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庄子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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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郭象《庄子注》与向秀《庄子注》

郭象《庄子注》与向秀《庄子注》的关系,作为中国哲学史研究上的一则公案,引起了众多相关研究者的重视。问题的缘起在于《世说新语·文学篇》的一段记载: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儁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2月,页111—112。


《晋书·郭象传》完全采纳了这一记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11月,页1397。令人费解的是,《晋书·向秀传》的记述与此截然不同:


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晋书》,页1374。


上述两种相互冲突的记载,造成了历代学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状况。支持“窃以为己注”这一记述的学者甚多,汤一介先生曾做过专门的搜检和考察:“认为郭象的注是抄袭向秀的见于:唐末新罗学士崔致远的《法藏和尚传》、高似孙《子略》、王应麟《困学纪闻》、焦竑《笔乘》、胡应麟《四部正伪》、谢肇淛《文海披沙》、陈继儒《续狂夫之言》、王昶《春融堂集》、袁守定《佔毕从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简目》、陆以湉《冷庐杂识》、刘宗周《人谱类记》、顾炎武《日知录》以及近人杨明照《郭象<庄子注>是否窃自向秀检讨》、寿普暄《由<经典释文>试探<庄子>古本》等等。”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页146。也有一些学者对窃取说持怀疑态度:“钱曾的《读书敏求记》、王先谦的《庄子集解》以及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刘盼遂《世说新语校笺》等。”《郭象与魏晋玄学》,页146。但相较而言,还是认同窃取说的学者居多。这种情况,一直到现代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当中才得到了根本的扭转。冯友兰先生、王叔岷先生和汤一介先生对这一问题的深细研究,基本上彻底否定了郭象《庄子注》窃自向秀的主张。本书将在上述前辈学者的研究的基础上,对此问题做进一步的梳理。

(一)对“窃以为己注”说的反驳

上引《世说新语·文学篇》的那段文字,总体上是经不起推敲的。首先是所注《庄子》的篇目问题。王叔岷先生曾指出:“今传《庄子》三十三篇,乃郭象删定之本。”王叔岷:《庄学管窥》,中华书局,2007年8月,页9。这一论断基本上是学界的共识。但王叔岷先生进而认为“盖今本内、外、杂篇之区画,乃定于郭象”《庄学管窥》,页19。,恐怕未必尽然。《经典释文·序录》云:“其《内篇》众家并同。”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7年1月,页4。由此可知,陆德明所见到的各家注本的《内篇》基本上都是一致的。至于《外篇》和《杂篇》,郭象虽然刊芟了其中的部分篇章,但从日本高山寺藏旧钞卷子本的“《庄子》后语”看,应该都是整篇刊落,而非将其中那些涵摄了种种奇谈怪论的段落删掉。因此,虽然今天的通行本《庄子》的确是郭象本,但其内、外、杂篇基本界划,应该还是保持了原貌的。按《经典释文·序录》,向秀《庄子注》为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无《杂篇》)。王叔岷先生认为这是由于有的传本“兼其未竟之《秋水》《至乐》二篇而言”。《庄学管窥》,页114。虽然《经典释文·序录》没有注明这二十六篇当中《内篇》和《外篇》的各自篇数,但按照《世说新语·文学篇》注“秀游托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注述,唯好《庄子》,聊应崔所注,以备遗忘”注2的说法,其篇目的格局应与崔注大致相同,即《内篇》七、《外篇》十九或二十。而郭象的《庄子注》则是三十三篇,分别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两相比较,篇目的格局出入甚大。有些篇章是向秀有注,而郭象本干脆整篇刊落;有些篇章,比如《杂篇》十一,郭象做了注释,而向秀根本未收入其《庄子注》当中。由此可见,《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说的“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是不能成立的。其次,按《世说新语·文学篇》的记载,郭象之所以能将向秀《庄子注》“窃以为己注”的根本原因在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秀义不传于世”。然而,据《世说新语·文学篇》注所引《向秀别传》云:“秀与嵇康、吕安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以此嗤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世说新语校笺》,页111。也就是说,向秀《庄子注》完成于嵇康被杀之前。嵇康被杀于公元262年,而向秀卒于公元277年。从《庄子注》成篇到向秀去世至少有十五年以上的时间,以向秀在当时的影响力,以《庄子》一书在当时所受的关注程度,他的相关著述居然会隐没无传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

