁引用,但取义各部相同(详见下章)。

其三,引《诗》明理之时,不忘咏叹之词。诸子引《诗》多为证明义理,但《诗》多咏叹之词,以上所举诸子引《诗》的例证之中,不乏“於”、“嗟”等叹词。章潢有言:“《诗》,声教也。言之不足,故长言之。性情心术之微,悉寓于声歌咏叹之表。言若有限,意则无穷也。”章潢《图书编》卷十一《诗大旨》。

其四,或略取诗篇、诗句大义,或精求个别字义。前者最为多见,无须多言,后者如《荀子·劝学》引《小雅·小明》,专取“神”、“福”二字阐释。

其五,不泥全篇之意,甚至改易用字。杨时有言:“古人引《诗》,皆断章取义,不必泥全篇之意。如孔子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为诸侯之孝,亦犹是也。见《孝经·诸侯章》。“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出自《小雅·小旻》。‘鬼神体物而不可遗’,盖其妙万物而无不在故也。“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中庸》),所引之诗为《大雅·抑》。杨文见《龟山集》卷二十一。”关于个别字词的改易,早为学者注意,如《商颂·烈祖》:“鬷假无言”,郑笺:“至于设荐进俎,又升堂而齐一,皆服其职,劝其事,寂然无言语者,无争讼者。”《中庸》引作“奏假无言”,郑注:“言奏大乐于宗庙之中,人皆肃敬。金声玉色,无有言者,以时太平,和合无所争也。”《礼记正义》:“此云‘奏假’者,与《诗》反异也。”但也有可能是古书传抄有异,不可一概而论。

其六,随机引《诗》,从容寓意。特别是问答之中,随机临场引《诗》,而不是刻意从某种道理出发局限诗义。朱熹有言:“古人引《诗》,但借其言以寓己意,初不理会上下文义,偶一时引之。”《朱子语类》卷八十。所谓“随机”,并非随意,而是以平时的诵习涵咏为基础。如章潢所言:


读《诗》者先自和夷其性情,于以仰窥其志,从容吟哦,优游讽咏,玩而味之,久当自得之也。盖其中间有言近而指远者,亦有言隐而指近者,总不可以迫狭心神索之,不可以道理格局拘之也。噫!赐、商可与言《诗》,其成法具在也。否则,“诵《诗》三百,虽多,亦奚以为?”章潢《图书编·诗大旨》


方玉润评论说:“读《诗》不可以迫狭心神索之,是诸儒之所知;读《诗》以道理格局拘之,非诸儒所能识。而宋儒则尤甚,动辄以道理论《诗》旨,乌能有合诗人意旨乎?”方玉润《诗经原始》(上),第61—62页。朱熹有言:“程先生《诗传》取义太多。诗人平易,恐不如此。”“横渠解《诗》,多不平易。”(《朱子语类》卷八十)

宋儒其实是门户之见太深而推崇孔孟过甚,故论《诗》多有狭迫。当今学者,扩大到荀子,而于其他诸子或弃之不顾,或一笔带过,实受宋儒浸淫过多所致。以“诸子”的格局,才可见得《诗》原非为某家某派垄断,对比之下,方能领会《诗》对于儒家的特殊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讨论儒家对于《诗》的独特贡献,始能体会早期儒家的些许苦心。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诗》本身其实也不乏引用“古已有之”的诗句: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列子·仲尼》)

舜之耕渔,其贤不肖与为天子同。其未遇时也,以其徒属堀地财,取水利,编蒲苇,结罘网,手足胼胝不居,然后免于冻馁之患。其遇时也,登为天子,贤士归之,万民誉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无不戴说。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见尽有之也。尽有之,贤非加也;尽无之,贤非损也。时使然也。(《吕氏春秋·慎人》)


“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今见于《大雅·皇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见于《小雅·北山》。如果这两则还可以怀疑是出于传说的话,那么,《诗》当中的“先民有言”及屡次出现的“人亦有言”,则清楚地表明其中引用了古语或者当时流行的俗语,这可以看做是“断章取义”的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