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革”开始以后,家道日益窘迫。母亲有限的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口。猪肉已经成为奢侈品,很少能出现在饭桌上。便宜的小鱼成了主菜,几乎每天一顿。那都是附近的农人,送到院子里来卖的。吃的多了,就会发现有的小鱼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不是因为不新鲜,而是因为那是用农药毒死的。捕鱼的人把农药撒在水里,通常是六六粉,中毒而死的鱼就漂在水面上。他们用长把儿的网兜捞起来,拿来兜售。这大概是所有的捕鱼方法中最野蛮的一种,简直是伤天害理。既破坏了生态,也危害了食者。从此懂得,只有吃活鱼才可以避免中毒。
“文化大革命”越来越激烈,社会也越来越混乱。闹也闹过了,对于各种名目的斗争也厌倦了,人变得凶残难以相处。学校停课了,躲在家里看书成了一大乐趣。一到夏天,游泳就成了我的日课。每天午饭以后,就用塑料网兜装上一个馒头两个西红柿,约了伙伴去游泳。先是到小河沟里,那只能算是戏水。经常有小鱼小虾撞到身上,皮肤上留下轻微的酥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在水草密集的地方,顺手一抓,就可以捉到小虾,塞到嘴里鲜脆微甜,是绝妙的美食。胆子大了一点,就到水柜里去游泳。所谓水柜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大水沟,用于排放水库里过多的水。特别是在暴雨之后,水库的水涨满,会有决堤的危险,就提起闸门把水放出来。所以虽然是死水,但也经常会有活水灌入,不少的鱼虾随水而下。水柜里的水深浅不一。离水闸越近的地方越深也越清,约有两三丈深,只有水性极好的人才敢游过去。离水闸最远的地方,只有半人深,挤满了初学游泳的人,像煮饺子一样,浑浊得像泥汤。我以每天一百米的进度,从浅处向深处游。而且练习着潜水,憋足一口气,从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抓一把水草浮上来,证明自己达到的深度。真正的高手,是站在岸上活动好身手,憋一口气一跃而起,几乎是垂直着一个猛子扎下去,要在水底呆很长的时间,而且能摸到潜在深水里的鱼。有的时候是先把一条鱼扔到岸上,然后得意地钻出水面,摇晃着头抖落水珠。有的时候,则是举着一条鱼蹿出来,踩着水高兴得大喊大叫。通常是一条黑鱼,只有在最底层的淤泥里才能摸到。这大概是最具冒险性的捕鱼方法,也是最具艺术性的一种。赤裸的身躯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发达的肌肉在油亮的皮肤下滚动。头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得意的神情如婴儿般纯洁。使人联想起从哪吒到孙悟空,所有少年英雄出世的情景。
水性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终于随了别人,走到十来里外的水库去捉鱼。那是在水库放水之后,剩下了一片沼泽。很多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倒像是在赶集。而且地盘已经被瓜分完毕,几乎无法插足。大的水洼和小河的水差不多深,也要潜下去才能摸到鱼。小的水洼也像苇塘一样,需要垒起小坝把水淘干净才能捉到鱼。那一天走得很累,也没有带任何工具。一条鱼也没有捉回来,倒是看足了各种捕鱼人的行状。有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男男女女都赤身裸体,在水洼里兴奋地喊着歌谣,高兴得撩水摔泥巴,像一群天使一样欢快。许多年之后,我才懂得他们喊的歌谣里涉及性的内容,当时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懂。
弟弟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家住水库旁边的村子。经常邀他到家里去玩,到水库旁边的水洼里捉鱼是他们最经常的游戏。由此带来的副产品,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鱼。这使饭桌上经常可以出现平日里绝对舍不得买的大鱼。记得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屋外漆黑如夜。弟弟一头闯进来,而且光着膀子浑身精湿。怀里抱着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堆半斤多重的大鲫瓜子,足有四五斤重。他是把衬衫脱下来包着鱼,冒着雨跑了十来里路。他略带沮丧,兴奋异常地说,真不走运,刚把水淘干净,雨就下了起来。那一片水洼子里足有几十斤鱼,只好挑了些大的带回来。
复课了,每天在学校读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演出忆苦剧,开批判大会,打着背包拉练,参加社会上的公判大会,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游行。很少的一点文化课,在一片混乱中也静不下心来学。幸亏有开门办学,有学工学农,精神总算有一个可以逃避的渠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走过了小镇周围的不少地方。有一次在水边,看见不少的农人割下一种野草撒进河湾。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回答说这种草有特殊的气味,鱼闻见了就会游过来,吃了就被醉翻。捞起来之后,过一段时间,鱼就会醒转过来,和活鱼一样。这种野草只能麻醉鱼,对人没有作用。这种捕鱼方法大概是最经济也最科学的一种,是利用生物圈儿的天然法则。不需要成本,也不会危害环境和食者。可惜年头太多,我忘记了那种鱼的蒙汗药的野草名字。
那一带多数是盐碱地,麦子和玉米的产量极低。为了改良土壤,也为了提高产量,农业部门推广种植水稻。许多次学农的劳动,都是帮助生产队挖排水灌溉的渠道。附近的农田遍布纵横交织的水网,里面经常游弋着小鱼。就是在稻田里,也会有小鱼顺着水渠游进来。夏天拔稻子里的稗草,便可以意外地捉到鱼。在收割稻子之前,先要把水放干净,晒得稻子发黄。许多没有及时顺水回到水渠里的鱼,便枯死在稻田里。用镰刀割稻子的时候,脚下经常会踩到鱼干。也有一些鱼落在小水坑里,翻来覆去地蹦达,鱼鳃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着,很像庄子所谓枯辙之鲋。这种无意间的收获带来的惊喜,近似于天上掉馅饼,大约是所有捉鱼的方法中最幸运的。掐一根粗梗的稗草,从鱼鳃穿过鱼嘴,拎起来一串,沉甸甸的,也有一斤来重,带回家便可以做一道菜。只是这样的好事不多,我统共也只遇到过一两次。比较有把握的是抓泥鳅。雨季过后,公路两侧的排水沟和各单位周围土围墙下面的壕堑里,积水逐渐被晒干,露出在里面蠕动的泥鳅。只要光着脚在半干的泥里一踩,就会感觉到黏滑的活物。一抓一个准,不大的功夫就可以得到半脸盆。端回家用水养起来,可以活很长的时间。这大概是我从事最多成就也最高的一项渔事,只是缺乏美感,属于简单劳动,甚至比原始人投石制梭镖叉鱼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