注2:冯友兰先生引用这段文本时,“聊应崔所注”写为“聊隐崔撰所注”,并特加发挥:“这个‘或说’显然不对,向秀是有他自己的《庄子注》。但是可以表明向秀的《庄子注》可能来源于崔撰的《庄子注》。‘隐’是隐括的意思,就是说,概括崔撰注的大意。”参见《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页132—133。检核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和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皆作“聊应崔所注”,不知冯先生的引文所据为何。

王叔岷、汤一介和冯友兰等前辈学者都注意到了从晋代到唐代郭象和向秀的《庄子注》两本并行的情况。首先,《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中引用的郭象《庄子注》的文字,与今本完全相同。《世说新语·文学篇》注云:“《庄子》曰:‘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郭子玄注曰:‘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非我生也。我不生物,物不生我,则自然而已,然谓之天然,天然非为也。故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故也。’”《世说新语校笺》,页126。汤一介先生结合刘孝标注中对向郭“逍遥义”的记述,指出:“可见刘孝标也知道郭象注和向秀注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其中不同的地方非常重要,它比较有力地说明郭象注对向秀注有很大的发展。”《郭象与魏晋玄学》,页152。其次,张湛的《列子注》中同时引用向秀和郭象的注释,其中引向秀注四十余条,郭象注二十余条。由此可以证知,张湛所看到的向秀和郭象的两种《庄子注》是有着明显不同的。第三,《文选》李善注大量引用郭象注,所引向秀注仅数条而已。最后,《经典释文》所依据的《庄子》本为郭象本,其中也引用向秀注数十条。这些都表明向、郭两种注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行于世,而且彼此间有显著的不同。参见《郭象与魏晋玄学》,页152—153。王叔岷先生详细勘比了各种文献中的向秀注与今存的郭象注的异同,从而使相关问题的讨论有了更为确实的基础:“今据庄子释文、列子注、及他书所引,详加纂辑,得向有注郭无注者四十八条,向郭注全异者三十条,向郭注相近者三十二条,向郭注相同者二十八条,列此明证,然后知郭注之与向注,异者多而同者少,盖郭虽有所采于向,实能推而广之,以自成其说者也,岂仅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及易马蹄一篇而已哉?”《庄学管窥》,页114。

通过上面的梳理,我们可以断言《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说的郭象《庄子注》窃取自向秀《庄子注》的记述是根本不能成立的。总体说来,还是《晋书·向秀传》中“述而广之”的说法更符合事实。当然,郭象《庄子注》对向秀《庄子注》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的“述而广之”,还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深入考察。

(二)郭象《庄子注》的“述”

汤一介先生和冯友兰先生都曾指出,郭象的《庄子注》承袭的绝不仅仅是向秀一人。对于当时的《庄子注》,郭象都有所汲取:“郭象注不仅许多地方采用了向秀注,而且也采用了崔注和司马彪注。《人间世》的解题郭象则全抄自司马彪,有些地方郭象注也采用了司马彪注,而不引用向秀注,如对‘罔两’的解释。《释文》‘罔两’向、郭二注并存,‘郭云:景外之微阴也。向云:景之景也’。据《文选》卷十四李善注说:‘郭象为罔两,司马彪为罔浪。罔浪,景外之重阴。’可见郭象是采用司马彪注。又《释文》‘翛然’引向秀注为‘自然无心而自尔’,又引郭象和崔注为‘往来不难之貌’,此处郭象用崔注,而不用向注。”《郭象与魏晋玄学》,页154。冯友兰先生亦指出郭象对司马彪的“抄袭”:“《庄子》的《人间世》,郭象释题说:‘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上面所引的李善《文选》注的下文说:‘又有《人间世》,司马彪曰:言处人间之宜,居乱世之理。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事故,与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唯变所适而何足累。’”《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页133。除承袭向秀、崔和司马彪等的《庄子注》外,郭象也有“抄袭”嵇康的地方:“(郭象)《庄子注》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注)嵇康《答难养生论》说:‘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虽建龙旗,服华兖,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蒸民家足于下,岂劝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嵇康集》卷四)这两段话的意思基本上是相同的。郭象可能就是抄嵇康。”《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页130—131。由于郭象《庄子注》的思想内容和具体文字多有从时人的著述中沿袭而来的,所以冯先生说他的《庄子注》“用后来的说法,应该称为‘庄子集注’”同上书,页133。

