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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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9日 张晓刚致Z·H兄的信

Z· H兄:

近好!

托人带来的磁带和信都收到了,很高兴!磁带我几乎天天都要放,很好,我很喜欢。回昆明后一直人不人鬼不鬼地忙得要命,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听那些大师的作品了,那些作品毕竟是人类高度智能与感性的结晶,要听他们要真正领会他们也同样需要思维、情感处于“高层次阶段”,是吧?每天累得半死回到自己的狗窝里时,邓丽君竟成了最好的“饮料”了。这倒使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人处于某种惯性状态中时,需要成套的合理基因,否则就是失调的,对吗?合理的、成套的,也许这就构成了我们生存的圆弧,中国的哲人很懂这一点,西方的纯种洋马也懂这一点,不然不会出现饿得只剩下一身排骨的孔子,也不会出现发疯的梵·高。谁让上帝只给人以几十年的光阴呢?但现实是:我们都没有诞生在一个单一的严谨的时代。随着人类欲望的不断丰繁,古人要用三年功夫思考的问题,而我们必须在几分钟之内就得做出抉择。交替的时代产生出综合型的人格。有时我会这样想,人类不断地解放了自己,使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但同时又使自己常常做了欲望和观念的奴隶。按照荒诞派的观点,人活着就是不懈地用虚无的奋斗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人为了无愧于死亡的结局必须坚定按照所选择的奋斗内容“存在”下去,至于这个“选择”的对错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就是要做出选择。从这点上我理解你,你是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强者。至少你是自由的。我应当为你干一杯!

我们从事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业,但在上帝面前都是喜欢“骑马”的人。“动则变,静则朽”说得再好不过了。谢谢你始终给我以莫大的启迪。至于我,这个矛盾的综合体,解救自己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分清主次,这需要激情和理性共同来塑造一个似梦非梦的泥身。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人们爱说的“东方人”,尽管我喜欢留长头发、穿牛仔裤,但我的梦却又常常是在天地原野之间的。古人有矛与盾的语言,今天看来其用意既不在矛也不在盾,而在构成矛盾的中间。这有点说得多了是吗?正如人醒着与死亡之间是一个真理的梦一样,艺术就是这个梦的符号。我热爱这个“符号”,但当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于这个现实之中时,我与所有人一样有着同样的欲望,同样地想过上好日子,这使我非常苦恼。为了战胜这个苦恼使我必须两条腿去行走。行走,罗丹罗丹(Augeuste 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家。雕过一个无头的行走的人,它包含了整个生命的意义和奥秘,其容量之大不能不令人惊叹不已。你看我漫无边际地写起来没个完,请谅。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公司自开业以来,尽管形式上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并未挣多少钱。钱多使人异化,钱少使人分化。政治在这时竟会以很朴素的形式崭露出来。看着过去一同流汗的兄弟今天互相猜忌,作为一个旁观者其痛心的程度不亚于自以为受委屈的那些人。……近来由我设计的大型浮雕终于开工了,这些天,每天苦命地干活,每天工作量均在10小时以上,三个人睡得丑模怪样的。但我心里很踏实,有一种工作的快感和成就感。

上海的朋友们约我们一道去办一个自费展览,我三年多来的心血终于可以见一见阳光了,前两天已把画寄往了上海,只能开展了。此祝:安好!

晓刚

1985年5月9日深夜,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