虽然汲取了同时代的众多注家的文字和思想,但郭象《庄子注》总体上仍是以向秀注为其基本底蕴的。在这个意义上,郭象注也许可以被视为向秀注的“疏”,是“疏”的某种变体。但这一“疏”的工作不是以解明“注”为己任,而是以发挥和改造“注”的内容为目标的。

郭象在引用前人的文字时,很少明确地指明出处。比如《大宗师》“是之谓真人”注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南华真经注疏》,页137。这一段注释,基本上完全取自《礼记·乐记篇》。参见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9月,页529。又《列御寇》“九征至,不肖人得矣”注云:“君子易观,不肖难明,然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搜之有途,亦可知矣。”《南华真经注疏》,页597。此节注释,完整地引用了《论语·为政篇》的话,而未加指明。《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10月,页56。有的时候,郭象也会指明所引文字的出处,但这往往是由于本文中已有明确的指涉。比如《则阳》篇“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注曰:“仲尼曰:‘天下何思何虑?’虑已尽矣!若有纤芥之意,岂得寂然不动,应感无穷,以辅万物之自然也!”《南华真经注疏》,页504。此处的“天下何思何虑”出自《周易·系辞传》。在这里郭象之所以会明确提及“仲尼曰”,是因为本文中的“仲尼之尽虑”。在注释《胠箧》篇的“而天下始治矣”时,郭象引用了王弼的话,但并没有提及王弼的名字:“故古人有言曰:‘闲邪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去华,不在严刑。’”《南华真经注疏》,页203。这段话显然是从王弼《老子指略》中所说的“故闲邪在乎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在乎去华,不在滋章”化转而来。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8月,页198。这样的做法,在魏晋时代颇为盛行。王弼《老子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解释《老子》第五章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王弼说:“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刍狗也。”《王弼集校释》,页14。此处的“与天地合其德”出自《周易·文言》。又如《老子》第二十章注中说:“故续凫之足,何异于截鹤之胫。”同上书,页47。此句显然出自《庄子·骈拇》篇:“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这主要与魏晋士人师心独见的学术风格有关。魏晋士人注释经典以疏通义理为目标。《晋书·向秀传》在谈及向秀《庄子注》时说:“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其中提到的“隐解”,颇能代表当时一般的注书风格。冯先生认为:“‘隐’解庄子,‘隐庄’这两个‘隐’字,也是概括大义的意思。向、郭的《庄子注》都是着重于发挥大义,不讲究考证训诂,这都是‘隐庄’。”《中国哲学史新编》,页133。冯先生将“隐”理解成“隐括”,并以为是“概括大义的意思”,这恐怕是错误的。“隐解”之“隐”,应当读如“探赜索隐”之“隐”,也就是深微的意思。魏晋时期的学者注书主要以发掘文本当中的深微之理为目标,与两汉的章句之学不同。故于引证文字不甚措意。这种情况的出现,恐与两汉经学的家法至魏晋之时已形荡然有关。钱穆先生在论及小夏侯建次《尚书章句》的问题时指出:“建之次《章句》,意欲求说经之密,以资‘应敌’。应敌者,如石渠议奏,讲《五经》异同,若不分章逐句为说,但训故举大谊,则易为论敌所乘也。故章句必‘具文’,具文者,备具原文而一一说之。”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7月,页225。自汉代立五经博士,经学遂成利禄之途。故汉人说经,需“备具原文而一一说之”,以为“应敌”之备。而魏晋士人之注书,往往纯出于兴趣,而无现实功利之考量。故能于援说引证率然随意。

在王叔岷先生对向、郭注异同的比较的基础上王叔岷:《庄子向郭注异同考》,见《庄学管窥》,页113—130。,我们可以看到郭象《庄子注》对向秀注的承袭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其一,基本概念上的采纳;其二,思想上的延承;其三,某些具体文段的注释旨趣的相同;第四,字义训诂上的择取。

首先看郭象注对向秀注的一些核心概念的采纳。向秀对郭象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自生”概念的提出。对于《大宗师》中的“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此两句通行本《庄子》中未载)时,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生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庄学管窥》,页117。这一段注释中的“自生”的概念,以及“自生”与“吾生”的关系,都为郭象的《庄子注》完整地承袭下来。王叔岷先生在《庄子佚文》这篇文章中从《讲周易疏论家义记残卷》中辑出一则《庄子》佚文:“上不资于无,下不依于有,不知所以然而然,忽然而生,故曰自然之生也。”如果这则材料确是《庄子》佚文,则“自生”的观念就是《庄子》中固有的了。这样一来,也就谈不上郭象对向秀的沿袭了。当然王叔岷先生怀疑此条是向秀注的佚文。参见《庄学管窥》,页239。比如,在解释《齐物论》中的“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时,郭象说:“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南华真经注疏》,页26。在对“天”这个概念的解释上,郭象注也完全继承了向秀注。《弘明集》卷五罗君章《更生论》引“向生”之言曰:“天者何?万物之总名;人者何?天中之一物。”《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页28。《庄学管窥》中的引文与此略异,不知所依据的是哪种版本。这一引文中提到的“向生”,王叔岷先生认为就是向秀,虽然没有确定的证据,但从引文的内容上看,这一推断应该是合理的。以“天”为万物之总名,从而破除实体意味的“天”,将其下降为唯名论意义的概念,是郭象“自生”“独化”思想的枢纽性环节。从上述两点看,郭象《庄子注》在概念的使用上,是深受向秀注的影响的。

在思想内涵上,郭象受向秀影响至巨的是对《庄子》“逍遥义”的阐释。据《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世说新语校笺》,页119。刘孝标在注释中引用了向、郭的“逍遥义”,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和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在“逍遥义”三字上都加的书名号,这恐怕是错误的。“逍遥义”显然不是一篇文章的标题,而是指向、郭二人的《庄子注》对于“逍遥”的解释和发挥。刘孝标注所述向、郭“逍遥义”曰: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同上书,页120。


详细对勘今本郭象注,则此段文字中“逍遥一也”以上与《逍遥游》题解大体相合,“然物之芸芸”以下,则与《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一句的注释比较接近。王叔岷先生认为刘孝标注中所引“当全是向注”《庄学管窥》,页122。。由于“逍遥义”一直以来都是理解《庄子》的“难处”,所以,郭象在“逍遥义”上与向秀的趋同就显得格外醒目。同出于《世说新语·文学篇》的那段关于郭象窃取向秀《庄子注》的记述,虽然总体上难以采信,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因为既然在时人看来,“逍遥”既是《庄子》一书的重心所在,又是此书解释上的难点,如果郭象在此种关键处完全依向秀注来申说,那么谓之窃取亦并非无据。

郭象《庄子注》在对具体文段的注释上择取向秀注的地方亦甚夥。如《应帝王》“萌乎不震不正”一句的注释,《列子·黄帝篇》张湛注引向注云:“萌乎不动,亦不自止。与枯木同其不华,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无感之时也。夫至人之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渊嘿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见其神动而天随,便谓之有生。苟无心而应感,则与变升降,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耳,岂相者之所觉哉?”《庄学管窥》,页124。与郭象《庄子注》相较,除个别字词以外,基本上完全相同。事实上,《应帝王》中季咸相壶子一节的郭象注几乎完全取自向秀注。又如《达生》篇“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注,《列子·黄帝篇》张湛注引向注云:“醉故失其所知耳,非自然无心也。”同上书,页129。与郭象注完全相同。值得注意的是,郭象往往会在对把握《庄子》全书的宗旨影响甚微的地方,整段地照抄向秀的注释。这也充分体现出了其《庄子注》更关注《庄子》的微言大义的基本倾向。

在字义的训诂上,郭象注也有许多地方与向秀注一致。比如,《齐物论》中的“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向秀和郭象都将其中的“调调刁刁”解释为“动摇貌”。同上书,页127。

(三)郭象注的“广”

虽然有很多地方,郭象的《庄子注》都是承袭或者甚至是照抄向秀注,但即使从现存的向秀思想资料的片断看,两者之间的差别还是至为明显且关键的。仅依现在可以搜集到的向秀的材料,与郭象的《庄子注》相比勘,已经可以看出郭象注对向秀注的改造和重塑是何其深刻!这些改造和重塑主要体现为如下四个方面:其一,本体论构建上的不同;其二,在圣人人格的理解上异趣;其三,政治哲学上的殊途;其四,对向注的一些显见的错谬的匡正。

张湛在注释《列子·天瑞》篇中的“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一句时,引用了向秀的《庄子注》:


《庄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10月,页5。


通行本《庄子》中并没有“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这句话,应该是郭象删去的那部分文本当中的文字。正如我们前面指出的那样,此段文字中的“自生”概念,以及其中的“自生”与“吾生”的分别,对于郭象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然而,在阐述了“生自生”和“化自化”的思想之后,此段文字的结尾处又将化生的主宰者引入了进来。在向秀看来,能够成为“生化之本”的东西,其本身一定是“不生不化”的。这种超越了具体的生化过程的“生化之本”,与王弼哲学中作为“万物之宗”的“无形无名者”颇为相似。也就是说,在向秀的思想里,万物的生化过程仍然是由宇宙的本体或实体左右和主宰的。这显然与郭象的哲学有本质的不同。又,《列子·黄帝》篇“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的张湛注引向秀注云:“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以相先者,唯自然也。”《列子集释》,页49。《列子》这句话在今本《庄子·达生》篇中,郭象的注释完全取自向秀,但删去了后面的“以相先者,唯自然也”《南华真经注疏》,页369。。这段注释中的取舍原则体现出了郭象与向秀之间的本质不同。在向秀那里,“自然”指称的是万物的实体。这一实体是“先于”具体的存在者的。这样的“自然”概念,基本上是正始玄学的延伸。郭象明确反对以“自然”为先的观念,在《知北游》注中,他说:“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南华真经注疏》,页435。对于郭象与向秀在这句注释上的差别,汤一介先生说:“向秀的注,以为先于天地万物而存在的是‘自然’,不管他对‘自然’怎样解释,这种承认‘相先’的观点,仍然表明他没有摆脱‘贵无’思想的影响。而在郭象的注中则找不到‘贵无’派‘相先’思想影响的痕迹。”《郭象与魏晋玄学》,页157。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在概念乃至具体的字句上,郭象在很多地方都直接沿袭了向秀的《庄子注》。但在郭象注的不露痕迹的取舍当中,却体现出了二者在哲学本体论上的根本差别。

在对圣人人格的理解上,郭象注与向秀注也有着根本的不同。对于《大宗师》的“邴邴乎其似喜乎”,郭象注曰:


至人无喜,畅然和适,故似喜也。《南华真经注疏》,页140。


王叔岷先生认为:“郭氏盖以畅然和适四字,释邴邴之义。”而《经典释文》引向秀注则曰:“邴邴,喜貌。”《庄学管窥》,页119。这里,郭象之所以要用“畅然和适”来解释“邴邴”,而不采纳向秀的解释,其根本原因在于其对圣人或至人人格的理解。在郭象那里,圣人无情,故不可能有喜怒哀乐的流露。人们看到圣人的“畅然和适”的样子,从而错误地将其视为喜悦的表现。在解释《大宗师》的“喜怒通四时”时,郭象说:“夫体道合变者,与寒暑同其温严,而未尝有心也。然有温严之貌,生杀之节,故寄名于喜怒也。”《南华真经注疏》,页138。向秀将“邴邴”解为“喜貌”,虽然不足以充分展现他对圣人人格的理解,但从其《难养生论》看,他应该是主张圣人有情的。《难养生论》云:“且生之为乐,以恩爱相接。天理人伦,燕婉娱心,荣华悦志。服飨滋味,以宣五情。纳御声色,以达性气。此天理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嵇康集》,页52。这里,圣人有情论的倾向是非常明显的。关于向秀的《难养生论》,牟宗三先生曾有过这样的论述:“此种顺世外道,反动放纵之论,焉得谓为稍有学养者?如果今之郭注真是窃自向秀,则不得以此文定向秀。此文必有委曲。此非吾所能考。如果以此文定向秀,则向秀决不能有如郭注之注庄,或非注庄时之向秀。若以齐一论之,则只有两可能:或者未注庄,或者未作此文。但人之思想有发展,人之表示意见亦常有特殊之机缘与心理。如是亦可有第三可能,即:向秀既可注庄,亦可作此文。即此中函有思想发展中成熟不成熟之问题。亦函有在特殊之机缘与心理下而作之之问题。晋书卷四十九‘向秀传’:‘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也’。此‘发康高致’四字甚有意思。此或是故作俗论以发康之高致。”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台北:学生书局,1993年,页210—211。牟先生认为《难养生论》为“顺世外道,反动放纵之论”,或者是向秀早年未定之说,或者干脆为了引出嵇康的高明议论而故作近俗之论。牟先生此论恐难免主观臆见之嫌。事实上,如果撇开论辩的理致和技艺,单从思想观点看,嵇康的《养生论》恐怕也没什么高明的见解。向秀对《养生论》中的具体观点的质疑,哪里就是什么“反动放纵之论”了?细考《难养生论》中的论辩,其思理往往与其《庄子注》的逸文相合。比如“有生则有情,称情则得自然”,与其“适性逍遥”的主张相合。“天命有限,非物所加”的思想,与其“生之所禀者有涯”的观点一致。又《难养生论》中屡屡言及“自然之符”、“自然之理”、“天理自然”,以今本郭象注考之,亦应是其《庄子注》的基本概念。圣人有情无情的问题,本来即是魏晋时期的重要思想论题。参见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全集》第四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页62—71。在某种意义上,郭象与向秀在圣人人格问题上的分歧,可以视为王弼与何晏在相关问题上的讨论的延续。

在政治哲学路向上,郭象注与向秀注也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向秀《庄子注》早已亡佚,但从现存的片断当中,我们仍能看到其与郭象注的差别。《胠箧》篇“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郭象注曰:


竭川非以虚谷而谷虚,夷丘非以实渊而渊实,绝圣非以止盗而盗止。故止盗在去欲,不在彰圣知。《南华真经注疏》,页203。


《经典释文》引向秀注云:


事业日新,新者为生,故者为死,故曰圣人已死也。乘天地之正,御日新之变,得实而损其名,归真而忘其涂,则大盗息矣。《庄学管窥》,页120。


将两者的注释详加比对,可知郭象注完全依照《老子》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的思想发挥。而向秀注则引入了“日新之变”和名实关系来加以申说。向秀对《庄子》这句话的解释颇难索解。《经典释文》还引用了《胠箧》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向秀注:“圣人不死,言守故而不日新,牵名而不造实也,大盗不止,不亦宜乎?”同上书,页116。将这两条向秀注结合起来,可以帮助我们明确向秀注的意思。在向秀看来,之所以会有“大盗”的出现,就在于统治者顽固地持守不合时宜的古代圣人的治道,拘泥于虚名而不顾实际的状况。两相对比,郭象注简易明白,且合乎道家的基本旨趣;而向秀注牵强委曲,根本上背离了《庄子》本文的意旨。以向秀对老庄思想的熟悉,不可能看不出《庄子》此节的上下文义阐说的是“绝圣弃智”的无为之治。既然如此,向秀为什么要作出如此生硬的诠解呢?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秀根本就不赞同老庄“绝圣弃智”的主张。

最后我们来看看郭象对向注的一些在他看来属于显见的错谬的匡正。《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经典释文》引向秀注云:“食美食者必内热。”《庄学管窥》,页119。而郭象注则云:“所馔俭薄而内热饮冰,诚忧事之难,非美食之为也。”《南华真经注疏》,页86。郭注中的“非美食之为也”,显然是针对向秀注说的。向秀注显然没有注意到本文前面的“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从而误解了上下文的意思。又如《在宥》篇“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经典释文》引向注曰:“嚆矢,矢之鸣者。”《庄学管窥》,页120。而郭象注则云:“嚆矢,矢之猛者。言曾史为桀跖之利用也。”《南华真经注疏》,页219。郭注中的“利用”一词,不能用我们今天习惯的语义来理解。按成英玄疏云:“曾史为桀跖利用猛箭,”则“利用”之“利”应当读为形容词,如“利器”之“利”。矢不猛则何以为“利用”?两相比较,郭象显然是认为向注错失了文本的意旨。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郭象对向秀《庄子注》的改造和重塑是深刻而全面的。郭象用自己的哲学理念和注释技艺对向秀注作了彻底的解构,然后再通过对此一解构得来的材料的取舍和重置,重新构建起了自己的注释系统。《晋书·向秀传》所说的“述而广之”,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得到恰切的把握。